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贤国从卧室走出来时,闵教授正在烫衣服。从她的身后,看到了洛杉矶蔚蓝的天空。
“每次出差就只拿白色的衬衫,真奇特”
闵教授笑着在刚铺好的衬衫上喷了点水,透过阳光,无数的水粒形成了美丽的彩虹。
“咖啡已经煮好,甜甜圈也买-来了。吃早餐吧。”
“谢谢。”
水槽边的咖啡机里飘出香浓的咖啡味。餐桌上放着满满一叠甜甜圈还有奶油芝士,一碟拨好皮的橙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犹如一桌干净、好看却不带任何感情的酒店式早餐。如同贤国和母亲闵教授之间的距离一样,只有那么一点点。
有一次,贤国说过想吃一碗爽口的泡菜汤,却被母亲拒绝了。
“那种东西,煮了会有味道,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来说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虽然有点可惜,但因为母亲说的有理就没再提了。只怪自己想法太单纯,从那以后再也没说过一句让自己感到后悔的话。
闵教授用这种方式明确他的“母亲”只能是像在首尔的尹女士那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对于一个忠诚于自己信念的人来说,他能做什么呢?退一步来讲,除了尊重别无选择。
父亲张会长和母亲闵教授在贤国三岁时离异。
拥有自由艺术灵魂的母亲在结婚时已经是一位有名的摄影师了,她不满现状,不断追求,期望更多的成就。正因为如此,她也许需要更多的自由、探索和彷徨。
婚后一年生下了长孙贤国,身为一位母亲、一位人妻、一个儿媳妇,她应该尽力了,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但是,那份努力不到一年就画上了句号。闵教授最终摆脱了枯燥的人妻牢笼,从沉重的宗妇压力和残酷的母亲的义务中逃脱,独自一人去到了美国。直到高中毕业,贤国从未见过母亲。
20年之后的再次相遇显得如此平淡,没有任何理由使得他们尴尬或者不自在。不管怎么否认,两人是亲生母子这一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用这种话埋怨母亲显得非常幼稚。
贤国对父亲和尹女士说了见到生母的事情,好在二位都没有太过反对。于是,每次到洛杉矶都会和闵教授见面。
回到母亲的住处放松一下心情,偶尔也会抽出一两天来一次母子之间的短途旅行。转眼过了十年,母子之间的感情也亲近了许多。把母亲当作自己最亲近的朋友,跟她聊聊心里话。但只限于此,不温不热。
他转过头看着认认真真烫衣服的闵教授。
“不想给我做饭,却愿意给我洗衣服,这也真奇怪,妈妈。”
在他滞留在此期间,给他洗衣服烫衣服是唯一一件能让闵教授狂热的事。
看到母亲这样,他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为了排解工作上的烦恼,贤国每年都会去一次洛杉矶散散心。
不知是趁工作机会使得母子俩相见,还是为了相见才到洛杉矶出差。
贤国慢慢走到柜台旁,倒了一大杯刚煮好的美味的咖啡。在热腾腾的甜甜圈上也慢慢抹了一勺奶油芝士。
“要杯咖啡吗?”
“谢谢。“
贤国用嘴咬着半块甜甜圈,端着两杯咖啡走向了客厅。
转眼15年,凝视着来到洛杉矶就能见到的母亲熟悉的背影,喝了一口咖啡。还吃了一块橙子,舔了舔沾有甜果汁的勺子。熟透了的加利福尼亚州的橙子,散发着清凉的夏日的味道。
烫完衬衫背面,闵教授一边端正地系着纽扣一边自言自语。
“五件衬衫,出差五天。”
“知道的挺清楚啊。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您一个大忙人像现在这样给我烫衣服觉得挺不好意思。反正等回国了会拿到洗衣店,何必这么累着自己。“
“身为一个母亲都没有为张常务做点什么。”
贤国顿时无语。
望着已发白的母亲的头顶,贤国只是默默地喝了口咖啡。似乎感觉到了儿子的眼神,闵教授转过头,露出了阳光的微笑。
“真心的,你来洛杉矶我至少还能为你做这点事,很高兴”
“是真的吗?”
