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刘芸随手将这些瓶瓶罐罐丢至一旁,再次承认自己没有鉴定方面的才华。
其实一切好奇和沉浸都应归咎于心境,这样焦灼的时候,她静不下心去做任何别的事情。
傅钧尧怕她担心,封锁了一切可能带至山上的消息。
他难道不知道所谓的无知造就恐惧这么一说么?
光透进来,照在桌上的古青花瓷瓶上自有一番味道,这瓷器造型极美,瓷身的线条曲折柔缓,纹饰生动逼真;她伸手抹着上面的釉光,凝重自然;细细感觉着釉面,细腻得如新生的肌肤。可她不懂得,也无心思去欣赏——从怀里抽出那两支簪子,一雄一雌,无聊地轻敲瓶身,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
这便是上好的官窑了吧?刘母宝贝的很呢!她轻笑,想到了解闷的法子。
举手凝视手中的一对簪子,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呢,一支的出现已经足够混乱,两支并出更是让人烦恼不少。
会不会其中一支是假的?
她笑,管它呢,这算是傅钧尧留给她的玩具吧。
随手拎着那只青花瓷瓶,走至洞中的天然水池旁边,她盛了满满一瓶水,然后鄙夷地将两支簪子丢了进去,负气地晃了晃,一抹红乍然浮现,又晃了晃,液体开始变得浓稠红艳。
歪头思索着,反正桌上备有文房四宝,过会儿拿这红色的液体写份“血书”,或是将裙摆着上一层色,再或者涂鸦似的地画上几朵脸一般大的红花——不知能不能快一些将今天的日子蒙混会过去。
正晃得起劲儿,只听“吱——”的一声,一团灰黑色的东西直冲进她的视线,她定睛一看,是一只麻雀,睁着圆圆的眼睛,歪着小脑袋静静地盯着她。
她大惊,这眼神她认得!又是那只麻雀!
她欲放下花瓶去捉它,谁知它毫不迟疑地直接朝她扑来。
又是啄她的眼睛!她慌忙之中挣扎着想挡住,可谁知手一滑,“哐啷”一声,花瓶失手摔落在地。
那麻雀拍拍翅膀,一个转身便飞去无影无踪。
她懊恼不已,看着地上的瓷器碎片——刘母极其宝贝的官窑就这样被打碎了!
文物呢,这样轻易地便毁在了自己手上!
转眸委屈不已——这只麻雀,怎么每每碰到它都没有好事?
看着地上的狼藉——瓷片碎了一摊,汪着的如血一般的粘稠液体之中浸泡着那两支簪子。
自认倒霉地颓然蹲下身子,准备收拾残局,外加毁灭证据,这样的残渣一定要瞒过刘母,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否则她的耳朵别想要了。
伸手拾着碎掉的瓷片,但一不留神如触电般的缩回,原来她一不小心划伤了手指,口子极大,血顺着手指一滴滴落下,毫无意外地滴在哪淌着的红水之中。
红水霎时变了状态,滴血之处渐渐换成了铜绿一般的色泽,她大吃一惊,那抹绿慢慢扩大开来,如涟漪一般晕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缓缓扩至两簪躺着的地方,只见那水汩汩泛出白沫,似温度极高,还如硫酸般冒出一股刺鼻的味道,白沫急剧增加,将那两支簪子密密麻麻地包裹得密不透风。
她听到“嗤——嗤——”的声响,移身慌忙退后一步,这样的反应太过激烈,有高热量的液体开始溅至四周。
她想,完了,这簪子该不会熔掉了吧?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摊东西渐趋平缓,直至白沫消失,她看着那摊红绿不堪的粘稠渐渐变得澄清透明,柔缓稀释得如清水一般。
她看向原本的那两支簪,大惊失色,呈现于眼前的哪里还是原来的样子?
两支簪混作一团,呈现出盘根错节般的曲扭,原本的精致的花纹全部糊作一片。
她颓然,竟成了一副这样丑陋的样子。
完了,她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清水变血红了!
以手指拈着,将这一团纠结放置身旁的水池中涮洗,细细端详,不禁苦笑,世人寻找的宝藏线索竟这样轻易被她毁掉了!
看来,它已经没了价值。
正欲扔掉,但忽觉曲折的两簪交错的尽头形状虽说怪,但却呈现出近似规则的多变形状。
仔细审视,这样的形状,当真是极其特别。
手一顿,微微一怔之后,她面露笑意——如果她猜得没错——这才是真正的钥匙!
