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臣上疏,对宋太宗有触动。他的战略防御思想开始慢慢成型,对契丹求和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不久又发生了“宋攻契丹徐河之战”,大宋胜利,在胜利中,太宗没有得意,而是更冷静地开始思索大宋未来的命运。
“徐河之战”是一场有着传奇性的战役。
威虏军,在河北徐水县西部约二十里,古称遂县。此地与易州、涿州接壤,易州、涿州失守后,威虏军成为边境要塞。这里设施简陋,近来粮草也有问题,太宗得到消息后,让远在定州的李继隆派镇州、定州的大军,护送转运粮草到威虏军。定州在威虏军西南方向约一百五十里,护送几千车军粮,大军要走两天多。耶律休哥就在附近,随时会以骑兵“邀击”,李继隆不敢大意,派出定州路副都部署范廷召带领大军小心翼翼地往东北方向行进。而耶律休哥果然得到消息,果然前来“邀击”。他组织起数万骑兵来,从幽州方向往西往南,准备路上劫持。这时候,他遇到了一位黑脸大宋军官。
此人乃是尹继伦,大宋崇义使、北面缘边都巡检,正在负责边境线上的治安巡逻工作。此时,跟着他的只有步骑千余人。
耶律休哥远远地发现了他,但他仅仅打量了一番尹继伦这支宪兵队伍,就果断决定:不搭理他。
一千多人,在辽阔的平原上,十几里距离望去,一条线段而已。契丹几万铁骑,有更重要的活儿要干——他想要那几千车粮草。
于是,耶律休哥几乎头也不回,继续西行。
尹继伦一开始也很恐惧,但发现契丹对他视若无睹。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万铁骑,轰隆轰隆地从远处不停留地奔驰而去。这边大地都能感觉到铁蹄下的震动。
尹继伦一下子就明白了形势利弊,当即做出一个凡庸之辈看来不可思议的决定:以我千余步骑,从背后袭击契丹几万精骑。他对麾下诸人说:
“寇蔑视我尔。彼南出而捷,还则乘胜驱我而北,不捷亦且泄怒于我,将无遗类矣。为今日计,但当卷甲衔枚以蹑之。彼锐气前趣,不虞我之至,力战而胜,足以自树。纵死犹不失为忠义,岂可泯然而死,为胡地鬼乎!”
敌寇太蔑视我们啦!看这形势,他们如果南下取得大捷,回来时,就会乘胜驱逐我们,之后,北去;如果不能大捷,必将拿我等泄愤,那时,面对面决战,我们一个活口也留不下。为今日这事合计,咱们最好就是把叮了当啷响的盔甲之类暂时收了,人人衔枚而行,悄悄地跟上他们。他们正在想着往前赶任务,不会想着我们到了。这时候,乘敌不备,奋力作战,如果能胜,足以自树大功;就是不胜,纵然战死,也不失为国家忠义之士!我等男儿,岂可不明不白没有作为地死掉,做胡虏之地的野鬼呢!
“纵死犹不失为忠义”,极大激励了众人,史称“众皆愤激从命”。
尹继伦敢于如此“冒险”,也有底牌,他知道耶律休哥的几万铁骑是奔着李继隆去的,李继隆自应有部署。
尹继伦命令军中将马匹喂饱,等到夜半之后,人人带上短兵器,夜色保护下,行走数十里之后,悄悄接近了契丹铁骑。
这里在唐河、徐河之间。天还没有亮,李继隆已经得知有敌兵来抄掠辎重,已经布好战阵,以逸待劳,等敌人前来。这时契丹开始吃早饭,准备早饭后发起冲击。尹继伦再一次判断形势后,不失时机地从敌后开始了凌厉攻势。
上千人的呼喊,在河北平原的熹微黎明中,也有一种震撼力。当金属的刀剑碰撞中的清脆响声传来时,契丹骑兵再次上马都来不及了。契丹骑兵是重装备,上马下马要整理很多零碎,都要时间,尹继伦则是短衣襟、小打扮,上千人出现时,仿佛一群来历不明的剑侠,加上几百骑兵的冲撞,契丹已经大乱。尹继伦当场杀死了契丹一名“皮室”,也就是他们的相官。敌营见“皮室”已死,大惊之下,溃散。耶律休哥也在营中,闻听动静,吓得筷子都掉落地上,这时短兵已经到了他的跟前,一刀砍中他的肩膀,伤很重,于是来不及组织反击,乘上一匹最好的马,抢先逃遁。
两军相交,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兵败如山倒。契丹于是开始了百里长逃,而尹继伦与范廷召合兵一处,自后追击不舍;定州又有副都部署孔守正,借着敌人逃兵,在曹河附近大战,砍掉了敌人的帅官三十多人,过河时,契丹自相践踏而死者无数。从此以后,敌人不敢大规模入寇。因为尹继伦脸色发黑,所以契丹互相提醒戒备说:“当避黑面大王!”
