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未语,李晋言策马从他们身边掠过:“杀戮多了,或许偶尔也会心存仁慈,”扬声大笑,“我和刘大人约好了在山下喝茶,先行一步了。”
刘芸无语——这李晋言永远懂得灯泡之道!
两马三人,一前一后,扬起黄沙滚滚。
门应声而开,以手指相互做出“嘘嘘”的动作,一大一小两个脑袋交叠着挤了进来。
“娘,我们非要这样么?”小云问道,环顾书房四周,爹不在。
刘芸白她一眼,示意她闭嘴,这倒霉孩子总是缠着她,偷东西这样的事情是可以随便再带一个人的么?
小脑袋略微颓然地垂下,小云一脚撑地,另一脚划着圈圈以表示自己的“歉意”。
刘芸暗自咬着牙,自己居然会不忍心,虽然明知这孩子的举动是为了博取她的同情,可还是不争气地竖起了白旗,压着声音道:“谁让你非要跟来的!”
是宠溺,也是无奈。
小丫头的脑袋不甘示弱地豁然抬起:“你哩?之所以带上我,还不是怕万一被爹发现了,让我充作挡箭牌?”
嘴角抽搐,刘芸气得牙痒痒,搬出娘的姿态低吼道:“闭嘴!”
暗叹一口气,这小妮子一定是老天派来克她的吧?
这么分秒必争的时刻,非要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争论上么?
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是不和她争,是不愿以大欺小而已!
看着小云鄙视的眼光,刘芸给自己催眠,是这样,是这样没错!
小云摇头感慨:“唉,女人的好奇心那,终究会将她们毁掉!”
刘芸哭笑不得,这分明是她昨天刚说过的话!
“少喋喋不休,快找!”摆出“后母”的淫威,她指使道。
于是,一大一小开始翻箱倒柜,似乎是不介意将傅钧尧的书房翻个底朝天。
小云显然把她的告诫抛去了脑后,边动手便询问:“娘,你说簪子这么重要的东西,爹会放在书房吗?”
刘芸惘然:“谁知道,死马当活马医吧!”他总不会随时揣在身上吧?
不是她怀疑,通常他和李晋言、沙文、沙武商量事情总是在这里,傅钧尧本人除了外出料理生意,日常工作也是在这里,不能不说有这个可能。
“娘你是不是可以先以美人计探个虚实呢?这样我们找起来也能有个大致的方向;要我说索性简单一点好了,爹不是那么难说话的人,直接问他要吧。”
说完这些话,小云已经有了挨上一记爆栗的自觉,机灵地远远跳出娘的掌控范围。
可是刘芸的反应恰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停下动作,怔住,留给小云的只是沉默。
他和她,关系算是亲密了吧,在经历了夫妻间该经历的事情,再加上山洞里那漫长而知足的相处。
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的不满足?
是的,她纠结于他深入虎穴不单单是为了救她。
她介意他当时不肯告诉她真相。
她怀疑他对她的隐瞒是出于提防。
一切,源于这个簪子,也是她能够暂时搁下但一直也没有打开的心结。
“娘?”小云见她不语,走近,以手摇她。
“我们自己找。”虽说她才是这簪子的挂牌拥有者,可见到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她就是好奇,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玄机!
“恩。”小云答应着,看人眼色可是她的一大本事!小黑脑袋低下,努力地刨呀刨。
从书架的底部,翻出一个檀木盒子,小云眼睛一亮,将它置于娘的眼前:“是这个吗?”
刘芸接过,欣喜,没错,正是当时雷纳掷给傅钧尧的盒子,虽然傅钧尧没有再提起,但刘芸知道,这里面一定放着簪子。雷纳守信,这是交换条件之一。
急忙打开,但里面已是空无一物。
刘芸皱起眉。
门应声而开,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可是在找这个?”
门大开,走进来的正是傅钧尧,高大的身形遮着住她的视线,本应透进来的光被掩了去。
刘芸突然感慨,古代女子以夫为天的想法确是有一定根据,多么形象的比喻,夫权压迫性地罩下来,是保护,亦是权威的掌控。
而这一次,又会是哪一方面?
她静待。
没有说话,傅钧尧缓步欺近她,将手中握着的簪插于她的发髻。
这样的纯粹,这样的轻易,刘芸惊讶——这,确是她不曾想到的事。
“为何呢?”她仰头问,竟觉自己有些痴傻。
“本是你的。”他避重就轻。
不愿说么?刘芸笑,那就不便再问下去了,因为终究也是徒劳。
从一开始便是,他想什么,她总也摸不透,除非他自愿告知。
或许,她应该慢慢尝试着接受这种相处的模式,只是内心有些不甘。
那么,容她功利一点,抑或直白一点吧。
她仰头问道:“你要什么?”