刘芸冥思苦想,终于在刘母诧异的目光下提笔写上了四行字。待墨迹微干,她便急不可耐地递至刘母面前。
在二百年后的现代,回忆自己的童年从未参加过什么少儿书法兴趣班之类的培训,长大之后也因嫌弃墨汁会弄至手上身上,所以毛笔这东西始终于她绝缘的存在。
对她来说,还是现代化的书写工具要顺手得多。
刘母皱眉看着她犹如鬼画符般的字迹,狐疑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刘芸明眸转动,笑道:“将它交给傅钧尧吧,你们不让我下山,我便写首情诗给他,以慰相思之苦。”
刘母接过来,细细地读,勉强认出字迹,这还得归功于许多字是刚刚她问,她才教她写的。
读罢,刘母挑眉:“闺怨诗?”
刘芸但笑不答,但提醒她道:“娘,您一定要亲自交到傅钧尧手中,这里面有我要跟他说的知心话,外人看不得的!”
刘母无奈地摇摇头,算是答应,回身看看外面的日头道:“天色不早了,我也该下山去了,你好生歇着吧。”
刘芸目送她离开,朝洞外混沌的光亮看去,心想,傅钧尧应该能看得懂吧。
翌日,刘母一早便来到傅家,为着送信,也为着看看许久不见的小云。
小云心中极其高兴,祖孙两人坐在院子里闲聊着近况。
小云歪着小脑袋问道:“外婆,你说娘去了哪里呢?怎么也不带上我?”
话说半个月前,娘一下子便没了踪影。
爹说,娘去拜访凝灵姨娘,过些日子就会回来。
可是娘走得太过突然,都没跟她说一声呢。
皱着眉头,其实心中不说,这样的瞎话,真是拿她当小孩子在哄了!
她才不信呢,娘挺着个大肚子,长途跋涉地出远门做什么?
刘母抚着她的头,笑问:“想你娘了?”
小云老实地应着,这几天,就连表姑姑都问她娘去哪里了呢!
叹一口气,她要是知道就好咯!
刘母笑着摸摸她的头:“放心吧,你娘就快就回来了呢。”
听闻现在李扶摇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消再过一段时间,问题完全解决,她们母女便可以团圆了。
她回眸问小云道:“你爹什么时候回来?”
说来她一大早便来了,可不巧晚了一步,钧尧早她一步外出料理生意去了。
揣着要送的信,心想虽说是一首情诗,可也是自家女儿因多日不见而和女婿互通情感的一份心意。女儿还嘱咐必要亲自交到他手上才好。
小云摇头,爹这阵子忙得很,早出晚归,连她也整日见不到人呢。
她问道:“外婆有急事么?”
这么快便要走了吗?
刘母看看日头,差不多也该到了上山看茗芷的时间了,这样等下去还真不是办法。
其实只要不透露这信是茗芷写的,由谁交到钧尧手中亦是无碍吧。
反正就是一封情信而已,小夫妻之间的幽怨情话,让小孩子当下信差应该没什么吧?
刘母沉声道:“小云呐,外婆有事该回去了,现在交给你一样东西,见了你爹,亲手交给他,好吗?”
小云点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问道:“东西是不是娘送来的?”
刘母大惊,慌忙捂住她的嘴。
若是让人知晓,顺着她这条线挖下去,不消半日,定会知道茗芷身在何处!
环顾四周,见没有别人,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轻声斥责小云:“这事对谁都不能说,记住了!”
小云笑着点头道:“放心吧,外婆!”
眼睛如月牙般弯着,小云心想,早就知道爹在骗她,凝灵姨娘住得那么远,娘想去,爹会不会舍得还是个问题哩!
刘母抚着她的脸颊,她这个外孙女一向机灵得很。
祖孙二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虑之中,却不知离他们极近的假山后面,一双本应温婉但却含着冷意的眸子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收进了耳朵。
院子里,林慕婉静坐于石凳之上,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壶浓茶,倒上一杯,她不喝,却信手摇晃其中的液体,似是观望,又似是毫不经意。
她看到小云飞跑着穿过院子,极其匆忙,说巧不巧,恰好从她身边经过,她笑问:“小云这是急着去哪里啊?”
小云礼貌地停下步子,见是表姑姑问话,便喘着气驻在一边笑答:“昨儿爹不在家,好不容易听黄尘说今早回来了,我给他送东西去。”
林慕婉温柔地将她拉至身边,以手中的帕子为她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慢着些,仔细摔着了!”
小云笑眯眯地答着:“不怕,不怕!”
林慕婉转眸略带埋怨地问道:“送什么东西这样的急?连见了表姑姑也不停下来说会子话?”
小云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心想外婆交待了,谁也不能说呢!
