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草池南璧月堂,绿阴深蔽日,啭鹂黄。淡蛾轻鬓似宜妆,歌扇小,烟雨画潇湘。薄晚具兰汤,雪肌英粉腻,更生香。簟纹如水竟檀床,雕枕并,得意两鸳鸯。
《群玉轩》:群玉轩中迹已陈,江南重喜见,广陵春。纤秣合度好腰身,歌水调,清啭口。团扇掩樱唇,七双胡蝶子,表口。口复旧东邻。风月夜,怜取眼前人。
此类作品,大多先从女子居住环境开始写起,所居环境必然琐窗朱户,幽静华美,所写女子多着眼于蛾眉鬓发,
櫻唇,雪肤纤腰,清歌丽喉等容色服饰的描写,充满了绮情艳思,辞藻可谓冶艳华美,然而多重客观之描述,缺乏主观之情感投入,更少蕴藉清远之致。此种写法,早在花间词一派中就已经被较多使用。以温庭筠词为代表,温词习尚靡丽,香软浓艳,物像精美,错彩镂金。然其少数作品含思凄婉,也能引发高远丰美之联想。如为世人熟知的“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菩萨蛮》)等都是蕴藉高远,自可引人联想的句子。如将二者连类比照,贺词则缺少秀出的意境与形象,多习用前人之成句,意脉多流于平衍。严沆《古今词序》中认为:“同叔、永叔、方回、叔原、子野,咸本花间,而渐进流畅。”略去他人不谈,严沆认为,方回也是花间一派的余波流裔,不无道理。周密在《浩然斋词话》中记载贺铸自己也坦言受温庭筠的影响广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绮,常奔命不暇。”况且婉约一派自温韦始,就有绮艳缛丽和清朗明秀两种风格之别,可以说自温庭筠之后,唯有贺铸这类作品笔端驱使温、李,冶艳浓丽,独步飞卿后尘,发展了这种绮艳縟丽的风格。
方回词中大量描写女性情态的作品,凡耳目所及之女子,无不雍容妙丽、姿秀韵闲;所描绘之辞藻,无不华丽明艳以至于显得雕琢,缺少自然之美。总体说来,这类词作所描绘的女子多侧重外在之美,而缺少对于她们心灵世界的同情和关注,众多的词中描绘的女子绝非只是个别,但是因了缺少内在风神的刻绘,所呈现的女子群像是呆板的,缺少性格的,只有华丽而空洞的美。汪东有评:“方回词采撒丽,时不免俗。”(见钟振振校注《东山词》)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中更是如此批评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以上二家的批评不免有些严苛,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认为:“与唐代一样,宋代士大夫在官府,得以官妓歌舞佐酒’,在家则畜养歌舞妓女,每逢宴饮,命家妓奏乐唱词,以助酒兴,成了宋代士大夫家庭中普通流行的娱乐方式。”另外,较之唐代·两宋的市井歌妓更为盛行,宋代重要的商业都市都妓馆林立,歌妓云集所以社会舆论不以召唤市井妓侍宴酒席为不之事”(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由于词坛之积习与时代之风俗,这类作品多产生于冶游欢宴之时,务必只求一时释恨佐欢之用,因而缺少内在之真情,所写女子形象呆板而缺乏个性,也是必然的趋向。
如若贺铸词中仅见上述的女子形象,则其不可不不足观之。然而其词有部分的女子形象却显得蕴藉幽微,感发深远,贺铸词中还有多处类似的凌波美人的意象,如:
凭阑语,草草蘅皋赋。分首惊鸿不驻。灯火虹桥,难寻普波微步。(《下水船·芳草青门路》)
彩阑倚遍平桥晚,空相望、凌波仙步。断魂处,黄昏翠荷雨。(《花心动》西郭园林》)
一钓新月渡横塘,谁认凌波微步、袜尘香?(《南歌子·绮幕深朱户》)
晓朦胧,前溪百鸟啼匆匆。啼匆匆,凌波人去,拜月楼空。(《忆秦娥·晓朦胧》)