“信任。”他直指她心,语气波澜不惊,眼神却是笃定。
算是坦诚了,可是信任那,这两个字说来容易,做出却难。完全的信任,咋一听会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毕竟,单方面的信任,她自觉吃了亏,刘芸可从不是总受欺负的角色。
他的身后传来急促却小心的敲门声,那门其实是敞着的,必是有人小心地叨扰。
傅钧尧侧身,以致她看到了喘着粗气的沙武,气息有些不稳。
看着刘芸,沙文欲言又止。
刘芸出于好奇探出脑袋。
傅钧尧以高大的身形再次将她遮住,挡下了沙武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我这就过去。”
沙武点头,识相地离开。
傅钧尧缓下神情,一派轻松地蹲下身逗旁边的小云:“明日爹请戏班来唱堂戏,小云跟娘去听听可好?”
小云忙拍手道:“好哇,好哇!”
傅钧尧刮下她的鼻尖,笑道:“晋言叔叔这会子来了,去找他玩吧!”
只消一句话,小云已是不见了踪影,刘芸失笑,这个傅钧尧,什么都看的清清楚楚,又默默惦记在心里,只是不言不语罢了。
“有话要说?”刘芸看他,支走小云的举动太过明显。
一手环过她,轻按她的后脑,理直气壮袭上她的唇,霸道地占有,用熟悉的味道将她笼住。
哦,原来,少儿不宜!
刘芸浅笑,以舌探入,眼下,什么都不想,她觉得自己慢慢喜欢上这种时而突兀的强势了,所以,别扭什么的,暂且放下吧!
傅家院子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傅钧尧请来了扬州的名角儿,罕见地给傅家的下人们也放了个假。
台上唱着一曲“鲜花调”,典型的扬州清曲,刘芸听得入神,熟悉的旋律摇袅入耳——原来所谓的音乐可以没有时空的界限。
台上的男优扮作女声,却是比女人更加娇媚,再配以琵琶、四弦、二胡等乐器的伴奏,更觉得幽婉、凄然。
他低眉唱道。
好一朵******,好一朵******,满园花香香也香不过她。
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好一朵金银花,好一朵金银花,金银花开好比勾儿牙。
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玫瑰花开碗呀碗口大。
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刺儿把手扎。
原来,这名为“鲜花调”的扬州清曲便是脍炙人口的《******》,刘芸轻笑,感触在心,这个时代的人可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它将成为鼎鼎大名的歌剧《图兰朵》的背景音乐。
历史,还保存了些什么?
身旁的傅钧尧静静起身离开,刘芸诧异,正是精彩的时候,他这是为何?
其实这曲子,她也可以唱给他听。
没有他在身边,再美的“鲜花调”突然失了兴趣。台上男优的嘴巴一张一合,成了机械的律动。
不知不觉中了情咒,低叹一声,初来时那份淡然的心境怕是再也寻不回了。
思及此,她亦起身,拨开了人群,想去院子里清静一番。
直至走到筋疲力尽,沿着长廊的一边坐下,伴着徐徐而来的迎面春风,徜徉在温润的阳光之下,刘芸觉得倒也是份享受,有时候,将那份执着的高傲放下,缓下总是仰视的面庞,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经意地低头一睹,长廊的青石路上赫然印着一排排的黄泥脚印。
想起昨日下了大雨,料想这脚印的主人必是穿过了泥泞的院子,路过这长廊,心急地办事去了吧?
为何猜测他脚步匆匆?刘芸轻笑,不过是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因为整个傅府都陶醉在这难得的闲适光阴之中,若没有烦事牵绊,谁又甘心错过这份热闹——正如她。
玩味地循着那脚印慢慢走,以自己的脚覆上那大上自己许多的步子,无聊但满足,想象着脚印的主人必是一个魁梧的男子。
越是前行,鞋印越是变淡,直至回廊的尽头,消失在傅家废弃的竹林尽头。
这竹林许鲜有人光顾,这人进去做什么?
好奇心挑逗着她,引她错身跟随,恍惚间听到悉悉率率的对话声。
猫着腰,她拨开杂草,以便看个清楚。
近在咫尺,傅钧尧和沙文站在一旁,地上趴着的人,面孔可是熟悉的紧。
拨开挡住视线的枯叶,定睛一看,幽怨心生,原来是他!