“徐河之战”对契丹影响很大。淳化年间,有一个被契丹俘虏的著作佐郎孙崇谏从草原逃回来,太宗向他询问边境事宜,他还说到“徐河之战”契丹被夺气,常常是一说起尹继伦的大名,契丹就不知所措。有契丹“战神”之称的耶律休哥居然被名不见经传的尹继伦打败,而且身负重伤,而且尹继伦只有千余人,一半多还都是步兵。这事怎么想都不可思议。契丹服了。
太宗很高兴,提拔了尹继伦,做深州团练使,并领本部兵马做本州驻泊兵马部署,成为前线总司令。至道二年(996),太宗派兵西征,讨伐西夏李继迁,当时由大将李继隆从灵环路(灵州、环州路,均在西北)前往,但李继隆发兵迟缓,太宗发怒,急忙召尹继伦入京,以河西兵马都监身份再拜为灵州、庆州兵马副都部署,要以此来“夹辅”李继隆。但这时尹继伦已经生病,勉强起来受诏。太宗听说他嗜酒,就在他上任前,将最好的御酒赐给他,让他带上。但他到了庆州,就病故了,年龄只有五十岁。
尹继伦也是一奇人,天假其年,应该有更不俗的成就。
“徐河之战”,大宋虽然取得胜利,但从此却再也没有主动向契丹发起过攻击,战略防御国策,开始落实。
从今天山西昔阳县的甘陶河到今天天津的塘沽海口,利用原来已有的河流沟渠,蓄水筑堤,将它们沟通联络为一条贯通的水道,东西屈曲900里许,南北参差60里许,成为失去“燕云十六州”之后的大宋“天设险固”。这一条水道湿地,被真宗朝的知雄州何承矩赞誉为“真地利也”。太宗在这900里连绵河道的边境上,建起要塞28个,联络点125个,并任命朝官11人,戍卒3000人,巡逻舟100艘,往来巡警,屏蔽奸细和军事欺诈。这一战略防御设施,到了真宗咸平年间,有所放松,真宗甚至下诏,允许边境线上南北之地自由展开公私贸易,人马在河水两旁来往,南边的宋人往往要越过拒马河到北境去购买马匹。当时还没有签署“澶渊之盟”,何承矩认为这样很危险,就讲述了太宗时代的这种设施,“缓急之备,大为要害”,边境上有了紧急情况,日常警惕是很重要的。真宗接受了这个意见,追回了前面的诏书。
此后,这900里水道,成为大宋与契丹的“国境线”。
子河汊大捷
大宋不去招惹契丹,但契丹却屡屡来撩拨大宋。于是又有“契丹攻宋子河汊之战”。这时已经是大宋淳化五年(994)末、至道元年(995)初,距离“徐河之战”已经过去近六年。这六年间,大宋还经历了与西夏的两场战事,平定了内部的两场民乱;而契丹,也曾有过一场与高丽之间的战事。
双方都已经感到了疲惫。但疲惫之际以为对方会更疲惫,往往就会有心怀侥幸的军事冒险。太宗赵炅“惟有战耳”一句狠话,“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一篇檄文,让契丹怎么也无法忘记。
