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杭州府
山村草班平日里风餐露宿,栉风沐雨,哪儿有雇主就赶着马车往哪儿跑,居无定所。
男女老少十来号人吃喝拉撒睡都得挤在戏台之上,彼此之间用幕布将其隔开,若要是碰上些条件相对富庶的村庄,兴许能安排他们住进祠堂里或是庙宇中。
但要赶去荒无人烟的地儿,那就只能拿着铺盖席地而睡了,指不定半夜起床能撞见些什么。
草戏班子走南闯北赶得都尽是些夜场,道听途说或者亲身经历奇闻异事自然也不会少。这不,就让钱本生钱掌柜给赶上了嘛。
话说正在酣睡中的钱掌柜朦胧中觉得有丝寒意,想再裹上件大衣,免得受了风寒,耽搁了行程。
可翻过来覆过去,捣腾了好一阵子也没撩着件像样的物件,他有些懊恼,心想:奇了怪了,怎么睡前还放在枕旁的被褥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呢?会不会是哪个小兔崽子拿去盖了,也不打声招呼,没,没礼貌。
极不情愿地睁开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突然间仿佛像是受了晴天霹雳般,猛地一下就坐了起来,挺直了后背就朝四下望去,被眼前的景象给彻底吓傻了。
只见一大班子的人马正酣睡在一座荒凉山岗上,不远处一棵歪脖子树上正飘落下片片枯叶,几簇枯黄了的干草正随阵阵阴风在夜色中摇曳。
更让人慎得慌的还是周围那零星散落着的几处孤坟,残破不堪。没有墓碑,没有贡品,像是很久没有人来清扫过了,甚至还有那么一两座的孤坟已经开裂,破损的棺椁都裸露了一大截在外面。棺椁的周围还遍布着一些森森白骨,也不知道动物的,还是……
迟疑了许久,正当他刚有些缓过神来的时候,突然,从人群中站起来一伙计,钱掌柜以为那伙计也发现了这骇人的一幕,刚想开口叫他,却发现自己只是张着嘴,怎么也出不了声响,像是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塞住了咽喉。
那伙计闭着眼睛,嘟着小嘴,跌跌撞撞地绕过人群,走到一座孤坟前停下了脚步,解开裤腰带朝着坟头的正中央,不偏不倚地撒起尿来。
钱掌柜抽了抽嘴角,心想:得,这厮要是这回睁开眼睛,看到自个儿这样的举动,定是要吓死过去啊。
好在那伙计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撒完了尿勒上裤腰带,酿酿跄跄地又回到了原地,如同一只会嗅味的狗,裹上被子又睡了过去。
这回,只剩唯一明白处境的钱掌柜一人坐在荒凉的山岗,就连戏班里唯一的那匹瘦的像是头骡子的老马也闭着眼睛站在寒风中打着盹。
钱掌柜抽出别在腰间的那杆子烟枪,哆哆嗦嗦地往里续上些旱烟,想抽口烟给自个儿定定神,再想些法子,可紧绷的双手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一连划了好些根火柴才点燃。
猛唑一口,思绪被拉扯了回来,望着满天的繁星和酣睡的人群,钱掌柜冷冷地笑了笑,这等怪异的事情居然真被自个儿给赶上了,睡下时还好好的,一觉醒来,这副摸样。
大概过了一袋烟的功夫,算是彻底的稳住了恐惧。推了推身旁正打着呼噜的麓山,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麓山转过头来撇了他一眼,从嘴角里挤出一个“啧”字,耸了耸肩,裹着被子换了个方向又睡了过去,舔了舔嘴角嚷嚷道:“再来俩,来俩一定招。”
钱掌柜被他的话语弄得有些诧异,见他不识好歹,又举起手上的烟枪往麓山头上狠狠地连砸两下,他这才愿意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脸怒气的朝钱掌柜瞪着。
钱掌柜冲他似笑非笑,拿着烟枪指了指,示意他朝四下看去。刚还满脸嫌弃的麓山,环顾一周后瞬间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瞪得如同灯笼般大小,上下排的牙齿更是打得不可开交。
“掌,掌,掌柜的,您,您,您究竟,究竟施了什么法术,把这儿变得这副样子?”麓山张大了嘴巴,惊恐地问道。
钱掌柜被他这一问,呛了一口烟,咳嗽了几嗓。“我要有这般能耐,还闲在这儿跟你瞎掰扯?!”
“难,难,难不成…”麓山显然按捺不住自个儿内心的恐惧,一把拽住钱掌柜的胳膊。“见,见,见,见鬼了?”