倒在地上的男人无力地喘息着,满身是伤,手脚已经萎然蜷缩。刘芸定睛一看,恰是洞中扬鞭无比威风的大汉。
刘芸恍悟,原来,傅钧尧曾经的承诺并不是信口开河,而雷纳那天的话也并不是随便说说。
她记得清清楚楚,傅钧尧说,欺负过她的人,会让他加倍奉还。
雷纳说,大汉已没有了庇护,傅钧尧找到,生死便由他决定。
她几乎忘了,但有心人一直记得。
她看到沙文一脸鄙夷地对大汉说:“居然跑到了中原!”
沙文的轻蔑暗藏玄机,从这大汉出洞开始,自己便按照少爷的指示调查他的行踪,一路追踪下去,猫捉老鼠一般,直至玩腻了,吃掉。
少爷的吩咐自有他的道理,久放不捉,只为循着长线,钓上更大的鱼。
傅钧尧皱眉思索,这大汉一路向北逃去,本以为他会有所投奔,可是他辗转多时,一路上并未跟任何人接触。
没有亲人,没有依傍,这北方直指何处?
“你本是要去哪里?”傅钧尧眸子一闪,问道。
大汉瑟缩了下,缄口不语。
有顾忌!不肯说么?傅钧尧冷笑,无碍,那就一切归为原点,他承诺过的,必要做到。
撇手默然下了命令:“沙文,挑断他的手筋,要右手!”
以右手留疤,便要奉上整只手作偿。
沙文领命,抽剑步步逼近,只听那大汉恐惧地大叫道:“傅钧尧,你为何总不肯放过我?我逃,你便追,男子汉为何这般小气?只为了在那山洞我对你鞭打?我不知是你,我不知啊!”
挣扎着试图向后移,吓得脸已成了刷白。
傅钧尧不屑看他,没有解释的必要,他,还不配听。
沙文走进,利落地手起刀落,大汉凄厉的哀嚎传遍了整个林子。
枯叶后的刘芸捂嘴大骇。
偏偏是右手!以右手握鞭,以右手造下罪孽!她不自觉抚摸臂上的疤,竟觉得奇痒无比,钻心一般的难以承受,这样的重负她担不起!
傅钧尧并未罢休,厉声命令:“左脚!”
沙文再次提起剑,刘芸分明看见那刀刃上滑着血。
如果她是聋的,权当今日未曾听到他的所问的;如果她是瞎的,权当今日未曾看到他所做的。
可是没有,她知这不是单纯的报复;她介意,极其地介意。
傅钧尧,这样一个男人,做事从来都是走一步便想好了三步,要追得上他的步伐,她刘芸真是班门弄斧了!昨日还向她索取信任,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傅钧尧,你的坦诚以待何在?
拨开枯叶,她走了出去,伴着一声怒斥:“够了!”
这样的血腥,该停止了!
看腻了——这个动不动就视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沙文诧异她的突然出现,尴尬地叫道:“少夫人——”
直接将他略过,刘芸气怒,只对傅钧尧:“如果只因我这臂上的疤,不过是一块无用的皮囊罢了,取他一手还有何不够?若是你想要打着我的幌子打探你想要的消息,且罢了吧,傅钧尧!”
傅钧尧冰山一般的脸上激怒铁青,忽的捉着她的手道:“你竟这样看我?”
刘芸也不怕,任他抓着,不逊地嗤笑道:“为我好么?替我出气么?血淋淋的供奉我承受不起!”
身旁的大汉扶着断筋的右手,狂乱地笑着:“原来如此——你傅钧尧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可笑至极,想我杀人无数,只因一道臂上的疤!断送了一只手,呵呵,呵呵,值了!”
刘芸听言,负气挣扎,直至甩开傅钧尧的钳制,他不放,她便有折断的毅然,终究成功,刘芸冲过去,径直给了那狂笑的大汉一个清脆的巴掌——这个人,当真欠扁!
大汉微愣,突如其来的巴掌让他措手不及,没了反应。
沙文也瞠目结舌。
刘芸愤愤地看着大汉,胸口因气愤剧烈地起伏——这刽子手,造就了那么多的杀戮,死上万次也不足惜!
恨恨一瞪,可是,她刘芸不允许他借着她的由头去死。这样的说辞她极其介意!
扭头,她对沙文厉声斥道:“收起你的刀!”
可是身后传来傅钧尧完全爆发的怒吼:“不用收!”
沙文为难,不知所措,眼下,听谁的是个问题。
其实,这么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自己已经慢慢地打心眼里佩服起这个少夫人来了,转变心态开始尊敬她,渐渐地以主子的身份看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