她想起晋言叔叔上次私下里告诉她,不要总是叨扰表姑姑。她皱着眉头想着,其实自己还是蛮喜欢表姑姑的,她待人亲切;可是自打上次娘问她愿不愿意表姑姑嫁给爹时,她便总觉得心里有了疙瘩。
她不答,反而忍不住问道:“表姑姑,你极想嫁给爹吗?”
林慕婉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不禁一怔,而后微微一笑,反问道:“小云不愿多一个娘一般的人疼你么?”
小云不语,她要的回答不该是这样的,她以为表姑姑会依旧温婉且坚决地告诉她,不会的,她不会跟娘抢爹。
可是她没有,小云微微皱眉。
眸子暗淡了下来,小云便开始笑得勉强,娘说过,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不应有第三者介入的,否则本应分给彼此的感情就必定会不完整。
小云摇摇头,这种形式的疼爱她宁可不要了。
林慕婉以手在她眼前晃晃,诧异她忽而的不做声:“小云?”
小云抬起头看她,心想自己该离开了。
对上她的眼,林慕婉心中闪过一丝歉意,但很快地,眸子便染上了一层阴郁。
佯装不小心,她手一滑,慌忙之中将手中的茶水洒至小云身上。
浓重的茶色水渍顺着小云的衣服印出一条酱色。
林慕婉口中“哎呀”一声,忙为小云擦拭,可怎奈这茶色铺开了便一路自小云腰部流下,直至裙摆处,泛起了一片污渍。
林慕婉口中满怀歉意:“都怪我,这样不小心;还好我的屋子就在旁边,得赶快帮你换下来洗洗才好。”
小云看她这样紧张,便笑道:“不用了,表姑姑;过会子再换也是一样的。”
林慕婉摇头道:“不好,不好,我平素喜欢喝这茶,可是这茶沾至衣料上极难清洗,若是停上一会子,怕是毁了这件衣裳了;况且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见你爹呢?”
小云低头看看自己,染成的一绺酱黑色确实看起来极其不雅。
林慕婉又愧疚地道:“你若不换下,表姑姑怎会心安?”
小云不忍,只得点头:“也好。”
林慕婉轻笑,叫住路过的丫鬟,吩咐道:“去小姐房间取一套换洗的衣服,再送至我的房间。”
丫鬟应声而去。
林慕婉起身,拉着小云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林慕婉房中,小云在屏风后面将衣裳脱下,四下寻找并无放置的地方,便随手搭在并不算太高的屏风之上。
一封信缓缓滑落在屏风之外。
林慕婉不动声色地拾起——还好,这样巧,省了她再费工夫。
将信拾起,她静静思索——这便是刘芸要交给表哥的东西吧?
缓缓打开来,她看到上面写着一首诗,并且字迹难看得犹如鬼画符一般:
双鬓凝霜黛眉湿,簪顶雀跃欲鸣迟。
熔香炉对茉尘起,匙中轻酌血露汁。
林慕婉蹙眉看着,极其不解,撇去这犹如初学者一般的字体不说,这刘茗芷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自小习文,文采应是不凡,怎么会写出这样生涩的诗句?
并且这诗中的意象也是极其怪异,提到簪子本应高雅庄重,何来又描绘麻雀这样卑微到不值一提的小鸟?茉莉的事情她倒是听说过,之前表哥为了讨她欢心,专程在四月寻来一盆早开的茉莉;但这末尾一句之中为何汤匙中盛的是血红色的汁水?太过惊诧和诡异了吧!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这样毫无美感的拼凑也可以算作诗么?
可是她转眸思考着,莫非其中有何典故以致蕴含着深意?而她一时参透不了?
这个时候,小云的身影在屏风后面晃动,林慕婉回神,料想小云也差不多该换好了衣服。
一时情急,她快走几步,从书桌上抓起自己昨日手抄的一首宋词,慌忙折好塞进了信封,也不忘将手中那张犹如鬼画符一般的纸压在了一叠宣纸之下。
泰然地走回屏风处,待小云出来,她手握着信封,笑道:“这是什么?一封信么?”
小云心中一惊,这才想起送信的事,一手抢过林慕婉手中的信封,又觉得反应突然太过不礼貌,便尴尬地笑道:“表姑姑,我该走了,耽误了爹的事情,怕是不好呢!”
林慕婉看她衣服换毕已是一身清爽,指着她换下来的衣服笑道:“去吧,我这便吩咐下人将它们拿去洗了。”
小云忙笑道:“那便劳烦表姑姑了,还得多谢表姑姑借地方给我换衣服呢。”
林慕婉笑道:“无碍,快些去见你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