其情感和格调都与《横塘路》相似,所出现的凌波美人的形象也完全一致。她悄然出现在让人难以觉察的情境下,神光乍现,罗袜生香,凡俗之人刚待领略她的美好风姿之肘,她就悄然离去了。留给作者的是美人远逝,求而不得的怅惘与空虚之感。这很自然地引发人的联想,屈原在《离骚》中,曾以求“宓妃”、“佚女”“有虞之二姚”来寄托自己对于理想遇合的追求,如果连类作比,那么则可以认为,词人对于凌波美人的追慕,即是对于高远理想之追求。求而不得,旋遭幻灭。王逸在《〈离骚经〉章句序》中指出:“《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弓类譬喻。”这些有关凌波美人的词作,皆深得《离骚》的笔法与遗韵,写得幽忧怨艾,深隐曲折地寄托了词人的心志。亦有论者多结合词人身世,谓其有多方面的雄才大略,然而只落得仕途蹉跌,有志不申而已。
贺铸有诗云:“文章俪坟诰,俛就犹诗骚。近接屈平好,佩兰杂申椒。”(《鹦鹉洲》)另有诗诗解穷人未必工,苦调酸声效《梁父》。荥阳道人方外交,谓我有言追屈《骚》。”(《金陵留别僧讷》)由这两首诗可以知晓,无论是《离骚》的艺术境界还是其中融合的屈原的理想化人格精神,都是贺铸在为人或为文方面自觉追慕的高标。因而这类凌波女子的形象,与寻常恋情无涉,与冶游欢宴无关,她们是词人心志理想的化身。
我们接着再看两类贺铸词中出现的女性形象。一类是寄托了词人无限哀思的亡妻形象,另外一类是征人思妇与怨妇的形象。首先来看这首哀感顽艳的《鹧鸪天·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珑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是一首怀念去世妻子的悼亡词,大约作于词人49岁,再道苏州的时候。昔日二人伉俪情深同去苏州今日白首之年,则以只影之身独话凄凉。故所见者皆触目惊心有万事皆非之慨。词人在这里连用了“梧桐半死”,“头白鸳鸯失伴飞”等比喻,沉痛地表现出了对于亡妻相濡以沫之情的深切怀念。词作末尾,词人使用了最能表现夫妻平日同甘共苦的一个细节:“谁复挑灯夜补衣!”活化了贺铸夫人赵氏勤劳贤惠的性格。贺铸曾有《问内》诗写赵氏冒酷暑为他缝补冬衣的情景。应当说明的是,这首词中出现的亡妻形象,大大不同于词人笔下出现的其他女性,它贵在体现了一种豪华落尽、平淡真淳的情感内涵。与贺铸其他错彩镂金、盛丽妖冶的词作相比较而言,这首悼亡词则写得朴实真挚,铅华去尽·究其原因,这种对于亡妻的怀念是一种沉痛的、积淀以后的深沉复杂的情怀,是一首老年心态支配之下的悲怆之歌。这时,绮丽的言辞已经不能够表达多年患难与共的夫妻深情。让作者伤怀痛感的,就是平日里那些点滴的生活细节,而出之以本卜实无华的语言。因而陈廷焯《云韶集》卷三称此词最有骨,最耐人玩味。”宋代恋情词绝大多数是写给歌妓类婚姻之外的情人的,倾诉对妻子之深情的作品,如凤毛麟角。这首词与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堪称宋代悼亡词中的双璧,也是对歌词专言艳情、女性形象单一刻板的一种突破。
贺铸还有词反映了闺中思妇与怨妇的形象:
西津海鹘舟,径度沧江雨。双舻本无情,鸦轧如人语。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陌上郎》)
这首词是为闺中孤独的妻子抒情。上阕写了夫妻分别的情景,双舻本无情之物,迅疾待发;而人恰恰有情,不堪别离。那“鸦轧”难以入耳的橹桨声,不断出现在妻子的回忆当中,更反衬了闺中生活的孤寂难当。下阕转入无声的谴责,浪荡子行而不归久驻他乡,已经移情别恋。妻子苦苦等待,登山望夫,却是徒然。在“陌上郎”与“山头妇”的强烈情感反差对比中,对丈夫的怨恨与谴责尽在其中。可是绝望之中还寄希望于小儿女,希望变心的丈夫看在年幼的孩子身上,仍旧回家来看看。何其辛酸无奈的心理!虽然没有正面描写思妇的形象,可是对于其内在心理的把握,是十分真切的。这从侧面表现了词人对于这些女性的真切同情,表明了他比较广泛的现实关怀。贺铸词中另有《捣练子》五首,这在唐宋文人词中也是非常少见的。