“那当然。”
“不是大忙人吗?您看起来很累。”
“有什么累的,你来这一年也就那么一次。”
闵教授望着儿子的双手发愣。
“像这样给你烫着衣服,给你准备行李,感觉像是我们两住在一起。感觉你就住在这个家,现在只不过是要出趟远门而已。”
听起来像是在等着儿子出差回来,带回一箱脏衣服,推开门喊妈妈我回来了。多么温馨的一幕。
贤国的心一下沉了下来。很沉重。因为他感受到了母亲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心。
从未对自己的选择做任何解释或者道歉,即便她曾经抛弃了爱人和孩子。一直以为她就像钢铁蝴蝶一样自信又坚强。为了追求梦想而离开,最终获得成功的人生当中的良师益友。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如此。今天看到了她为人母亲的正直的一面,心里感到一丝凉爽。
“真的好像变老了呢。”
闵教授放下了熨斗。将烫好的白衬衫叠的整整齐齐、有模有样。
“几点的飞机?”
“十二点半起飞,吃完早餐后准备出门就行。”
把叠好的衬衫整齐的放进行李箱之后,闵教授才呼了口气。走到沙发边上坐下端起了咖啡杯。
望着相同的方向,年近花甲的母亲和35岁的儿子静静的喝着咖啡。一如既往的。
萧瑟的风带着阳光吹起了客厅的窗帘。
“张常务今年多大了?”
“昨天也问过了,妈妈。已经35岁了。”
同样的问题有点让人惊讶却又有趣,贤国扑哧笑出声来恭敬的回答道。闵教授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刚听到的话转过身来就会忘,年纪大了都有这毛病。35岁,不小了,也该是时候考虑考虑结婚的问题了。”
意料之外的话题使贤国睁大了眼睛,不自觉的望着闵教授。
“结婚?”
“35岁,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是时候了。”
“妈妈不是不喜欢婚姻生活的吗?既然您都那么快放弃的婚姻,又为何促使我结婚呢?”
闵教授愣愣地望着他。难道是因为父母离婚的关系对婚姻生活失去了信心?她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结婚,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对女人来说更是如此。”
似乎在对自己暗示着什么,贤国慢慢接起了话茬。
“我能理解妈妈当初所做的决定。事实上男人也不敢保证结婚以后就会比现在过得更好。至今都是自己生活,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一个人生活太久了会觉得孤单。”
“怕孤单所以选择结婚,那我你宁愿永远不结婚。”
“为什么?”
“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是独自站立的。谁能保证两个人一起就不孤单?其实,我更相信人类会因为两个人在一起而感到更孤单。孤单也是相对的不是吗?对方不在身边、丧失对方、会因为种种原因更加深刻的感受到孤独。”
“那么,张常务是单身主义者?”
“也不完全那样。经过时间的流逝还有周围人的期待,反正是要结婚的。不想因为怕孤独把自己扔进婚姻这个深渊里。”
闵教授点点头,似乎有些理解。她发现自己的忠告和担忧对于已是成年人的儿子来说比轻轻吹过的风还要微不足道。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贤国也是愣愣地凝视着母亲发白的头顶。最终还是无法静静的坐下来谈心的母子,瞬间的沉默悄悄经过两人之间。
“结论是我好像一个人生活时间太长了,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不可能改变,也不想去改变它,至少现在是。”
“我打算今年年底回国。”
闵教授突然说了一句。贤国把咖啡杯放到桌上。母亲的决定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是吗?三十年了第一次回来吧?”
“算是吧。离婚后出国到现在一次也没有回去过。甚至你外公去世的时候也是。”
闵教授转过头望着窗外,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我心也够狠的。我以为我尽力了,以为我做的是对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我很幼稚。”
“可是现在为什么突然又···?”