“刚才都梦到些啥了?什么再来俩,来俩一定招?瞅瞅你自个儿,嘴角上还有口水呢!”钱掌柜朝麓山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给熏黑了的牙齿。
麓山有些诧异,这种时候钱掌柜居然还有心思调侃自个儿,摸了摸脑袋,傻傻地冲他看着:“啊?啊!也,也没啥,就梦到我被人绑去了,他们让我交代您去哪了?哎呦妈呀,严刑拷打,美人计都使了。”
“那你招了?”
“我哪是这么轻易就范的人呐,后来他们见我就是不招,居然让人喂我吃粽子,还是肉的,太凶残了。”
“哦,有点意思,怪不得你说再来俩呢!”钱掌柜抽了一口烟,脸上原本僵硬的表情渐渐地淡化了,从容慢慢取代了恐惧。
“那,那掌柜的,咱现在咋办呢?”麓山眨着眼睛一副可怜兮兮地样子看着钱掌柜,浓密的睫毛上下刷动着。
“还能咋办呢?赶紧的,叫上大伙儿收拾行李赶路呗,怎么,还想跟这些蛇虫鼠蚁共度良宵?”钱掌柜学着麓山的口音说道。
“成,我,我这就喊大伙儿起来。唉,不对,掌柜的,你咋坐在一块石碑上呢?”
麓山突然将视线转到钱掌柜的屁股下面,钱掌柜站了起来,也用手中的那杆烟枪上微弱的火光在石碑上来来回回照了个遍,上面居然还篆刻着字迹,显然,这是块墓碑。
“真******晦气!”钱掌柜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把烟枪在石碑上敲了敲。
皎洁的月亮正挂在那如同深蓝绒布般的天空上,满天的繁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凭着肉眼就能看到那丝丝缕缕的银河宛如阵阵青烟飘渺。
“老少爷们唉,起床咯,吃宵夜嘞!”
麓山站起身子,猛吸一口气,大喝一嗓。瞬间整个戏班子老老少少十来口人立马惊醒了过来。
大伙儿起身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看到面前的处境,惊恐得一阵地骚动,赶紧起身,连滚带爬地拥笼在了一起。
草班里几个唱花旦的女角儿更是吓得哆哆嗦嗦地躲进身旁那些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怀里,死掐着他们的胳膊肘子不肯松手。
倘若这要是平日里,那些个光棍哪会错失这般投怀送抱的机会,尽要编造些鬼怪使得她们害怕。
可真当遇上这等子事情的时候也就立马就怂了,眼神飘忽不定,冷汗止不住的往外流,抱着被子拽得比谁都紧,恨不得躲那些女人屁股后面。
可怜刚才那个起床撒尿的伙计,寻着尿迹向那孤坟看去,更是捂着胸口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怕一动换一下心就从嗓子眼里掉出来,钱掌柜见他这一大老爷们这回像是眼泪都要出来了。
那匹瘦弱的老马这回也像是被周围那荒凉的景象受了惊,低着头长鸣,嘶吼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咋就睡到荒郊野外来了呢?难不成被人耍了?躺在的时候,我还睡在戏台上,咋眼睛一闭一睁,就在躺这膈人的石子上了呢?”有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弱弱地问。
有的人心惊胆颤地回答说:“你确定是被人耍吗?咱都没一个觉醒的嘛,要是被人抬过来怎么会不知道?我看呐,这就是白天,白天咱没去庙里烧香的缘故。”
还有的说:“行李呢?行李都在啊!这么几十箱行头咱们专门干这个每次都累得跟条狗似的,要是,要是别人整我们的,怎么会没有动静?”
也不知是谁插了句说:“难不成,不是人?”
话音刚落,那几个花旦赶紧伸出手来拦住他的嘴说:“你…你…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半夜三更的可不能提那玩意儿,有句话叫‘说曹操,曹操到’你知道不……”
霎时间,整个戏班的伙计慌乱了阵脚,来回窜动,都想往人堆里扎,都想有一大柜子可以让自个儿躲躲,可周围却是望不到边的荒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议论着,越讲越怕,越怕越讲。
就在人群中熙熙攘攘地发出惊恐声时,钱掌柜却突然想起件事儿来,赶紧转过身从行李箱中找出自个儿的行囊,取出那袋装有戏金的信封。果不其然,夜里还数清了的一叠叠的戏金已经变成了一张张印有玉皇大帝的冥钞。
他心里的怒火开始有些涌动,看了许久才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将厚厚一叠的冥纸连头信封一起放在烟斗的火苗上,渐渐地,信封晕染开来,被火光吞噬。
众人看见钱掌柜的这般举动,都吓得不敢说话,直愣愣地盯着那一小窜火苗。但火苗并不是红色的,而是泛着绿莹莹的光芒,让人有些慎得慌。
“那火,快瞧那火,像是鬼火啊!”突然有人高喊道,众人的目光随即朝钱掌柜前看去。
麓山看了看那窜动的火苗,带着不屑的眼神朝说话那人问道:“怎么?说得好像你见过鬼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