对他而言,她已经等同废物。
回到家,收到了学校的退学通知。
她把房子卖了,不值什么钱。转到另一所普通职中。这里离菊树樊的城市有两天的车程。
逃离。是她仅剩的选择。
离开那间沾了母亲血味的屋子,离开她走不上的舞台。离开菊树樊。他摧毁了她唯一的幸福。她已经一无所有。
开学第一天,阳光很好。破落的校舍在淡黄色的明亮中显了点生气。她拿着课本拖着腿往教室走去。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她笑。
白真野,你以为你逃得掉么?
她的笑容顿时僵硬。没有转身,是他。
是他。
时间停顿了好久。她回过神,拼命地走着,没几步就重重地跌倒在地。书本散了一地。她知道身后有着一双攫人的眼眸,狠狠地穿过她的心脏。四周围满了陌生的面孔,说着,笑着。走不动她就爬,但她逃不出他的视线,逃不出被蛊惑的感觉。
她逃不掉。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让我走。她扯着他的裤管,伏在他鞋尖。没力气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或机会,你就是其中一个。他蹲下身,抚摸着她的头发,像猫一样爱抚着。他的声音是迷药,毒药。令人神魂颠倒之后肠穿肚烂。这是个致命的男人。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她认命了。他的笑,他的眉心,嘴角都在笑。笑她不自量力或异想天开。
他横手抱起她,走出了学校。
他的怀抱,就是她的葬身的坟墓。
她闭上眼,沦陷。沦陷。
三.逼近·遥远
8
她戴了一副大墨镜,遮去了半张脸。只有苍白的嘴唇完全而彻底地暴露在日光下。穿着黑色风衣,一条过时褪色的牛仔裤。头发散乱。
机场人很多。氧气不足。
昨天晚上她睡得很好。三年来第一次不需用药入眠,而且,还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凌晨站在广告牌下等城巴。还有一位赤脚奔跑的少女。她看不清她们的容颜。
但梦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得几乎让她相信,那是真的。
她倚着柱子放下行李袋。这趟目的地是日本,她会穿着那件被母亲用血浸红了半边袖子的和服,光脚走在日本的大街上。身边经过一张张异国的面孔,其中的一个,会是她父亲。
他或许会认得这件和服。这件他曾经送给挚爱的中国女人的衣服。然后思想停止那么一瞬,看着它。看着她。走上来用日语问她,衣服怎么来的等等。但她听不懂日语,只能微笑当作回答。
这只是她的想象。
事实也许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他不会知道有个中国女人为他生了个孩子。不会知道有人等了他十几年,最后抑郁成疾而自杀身亡。
她喜欢跟每一个陌生人相遇。
会有那么一秒钟,跟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擦身而过,而彼此并不知道。
她喜欢这种感觉。
郁果。
她转身,在黑色的视线中看着他朝她走来。
阿奇,来送我?她淡淡地笑着。
这给你,上机再打开。他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人,终于相信。没有人救得了她,她也无法自救。她接过木盒子。
不晓得她会不会记住他。她记性不大好。
要照顾好自己。他抱了她,放开。
她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睡着了。
9
她有了菊树樊的孩子。
怀孕的十个月,她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医生说她不该有孩子,危险性很大。但她坚决要把他生下,像母亲一样。希望孩子能代替自己重生。菊树樊待她很好。她感觉得到,他爱她。
这样已经够了。
她不在乎他有一个结婚五年的妻子。
那女人太傻,婚姻对菊树樊而言,连个屁都不如。这是她听说过最荒诞的婚礼。新郎穿着衬衫牛仔裤出席,把戒指砸到新娘脸上,丢下一句话就离开。没我的事我先走了。
如果她是那个女人,一定会拿把刀,或者一刀捅死菊树樊,或者自杀。
想我了?他从身后搂住她,手掌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闻着她独特的发香。
樊,他叫什么名字?我们的孩子。
菊野。
躺在白色的手术床上,她拼命地挣扎,尖叫,那种痛苦从脚趾传到头顶,刺激着每一条神经。像踩在无数把刀尖上行走。好几次痛得昏厥过去,被医生弄醒。她觉得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床单红得叫人惊栗。
疼痛撕裂了体内的五脏六腑,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当听到婴孩哭声那一刻,她笑了。
但不到一个月,她和他的菊野夭折了。
10
飞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她从睡梦中醒来。
舱内的乘客失声惊呼。她望出窗外,青山像潮水般一般地荡漾开来。她的家,她的爱人,她的记忆。晃过心底,终于记不起。
她打开盒子,看见一杯蓝色的液体。仲夏。用塑胶纸密封着。盖底写着,我等你。
突然想起阿奇说的话。有些东西不能想象,你是害怕真实,所以拒绝接受。为什么不肯相信,真实会比想象更让你快乐?