“可能是上了年纪了,觉得孤单。我也已到花甲,也到了该用回忆填充生活一部分的年纪了。正好韩艺宗那边跟我联系说有教授位置空缺,让我过去。”
“祝贺您。”
“张常务,每次来这都见我的事情,贤泰的母亲和你父亲知道吗?”
闵教授凝视着他。贤国不紧不慢地回答。
“是。我之前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没必要藏着掖着。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样啊。”
“反倒看起来很放心,很轻松的样子。爸爸是孝子同时也是位好父亲。他一直都认为我们母子俩分隔两地是因为他。可能一直以来爸爸比我还要难过。”
“最难过的应该是贤泰的妈妈,她肯定也是因为老人家受了更多的苦。”
闵教授自言自语。
贤国的父亲张会长离婚2年后和当时是秘书的首尔后妈再婚了,首尔大家出身的奶奶唯独看后妈不顺眼,所以后妈受了近二十多年的罪。这期间生下了一儿一女,连贤国也养成了堂堂的大小伙子。可这并没能让她抬起头,仍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奶奶本是正派慈祥的老人,唯独对后妈特别严苛。现在想想也觉得奶奶很过分。”
“不是自己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怕她虐待自己珍视的长孙,心中焦虑所以才那样。而且说实在的,贤泰妈根本不是奶奶中意的儿媳妇人选。”
“再没有她那样的人了,有想法又善良,始终如一。”
听完贤国的话,闵教授淡淡一笑。对于始终如一向着首尔后妈尹女士的贤国的耿直,闵教授反而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知道。听到你爸再婚的消息,我反而放心了。我知道她不会伤害你,会好好养你。我比谁都更清楚,可是奶奶也许不那么想。待我去首尔的时候一定要感谢她。感谢她把你养育成这么帅气的大男人。”
闵教授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贤国的肩膀。
“张常务,虽然看到你事业成功很高兴,但我更想看到你结婚后幸福生活的样子。不要再拖了,现在就赶快结吧。我不逼你,但如果出现你真心喜欢的,想一起过一辈子的女孩,希望你不要刻意回避就好。不能说我的婚姻失败了,你也会失败吧?”
“那我就结啦?”
“当然,这些事谁都不好说。缘份的事看起来好像很难,不知不觉中也许就能遇见。”
“我记住了。如果遇上那种女孩,我不会先逃走的,请您放心。”
贤国笑着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表。
“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了。10点要到机场。”
“从下周开始就要在首尔见面了啊。”
“可不是嘛~那时经常见吧。”
虽说口头约定了,但是能守约吗?闵教授回国之后,同在首尔天空下的两人反而比现在更有隔阂。
二十分钟后,贤国换好衣服从卧室走出来。闵教授把拿在手里的风衣给他披上。
“太不好意思了,妈妈。不要这样,我又不是小孩子。”
闵教授才不管那么多,仔细地把扣子逐一系好。这还不够,连衣角也扯得直直的。还帮他把行李箱拿到门口。
“我先走了。”
“嗯。”
闵教授递过行李箱,内心千百个舍不得,喃喃自语道。
“最后一次送你走了,因为你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贤国没有说话,透过闵教授肩膀看了看熟悉的砖房。正如她说的,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家门了。等他走后,母亲也会整理完回到首尔。
与母亲共处的日子虽然遥远却很熟悉,暂时放下熟悉又陌生的回忆,贤国坐上了到达门口的的士。
“首尔见。”
闵教授点了点头,苦笑着轻轻挥着手。的士开了,贤国回过头看着逐渐远去的闵教授。
人大了都是要离家的。和再也回不来的幼年时光道别,贤国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转过身子坐好,告诉司机去机场。
提着装着亲生母亲熨的五件衬衣的箱子,为了回到首尔忙碌地奔波着。
拖着三个箱子正往的士后备箱上装时,电话响了。翻开电话盖,就传来载京没好气的声音。
“你想干嘛呀?惹事鬼。”
“我怎么了?”
珍京若无其事地边问着,边坐到了的士后座。载京大喊道。
“你这家伙!为什么什么都随你的意?为什么回来?不是还剩两个学期吗?”
