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宗朝,赵炅待钱俶一如既往优厚。
这样,就让钱俶多少生出一点幻觉:也许大宋未必一定要我投诚献地!如此,似乎可以保住祖宗基业……
但是这一次,他遇到了一个不解的难题。
陈洪进纳土后,钱俶在恐惧中试图表现得更恭顺,于是上表,将吴越国全国的甲兵配置图册上交,并要求解除他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停止过去“书诏不名”之制,最后的要求是:放我钱俶回钱塘。他已经把吴越诸州郡的武装力量的布局交给大宋了,难道还不能赢得赵炅的信任,放他回国吗?没有想到的是:不能。太宗的答复是:不许。——不许回国。史称“俶不知所为”,钱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跟随钱俶一起来朝的谋臣崔仁冀早就看出了天下大势,此际,更看明白了大宋一统的意图。在吴越国中,他很早就是一个“统一派”。当初宋太祖赵匡胤攻取金陵,要吴越国出兵策应,吴越国丞相沈虎子反对说:“李煜的江南,乃是我吴越国的藩蔽屏障,现在大王亲自撤掉这个屏蔽,那还怎么捍卫吴越社稷?”崔仁冀意见则与沈虎子相反。钱俶于是罢免了沈虎子的政事,命通儒院学士崔仁冀做了宰相,总揽吴越军政大事。
太祖朝时,钱俶在恐惧中,崔仁冀主张听从太祖召唤,到东京去朝觐。现在,钱俶再一次感到恐惧时,崔仁冀进言道:
“朝廷意可知矣。大王不速纳土,祸且至!”朝廷的意思很清楚了,大王如果不尽快像陈洪进那样,纳土归宋,祸事就要来了!
钱俶左右闻言,不想就这样投降,争着辩论说吴越社稷不可轻易让人,云云。崔仁冀厉声道:“今在人掌握中,去国千里,惟有羽翼乃能飞去耳!”现在大王和我等,都在人家的手掌一伸一握之中,此地离开国土千里之遥,怎么回去?除非有一对翅膀才能飞走!
钱俶闻言,当即决策:纳土归宋。
钱氏家训
吴越国,从第一任国王钱镠开始,就奉行“善事中国”“保境安民”两大国策。传为钱镠制定的《钱氏家训》十条,前三条是:
第一,要尔等心存忠孝,爱兵恤民。
第二,凡中国之君,虽易异姓,宜善事之。
第三,要度德量力而识时务,如遇真主,宜速归附。圣人云:顺天者存。又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免动干戈,即所以爱民也。如违吾语,立见消亡。依我训言,世代可受光荣。
假如这个《家训》是真实的,则钱俶归宋,事实上就是忠实执行了钱镠的遗嘱,崔仁冀所推动的,也不过就是落实这个遗嘱。
于是上表,献出吴越国辖境十三州、一军。手续交接完毕,跟随钱俶来的更多官员才知道:从此以后,世上已无吴越国。很多人恸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家大王回不去啦!”
大宋帝国在太宗赵炅一朝,兵不血刃,又得到吴越国属地,总86个县,550608户,兵115036人。
钱俶被封为淮海国王。他的儿子钱惟浚原为镇海、镇东节度使,改为淮南节度使。原浙江西道盐铁副使崔仁冀改为淮南节度副使。其余亲旧也都有封赏。与此同时,太宗又派出多位朝官,到钱塘去“权知”,一次性地将吴越国的地方藩镇性质,变革为中央郡县行政性质,主持地方事务的官员不再世袭,改为派出。这之中,成就最突出的是负责吏部官员业绩考核工作的考功郎中范旻,太宗派他前往钱塘,权知两浙诸州事。
“阴谋拥戴”的君主
钱俶,说起来,也是五代乱世中被“阴谋拥戴”的君主。
吴越国总三代人五个国君。第一代第一任钱镠,第二代第二任是钱镠之子钱元瓘,第三代三个君主,全是钱元瓘的儿子,第三任是六子钱佐,第四任是七子钱倧,第五任就是钱俶,钱元瓘的第九子。
钱倧是在乱局中出任吴越国君的。他与兄弟钱俶很友爱,践祚之后,就把钱俶从台州刺史的位置上召回,同参相府事。这时是中原后汉时代。
有一位内牙统军使,吴越国的王宫办公室主任兼武装力量总指挥,老臣胡进思。此人此时已经九十多岁,过去在钱镠时就立有大功,算是三朝元老。但在钱倧时代,开始有了跋扈倾向,钱倧不喜欢他,想让他去管理一个州,离朝廷远一点。但胡进思不愿意。钱倧就开始折辱他。
有一次,庶民有人违背政令,杀牛。官吏查访,拿来他人买的牛肉近千斤。钱倧问胡进思:“个头比较大的耕牛,宰了,能出多少肉?”胡进思答:“不过三百斤而已。”钱倧说:“那么这事就未必属实啦,一个人杀牛哪有那么多肉?”说罢,还顺便问一句:“您老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胡进思只好答道:“臣过去,年轻时,从军前,也干这事……”胡进思乃是湖州人氏,屠户出身。他现在已经俨然吴越贵族,国君翻出往年贱业说事,在他看来,有侮辱的意味。于是回到寓所,设了前任国君的牌位痛哭,但从此对这位国君有了怨怒。
又一次,钱倧举行阅兵式。在西湖碧波亭前搬出库藏,重赏将士。胡进思认为赐赏过丰,上前规劝。钱倧正在批奏赏赐诏令,闻言大怒,将朱笔掷于地下,呵斥道:“我愿意将财帛赐赏将士,又非私占,有何不可!我有什么错!”胡进思看到大王发怒,一时惊惧而退。
这事过去不久,有画工进献给钱倧一张《钟馗击鬼图》。画图主题本来也没有什么重大寓意,无非是民俗中的祈福、惩恶,保佑平安意思,但钱倧在上面题诗一首,说了一番要像钟馗除鬼那样除掉吴越之鬼。图画挂在内廷,胡进思偶然看到,大吃一惊。从此知道国君已经与自己水火不容。
有个过去闽国投降过来的将军李达,此人改了七八个名字,今日投南唐,明日投吴越,后日又独立,独立后再投降、再叛逆、再归顺,比吕布还吕布,堪称翻云覆雨史上第一人。他这次又投降吴越,并到吴越来上朝,但不久又担心被害,用了金笋二十株,以及各类宝货贿赂胡进思,要他帮忙,放他回福州。胡进思于是到钱倧那里说情。钱倧答应了。没有想到的是,李达回到福州,忽然密谋杀掉吴越国在福州的监军鲍修让,准备再次投降南唐。但鲍修让不是等闲之辈,对这个折腾惯犯早有提防。发觉后,轻松擒住李达,割了首级送到钱塘杭州。钱倧责备胡进思:你看看你保举的这个人,干了什么好事!