贺铸生活在北宋边患频仍的时代,因而众多家庭分离,远戍边塞。五首《捣练子》截取了一系列捣征衣、做征衣、寄征衣的生活片断来体现了思妇对于戍边丈夫的思恋。征人重任在身,生死未卜,妻子只有在梦中才得一见,佳节欢会,却仅仅希望能够收到报安的书信。由是,思妇之愁苦哀怨跃然纸上。征人思妇的形象习见于诗歌中,然而在宋词中却十分罕见,除范仲淹《渔家傲》反映过边塞生活外,其余并不多见。然而范仲淹的词作,因作者身为将军,所以侧重在描写那些久戍边城,备极辛劳的征夫之苦,贺铸词则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思妇的相思之苦上。前者豪放,后者凄婉。两者的格调并不相类。
词之初起,体制使然,在内容与格局上显得较为狭促,无非闺房内外,伤春悲秋,羁旅行役,离愁别恨。唐五代词中,如欧阳炯《花间集序》中所言:“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锦丽;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词中的女性形象几乎是清一色的“用助娇娆之态”的“绣幌佳人”,这关乎末代之逸乐氛围与审美风尚。
然而发展至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词人在内容上的开拓,词体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其中的女性形象也开始呈现多样化的趋势。至苏轼,词开始“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胡寅所作向子湮《酒边词序》)王灼《碧鸡漫志》称赞苏轼“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所谓“一洗绮罗香泽之态”,说明了苏词开始摆脱了“男子而作闺音”(田同之《西圃词说》),专门好写女性生活的传统,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所谓“词为艳科”、“诗庄词媚”(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李东琪言),“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曹尔堪《峡流词序》)等对于词体定性樊篱的突破。从兹始,词开始成为一种抒情言志的新诗体。苏轼以后的词人,其中自然包括贺铸,或多或少都会受到这种诗词同体趋势的影响,因而贺铸词中出现较为多样化的女性形象亦属必然。另外,贺铸本人与苏轼交往密切,贺铸40岁时,曾因苏轼等人的推荐由武弁改入文职。元丰年间,贺铸就多次写诗为苏轼的贬谪鸣不平。贺铸对苏轼的政治才干也是推崇备至,曾有诗《黄楼歌》歌颂苏轼在徐州的治水业绩。他称赞苏轼的艺术才华,并以苏、黄作比,说:“妙翰骋遒放,抵突苏与黄。黄癯曳羸筋,苏厚凝脂肤。”(《怀记周元翁》)因此,贺铸的歌词创作也受到苏词的影响,他的词中出现了一系列多姿多彩的女性形象,使得红粉佳人一统词局的局面得到改观。
从词人的角度来说,真正优秀的诗人或者词人,都是具有比较广泛的现实关怀与理想襟抱的。他们对于女性的描绘,绝不会仅仅停留在“绮罗香泽”的“娇娆之态”的描述上。贺铸无疑也是这样一位富有广泛现实关怀的词人5出于词坛积习与时代氛围的影响,贺铸词中有酒宴歌席上侑酒侍宴的歌儿舞女之形象,亦有感发深远、隐喻心志的凌波美人形象,寄托深挚哀婉情思的亡妻形象、反映社会问题的征人思妇与怨妇等多重女性形象。由此观之,词虽曾被目为小道薄技,但仍然可以反映较多的文化形象,承载丰富的社会文化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