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可能坏到去害人,那么积极的原因,除了帮颜泽就没有其他合理解释了。”夕夜转头看向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如果不替裴嘉莹及时补上课题,她诉苦伸冤要求学生会追究下去,说不定会查出是颜泽捣的鬼。当时你是这样想的吧?”
男生摸着下巴:“嗯。”接着转过头来看女生。
面对对方迷茫的面孔和期待答案的眼神,夕夜思考了一下说话的方式:“季霄一定也劝了你,喜欢颜泽又不是因为她的外表,变成什么样不要太介意。其实你潜意识也是希望多一些人可以来劝阻你和颜泽分手。可是我不会这么做。”
男生露出困扰的表情,思考片刻:“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静颖?”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前段时间,颜泽跟我说你喜欢的人是我,我一点也不相信。在我印象里,顾夕夜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是没有儿女情长的,即使在十六七岁的时候也从未表现出对任何异性有任何兴趣。像高塔上冷傲的公主,受人仰望的那种。但如果她说的不是事实,我现在真的理解不了,为什么你会希望颜泽和我分手。”
为什么要对新凉说这些陈年旧事?
和新凉交往了那么久,你知道新凉不可能离开自己,才旧事重提,不过是为了享受片刻的胜利者的喜悦,为了在背地偷偷嘲笑。
即便讨厌你,即便嫉妒你,你对我说的秘密我也一直保持缄默。
你和我之间的话题,应该永远属于曾经亲密的闺蜜。我们曾经以友情与诚意为凭交换的心事,怎么能变成让别人一笑而过的八卦?
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不可饶恕。
“为了你。”夕夜的视线朝向右侧窗外,车恰巧开到高中校园所在的路段。
远处那片熟悉的深红色建筑群蕴含又消解了自己所有的热情、感动与少女情怀,一时让她内心一阵绞痛。
“我高中时的确喜欢过你。我是冷傲孤僻不善于交际,可这并不代表我就没有心。在你们少年少女风花雪月的时候,我得认真学习否则没有出路。不像你们一个个是官二代、富二代衣食无忧,我担心将来不能自力更生。就算是现在,我也觉得能靠自己的努力生存就靠自己,不想依赖家庭。可是,这不意味着我没感情,我就活该遭人嫉妒被人取笑……颜泽不用功成绩差,你就陪她逛街帮她补习,而她撬我的柜子撕我的信件就是正当的?我理智地建议你离开颜泽,就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似的,你就理解不了了?”
车窗外,校园迅速向后倒卷,像个有寓意的道别,深深地触痛了人心。
“你把车停下。”
新凉靠边停住车,转头看见夕夜下了车,便也跟下车。
女生面朝学校的方向站定,久久地沉默。
“夕夜,对不起……关于你,很多事我不了解……”
“不要说对不起。你已经伤害不到我了。曾经我一心为你着想,就像你一心为颜泽着想。我不想你因为任何人而悲伤难过,就像你不想颜泽因为任何事而悲伤难过。你本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人。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成为过往。这一生很漫长,可是这一生中最好最天真的时光却转瞬即逝,不任你挽留。”
女生在沉沉夜幕中回过头看向自己,新凉突然发现她穿的天蓝色长裙是和颜泽、萧卓安一模一样的那条。洗得发白,也只有她因为贫寒还在穿高中时的裙子。
有着同样长裙的卓安已经离世五年,有着同样长裙的颜泽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颜泽。
那三个曾经最亲密的好朋友,如今死的死,决裂的决裂。
许多年后才得知,凝视着某个人的同时也错过了某个人,失去的难以再续。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人已经变得越来越孤独。
学生时代的幸福感大多是在时过境迁后才被深切地感受到--
我们曾经共度的时光,
我们曾经经历的晴雨,
都永远无法再现,