“哥哥。无论你说什么,这事已经这么定了。我已经交了休学材料,今天的飞机,我已经坐上了去机场的的士。”
珍京觉得自己解释得已经很详细了,没想到载京却觉得她在顶嘴。载京低声教训道:
“少得瑟,小心我收拾你,小东西。”
“嗯哼,哥哥。”
“你真是!在我飞过去收拾你之前,给我正经点,听清楚没?趁着说好话的时候,赶快掉头回宿舍。”
“我才不呢。我要得了思乡病进了精神病院,你才满意吗?”
“你疯了是吧?是不是找死?拿毕业证去的,你就给我好好读。你要有点良心,你哥哥我辛苦供你,你最起码不是要把毕业证拿回来?”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已经是大人了!到了对我自己人生负责,决定自己人生的年纪了!不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生气,是不是该先听听我的想法?打我一顿,或是再把我塞进飞机送回来也等听完我的话再决定也不迟啊。你这个傻瓜!”
不管载京发不发火,珍京也对着大吼起来,说完要说的就把手机盖关上了,反正上飞机了也不能用,干脆就把电池也卸了。就这样隔着太平洋的两兄妹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就此结束。
从长相真没看出来,的士司机被对着手机大喊的珍京吓倒了,珍京对着从后视镜望过来的司机笑着说。
“我要晚了,咱们快点出发吧?”
不管谁罗嗦,三个小时后飞机就会降落,珍京越过太平洋就要回家了,回到妈妈的怀抱,回到世界上最爱的人们的身边。
我不在,我妈没有说话的朋友,只能自己忍着。虽表面上总说没关系,但背后又自己流眼泪。载京哥哥又是个不会向别人诉苦,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的人,只有我回去陪她说话。
一想到回到韩国要面对的妈妈和哥哥,珍京咬紧嘴唇,一阵感伤。
珍京终归是女儿,比起哥哥,她更担心妈妈。虽然黄女士身边有载京,但哥哥树木园的事很忙。不论怎么热情,总归是儿子,难以仔细地一一察觉妈妈受伤的心情。正因为珍京心里清楚这一切,所以毫不犹豫地中断这里的生活,回到妈妈身边。
一周前的早晨。珍京晨跑完回到房里发现手机在响,喘着粗气打开手机盖,传来了秀德姐迟缓的声音。
“珍京啊,你就听着就行,嫂子把首尔的公寓卖了。”
最初根本没有当回事,反而觉得为了说那么点事花大价钱打国际长途,想责怪姐姐真是没事做了。
“一个人在那空荡荡的家里,多空虚啊。而且哥哥不是一直生病吗,对嫂子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回忆啊,我觉得搬家也是很正常的。”
“不是那样的,珍京。你妈妈不让告诉任何人,但是心里总有个疙瘩,太可气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气不过,又不能找别人说,只能给你偷偷打电话了。”
遇到一般的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载京哥被叫作石佛。就连平时不紧不慢、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秀德姐,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都非常气愤。
“什么事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现在完全不想叫那个女人‘嫂子’。你想想,跟你妈妈商量都不商量就把房子卖了,真让人可气。更让人没法理解的是,昨天律师突然找上门来了。那女人真是厚颜无耻,厚京哥死了还没到一年,她就有男人了,马上就要结婚,真是气死人了。”
瞬间,像是被谁用锤子使劲敲了一下。眼前出现了一直亲如姐妹的大嫂彩妍清澈的脸,就要爆发的愤怒和背叛感让珍京疯狂,让人不可理喻甚至恶心。
实在让人无法相信,珍京最后大吼起来。
“怎么可以那样?哥哥才死了十个月。”
“就是说啊,所以说她不是人。那女人正在做着我们认为根本不是人做的事。刚刚让律师拿回厚京哥继承财产中自己的那部分。珍京啊,这是人做的事吗?嗯?真让人来气,我活了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不要脸的女人,简直就是人渣。”
秀德姐看样子不是一般的愤慨,从不说的过分话都已经脱口而出,听得让人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