事实上,早在淳化元年(990)秋七月,契丹就有过南下的准备。他们曾经派遣特使到北岳庙去占卜,看看神是不是答应他们南下。占卜的结果是:“神不许”。史称“辽人怒”。神不允许草原大兵南下侵宋,契丹人居然大怒,然后放了一把火,将北岳庙烧毁,愤愤地回去了。
此时,契丹大将韩德威,正做着西南面招讨使,契丹西南方向的前线剿抚总司令。他是燕王韩匡嗣之子,北府宰相兼枢密使韩德让之弟。他现在已经成功地收服了陕甘宁一带的党项部族、勒浪部族,于是带领这些部族士兵,并自提万余名本部骑兵,从内蒙古南部、陕西绥德地区,往西南方向而来。
此地正当大宋北部名将折御卿的辖境。
子河汊,在内蒙古东胜县南部到陕西府谷县之间。
此前一年,宋师在讨伐西夏李继捧的战役中,折御卿以府州观察使身份增援宋师,并在此后的地方管理中,恩威并施,令银州和夏州的八千多帐吐蕃部族归附,有功,被太宗加封为永安节度使。永安军,后来改称靖康军,治所在今天的陕北府谷县,与内蒙古接壤。折御卿常年镇守此地,一直平安,并在大宋讨伐契丹时,多次出兵相助。所以契丹对折御卿又恨又怕。
韩德威向折御卿寻衅,有为契丹“雪耻”的动机。但他此次南下,似乎有意绕开折御卿的主要防御地点,也许他想在背后发起攻击。但这种大迂回式行军,不可能瞒过折御卿。
在一个叫子河汊的地方,韩德威与折御卿相遇了。
子河汊是一条山间小道,有悬崖,有溪涧。此时正是陕北的初春季节,枯寂疏野的风景中,自有一番静谧之美。埋伏在这里的府谷精兵静如林立,他们几乎是看着韩德威的万余骑兵在崎岖小路上行伍不整地走过。折御卿认为时机已经到来,于是在敌人的后方,发出了冲锋的命令。
任何一支部队,都无法承受突然袭击,尤其是从后面发起袭击。韩德威也不例外。契丹兵在猝然来临的攻击中,只有逃跑。但小路上回师是很困难的,很多草原兵坠落山崖。而在韩德威威逼利诱下勉强归附的勒浪部族,看到形势已变,于是反戈,率领本部,从后面截击契丹,杀掉契丹将领突厥合利等人,韩德威只身逃脱。
此一役,折御卿斩杀契丹二十多名随军的突厥太尉、司徒等高级将领,活捉吐蕃首领一人,歼灭五千多人,获马一千匹。
太宗认为这一战似有出彩之处,就派出使者去问折御卿:“西北要害之地,都屯驻劲兵,契丹是怎么进入府谷辖境的?”折御卿回答道:“敌人沿着山间峡谷小路进入,谋划从我侧后发起剽掠。但臣已经得到谍报,于是放他进来,邀击他的‘归路’,在他后部发起攻击,所以击败了他。这都是圣灵所及,不是臣之功啊!”
太宗很高兴地对左右说:“契丹小丑,轻进易退。朕常诫边将勿与争锋,待其深入,则分奇兵以断其归路,从而击之,必无遗类也,今果如吾言。”契丹小丑,往往飘忽而来飘忽而退。朕常常告诫边将,不要与他正面争锋,等到敌人深入内地,我师则分出奇兵断他的后路,两面夹击,一定会全部消灭他们。现在子河汊这一战,果然就像我说的!