摘下墨镜,她撕开了包装纸。看着透明的玻璃杯内的水平线来回震荡。她端起酒杯,移到唇边。
随着舱内的警钟顿响,飞机突然失去平衡,剧烈地震抖。杯内的酒液倾倒在她黑色的风衣上,渗透。挥发着熟悉的芳香。杯子从她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她在他们的尖叫声中听见了玻璃碎裂时清脆的声响。
他们的脸完全变得畸形,被扭曲的线条狰狞而恐怖。广播发出紧急讯号,飞机失控地直线下坠,她竟然遇见了最老套的情节。
舱内一片混乱,他们跌撞着,哭嚎着。她打量着四周,咯咯地笑了起来。舱门被打开了,逃生的人带着降落伞跳了下去。从门外撞入的强风肆虐,她的风衣被狠狠吹向身后。她走到了外面。
看着动荡的世界。
她张开手臂。往前纵身。
身后的人惊呼着。
飞的感觉,是她想象中的美好。她的长发轻舞飞扬,声音恣意流淌。像鸟、风筝、浮云。她终于不再羡慕它们。风承载着她的身体,幸福的感觉淹没了她的思绪。她合着眼,似乎睡着了。
在做梦。
梦见一个束着长发的男人,被尖刀刺穿心脏,浑身是血。一个女人张狂地笑着,破口大骂,菊树樊,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你还是不喜欢我。那我跟你一起死,我还要等你。
菊树樊?那男人叫菊树樊。在哪见过?
血从他胸口涌出来,他的白衬衫开满了红玫瑰,像妈妈,像白色的床单。他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呢喃着不成句的字词。他在说什么?在说什么?他哭了,一滴清泪悄然而下。
她睁开眼,四周一片雪白。飞吧,就这样一直飞着。
她很快乐。
莲魂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苏轼《江城子》
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场秋冬在轮回,第几次朝朝暮暮在明灭。只依稀记得,碧草葱郁间涓涓流淌着一弯奔流如歌的小溪。水极清,清到仿佛不识人间烟火。
我采来许多纤细的绿叶,编织成一圈绿油油的项链,挂在脖子上,与一袭白底青衣相映成趣。镇里,那些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都唤我做小莲。每唤一次,我就悲伤一次,眼前不断有生前旧事如瀑布般泻下。我坐在百年古树的高枝上,仰望夜幕里每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想起娘亲,想起爹爹,还想起秦。
小莲,你做孤魂野鬼这么久了,为什么都不尝试去投胎。这个镇其实不适合你这样单纯的女子。
小莲,这里究竟还遗留着什么,居然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呆在这里,可是这个镇几乎一片荒芜啊。
小莲,你走吧,应该去重新做人。
柔总是这样问我,声音苍凉到令人泪水滚滚。我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沉默,犹如一朵安静又心事凝重的兰花,把头埋进膝盖,蹲在破败的屋墙下,扔帖地而扫的风拽飞泥土斑斑的裙角。
我第一次遇见柔的时候,自己正被一名法术精炼的臭和尚追捕。我飘到哪,和尚就跟到哪,虽然我挡住了他前面所有的进攻,但是挡不住他最后使出的杀手锏。他悬在空中,单手托起一碗金钵,一束耀眼的金光破夜射来,照在我身上滚烫万分,仿佛身置火海。我摔在草地上一边翻滚一边哭泣,不甘心就此灰飞烟灭,于是哀嚎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