如同太阳熄灭光芒后那最后八分钟的温暖一去不返。
晚上回到家,按父亲的安排本应住客房,但静颖吵着闹着要夕夜住她卧室:“高中时我好朋友过来都是住我房间,床可以打开变成两张的。这样可以夜聊。”
家长不管她们,夕夜当然没意见。
洗过澡各自睡下,夕夜想起刚才新凉说的“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静颖”,好奇静颖与新凉的关系,便直截了当问起。
“我和新凉?要说没什么也不可能。他现在有颜泽,本来不会多看我一眼。但是因为他爸的公司要上市,想争取我爸公司的投资,所以他不得不抽空来‘增进感情’。跟我在一起对他来说纯属事业,反正我也不相信爱情,双方都是玩玩的。”
“这……其实静颖,你不要这么敏感,我所认识的贺新凉并不是那种市侩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
黑暗中,听出静颖的声音里透着悲伤,夕夜暗忖她也许受过什么伤害。
没想到静颖接着说:“你是家里人,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和一个男孩从小就很要好,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我很喜欢他。但我高二时被烟花炸伤眼睛和脸,他从此就和我疏远了。所有男生都是这样,喜欢的只是美貌,就算是日久生情难看的也不觉得好看,也总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会接受公认的标准,觉得你变难看了。”
“……现在,眼睛和脸都看不出来啊。”
“以我们家这种经济条件怎么可能放任我变残废不管。脸很快就通过整形修复手术去除了疤痕,眼睛现在戴的是特别订制的隐形眼镜,但摘下眼镜,还是半个睁眼瞎,治不好了。其实我很庆幸有那次事故,既让我看清了世态炎凉,也让我终于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关心爱护。”
夕夜在同情之余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静颖,这些事你有没有对颜泽说过?”
“说过。起初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真心诚意把她当朋友。可是后来发现她心胸狭窄心机很重,就对她没那么推心置腹了。和她保持距离倒不觉得她坏,她那些缺点通常可以掩饰得很好,只会暴露在身边最亲密的人面前,一旦暴露就破罐破摔彻底肆无忌惮地伤害最亲密的人。做她的闺蜜或男友真是挺倒霉的。”
自己和颜泽相识十一年,仍在兜兜转转和她纠结不息,当局者迷,还没有静颖这泛泛之交看得透彻,几句话便点到人心。
破罐破摔肆无忌惮地伤害最亲密的人。
如今,最亲密的人只剩下一个贺新凉。
这个男生,曾经的中考理科状元,不死读书爱耍小聪明,校运动会的获奖种子选手,大夏天喜欢翻转龙头猛灌自来水,偶尔还为了兄弟和别班男生干上一架,制服白衬衫被他穿得又帅气又痞气,笑起来灿烂得阳光都不敌……但都是曾经。
现在他只能手足无措地在学校旁的街道上,因颜泽的缘故受着连带指责,再没有当年那种万事不惧诸事随意的笑脸,泪光在眼里随着过往车灯忽明忽暗地闪。
只有一句话--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其实他真的不明白,最大的错在于他不幸成为了颜泽心目中最亲密的人。
但尽管他不明白错在哪里,你还是不得不从那一刻起原谅了他,因为你真怀念曾经那个浑身都是少年意气的大男孩。
虽然学校已经停课,也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夕夜在周一还是谎称有面试离开了父母家,甚至没在家吃早饭。
被司机送回宿舍区后,她转身目送加长轿车远去,并没有上楼,考虑到已经过了饭点,便步行去校外的农工商超市打算买包饼干填肚子。
夕夜跟在结款的长龙后面,无聊得眼睛四处扫,觉得前面的女生侧脸分外眼熟,深棕色自然微卷的长发扎成高马尾,露出白皙修长的颈和光洁的额头,有股干练泼辣的气势。
正一边打量一边搜肠刮肚地想在哪儿见过她,对方就转出了整张正脸,对上夕夜的眼神,使思路反而因慌乱断了。