左右皆呼万岁。太宗高兴,赐给折御卿大旗三十杆,以壮军威。
折御卿之死
折御卿对边关之事很上心,他应该是积劳成疾,到了冬天,病倒。
韩德威得到消息,再次来犯,以报子河汊之仇。
折御卿打起精神,披挂了铠甲,出城列阵,抱病迎敌,就住宿在行营中。
韩德威得知折御卿临战,不敢前进,只在远处扎营,待机。
折御卿的母亲派人来秘密地让他回去治病,折御卿已经知道自己病重,来日无多,也挂念母亲,就流泪对来人说:
“世受国恩,边寇未灭,御卿罪也。今临敌弃士卒自便,不可。死于军中乃其分也,为白太夫人,无念我,忠孝岂两全!”
我世受国家恩泽,但边寇还没有剿灭,这是我折御卿失职之罪!现在大敌就在眼前,我丢弃士卒去自顾自,不可以。死在军中,乃是职分所在。请回去告诉太夫人,不要惦念我,忠孝无法两全啊!
第二天,折御卿就死在军中,年仅三十八岁。
韩德威不明就里,最后退军。
当初,子河汊战役前,并州代州都部署,宿将张永德听说契丹入寇,就用一种神秘预测术“太白万胜诀”占卜,对僚佐说:“贼寇虽然按照年月便利,乘着‘金’运而来,适合动刀兵;但是正好赶上‘岁星对逆’,此乃兵家大忌。他一定会失败,此役,不足以忧虑,宋师必胜。”僚佐们听后,对这位主帅如此轻忽对敌,又是失望又是怅惘又是惊愕。但是不久,传来韩德威大败的消息,又不禁对张永德表示叹服。
张永德对神秘巫术一向笃信不疑。如此判断战事,也是大宋一景。
至道元年(995),契丹还在河北雄州发起过一次侵袭。
何承矩雄州退敌
知雄州乃是名将何承矩。他带兵有方,肯与士卒同甘共苦,所以士卒乐于为他所用。有边民来告知机密之事,他就会屏退左右,与来人推诚相见;左右担心来人是刺客,但何承矩仍然与来人单独会见。所以,契丹方面的动静,他都能提前知道。“子河汊战役”后,何承矩很为折御卿自豪,认为边将如此,必能捍御契丹。他还将这一场战役的胜利果实,一条条列出来,在雄州内外张贴告示,告诉民众,契丹没有什么,我大宋可以随时灭他。契丹很为此而羞愧,于是派出数千精骑来进袭雄州。契丹兵敲着锣鼓,在城下纵火,火苗子甚至蹿到了城堞之上。何承矩号令严明,整备武装,夜半率兵出城列阵。到了天亮,开始与契丹短兵相接,斩杀甚众,还擒获了契丹一员高官,所谓“铁林相公”。
契丹遁去。
但太宗认为何承矩张榜羞辱契丹,属于“轻率致寇”,太轻率,导致敌寇来侵。于是命令他与沧州太守安守忠对调。
大宋著名的法学专家魏廷式,奉命出使河北,调查“契丹攻雄州之战”的来龙去脉,知道雄州有功,于是坚决为何承矩请功。太宗又派出内侍多人来核实,这才对何承矩及麾下有功者做了颁赏。
同年冬,雄州大捷、折御卿死后,太宗又斩杀了一个马步军都军头、澄州刺史孙赞。理由是:他擅自率兵进入敌境失利。太宗解释说:
“军旅情况,朕都知道,信赏必罚,人们就会知道自我砥砺。孙赞,他一直想到河西边境去立功,朝廷就令他去监护河西石堡地方的戍卒。但与番贼接战之后,他却违背主帅号令,径自出击,结果陷没百余人。朕已经派遣使臣前往将他就地正法。这样的将领只要稍有违背军令,就不宽待,那么那些偏裨小校之类,哪里还敢不听从将帅命令呢!”
何承矩有功,久久不赏;孙赞主动出击契丹,遭遇正法。太宗这是有意不想再与契丹生出“边衅”,不想再与契丹有大规模战事。这是一个重要信号。
“雄州之战”后,太宗一朝余下的几年中,再也没有与契丹发生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