老头子胡进思更为忧惧。像大多数为恐惧俘虏的野心人物一样,老头子胡进思也有了动作。与此同时,吴越国内,也有人看到了苗头。
内衙指挥使何承训也是一个投机人物,他看到了吴越危机,就率先向钱倧建议:诛杀胡进思。钱倧,史称“刚毅”,但在诛杀老臣这个问题上,有了犹豫。就政治谋略(而不是政治义理)而言,越是机密事,越是需要独断。钱倧开始与内都监使,也是一位老臣水丘昭券商议,想“驱逐”胡进思。水丘,乃是复姓。水丘家族是吴越大户,与钱镠有亲家关系。但水丘昭券认为胡进思“党盛难制,不如容之”,他说胡进思党羽众多,很难制服,不如优容对待,有问题以后再说。这就让钱倧更加犹豫不决。何承训看到事情没有向着自己推演的方向展开,也有了恐惧。他怕事情泄露后,“党盛难制”的胡进思会将自己列入反扑的对象。于是,他转过身来投入胡党,向胡进思告密,说大王如何如何、水丘如何如何。这就彻底逼反了胡进思。
残冬的一天晚上,钱倧正在宴客,胡进思迅速组织起内衙士兵一百多人,闯进宴客大厅。钱倧看到老家伙一身戎装,就问他有何事。胡进思说:“老臣并没有什么罪,大王何故要加害于我?”钱倧还端着君王的威权呵斥他退下,但他不退。钱倧想想似乎无话可说,自己跑到旁边的院子里,关了院门。胡进思干脆在外面将院门锁了,杀死水丘昭券,随后宣布大王“突患风疾”,忽然得了中风的疾病。又假托钱倧的命令说:
“大王下旨,传位于王弟钱俶。”
然后,派出人去迎钱俶入宫,再将钱倧迁往东府软禁。
事出突然,钱俶毫无准备,在被拥戴中,推辞再三。胡进思坚决要求他出任国君。推辞不掉,钱俶要求必须要有太妃马氏懿旨。但事情太仓促,一时也弄不到太妃懿旨。僚属们开始极力劝进。钱俶不得已,说道:
“能全吾兄,乃敢承命。不然,当避贤路。”能保全我哥哥钱倧的性命,我才可以受命。不然,我会避开君位,给其他人让路。
胡进思等人急切中,同意了他的意见。钱俶这才莅临“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办公。升堂时,老丞相元德昭到达,担心吴越国祚转移权臣,站立在帘外暂不拜,声称:“等待谒见新君。”胡进思闻讯,急忙出去掀开门帘,元德昭看到堂上坐的是钱俶,这才下拜。元德昭此举很像后来的大宋名相吕端。吕端也是要看帘子后面的人是不是真的宋真宗。
钱俶就这样被“拥戴”为王。
兄弟友爱
但钱俶宅心仁厚。正月时,胡进思要钱倧迁居到越州(今属浙江绍兴)。
钱倧临别,钱俶亲自为哥哥置酒饯行,资给甚为丰厚。
胡进思认为钱倧留下,早晚是个祸患,密请钱俶将前任君王除掉。钱俶坚决不允。胡进思不断请求,钱俶不禁涕泣道:
“如果一定要杀我哥哥,将来我有何面目见先君于地下?你如果一定要做这件事,我就一定退位避开贤路!”
胡进思一时也感到羞惭,退下。
钱俶却担心胡进思害兄之心不死,于是派出吴越国的亲军都头、勇武过人的心腹将校薛温,前往越州护卫钱倧。行前对他说:“是行也,委尔保全废王;若有非常处分,皆非吾意,当以死捍之。”这次要你去的主要任务,是委托你保全废王。如果接到他人的非常指令意见,注意,都不是我的意思,你当用生命来捍卫我哥哥。
果然,胡进思就派出使者,假传钱俶命令,要薛温加害钱倧。
薛温拒绝说:“仆受命之日,不闻此言,决不敢妄发也。”我接受大王命令之时,没有听说这样的指令,现在绝不敢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