以对方的眼神变化来看,她已经认出了夕夜,可奇怪的是那女生并不开口招呼,而是转过脸去和站在她前面的朋友说话。
“……XX和XXX前两天离婚你听说了吗?”说的是演艺圈八卦。
“真的啊?他们结婚时我就不看好。”
马尾辫女生轻蔑地哼一声:“抢朋友的男人,还过河拆桥,这种人能有什么好结果!”说着语速放慢,冷冷地瞥了夕夜一眼。
这一眼瞥得夕夜整条脊梁蹿过一阵燥热。
乔绮。
想起来了,她是亚弥的闺蜜。
“谁甩谁的啊?”身前的朋友并没觉察出乔绮在含沙射影。
乔绮干脆回过头直接看向夕夜:“当然是女的被甩了,因果报应嘛。有句话说……”一字一顿地,“多行不义必自毙。”
夕夜错愕地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说不出一句“你误会了”。
说不出一句“我没有和亚弥抢季霄”。
不由得想起颜泽。
静颖不经意间将自己经历的感伤传递给她,形成了她心中的不安因素。
--所有男生都是这样,喜欢的只是美貌。
--就算是日久生情难看的也不觉得好看,也总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会接受公认的标准,觉得你变难看了。
疑心新凉会离开自己,疑心新凉会移情别恋。
--在他的圈子里有那个圈子的核心人物,时间长了,新凉自然也会觉得她们确实好。
--我不知道怎样扭转自己在他眼里越来越没有吸引力。
哪怕并没有一个真正敌意鲜明的对手,
哪怕其他女生并没有与她争夺新凉的主观意愿,
--我和新凉回不去了。
误以为只要改变了外貌就能收复失地,最终却不是输给时间,而是输给自己。
这天晚上,夕夜做了一个梦。
回到高中的时候,全班女生在学校游泳馆上体育课,课后因为不想和同学争抢或共用淋浴位置,所以一个人落在最后,可等到进了更衣室却发现不仅同学已经走光,连自己储衣柜里的衣服也不见了。
夕夜裹上浴巾追到游泳池边的大落地窗前,窗外的女生们正排着队依次上一辆大巴,好像是校车。夕夜刚想喊住她们帮忙,却见站在队尾的颜泽转过身,手里抱着夕夜的外衣挑衅似的朝她挥了挥,而站在她前面的萧卓安这时回过头,只是置身事外地笑了笑。
夕夜又急又慌地反身绕过正门跑出体育馆,眼睁睁地看着汽车启动了,季节突然从夏季变成冬季,漫天遍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赤脚踩上去已感到寒入骨髓,更何况周身只裹着一条浴巾。
顾不了那么多,冥冥中并不知道这辆车要去哪里,只知道应该拼尽全力追上它。
足迹浅浅地印在雪地上,脚面一次次被雪没过。
身后突然由远及近地响起游泳馆管理员的喊声,死拉硬拽拖住她,说是不能这么衣不蔽体地在校园里行走,夕夜想解释衣服被恶作剧的同学偷走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眼看汽车与自己的距离被拉开更远,这时又过来一群自管会的学生干部,也加入到义正辞严批评夕夜不该以这种状态在学校走动,合力要把她拉回游泳馆。
夕夜一手拽紧胸前的浴巾以免在挣扎中掉落,另一只手被老师学生几个人拖着往游泳馆方向移动,头还朝着汽车远离自己的方向……
醒来后还记得清晰,后车窗像个相框,颜泽的笑脸定格在正中央。
毕业典礼结束后,似乎时来运转。
夕夜在秦浅的引荐下,找到了一份广播电台的DJ工作,三个月试用期内工资不足千元,只够勉强维持日常开销,七月二十日学校要求所有毕业生必须搬出寝室,夕夜还没找到离电台近的出租房,焦急了没两天,季霄又及时伸出援手。
“如果你不介意,其实可以先搬到风间原来的房间过渡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反正我也不会向你要房租,想住多久都行。”男生转头对吧台点单,“一杯拿铁。”又问夕夜,“你要什么?”
“我?”女生被问得一愣,“我不要。”
从节约开支的角度来看,20元一杯的咖啡绝对要戒掉。
男生回转头朝里面平淡地说道:“两杯拿铁。”没等女生抗议便一起付了账。
在这个瞬间,夕夜恍惚忆起高中时曾听颜泽抱怨说季霄抠门,为了两三块和出租车司机纠缠不息,现在看来想必又是颜泽在吹毛求疵。
“说起来,秦浅怎么知道你有做这类工作的天分?”
“谈不上什么天分,只不过自己有点兴趣。我和秦浅本来就是我大一时做广播剧认识的,合作过好几次,在论坛里很聊得来,一确认身份,发现对方竟然是同校的学姐。”
“还挺传奇的。”男生从吧台上取过两杯咖啡,递一杯给夕夜,示意她跟着自己出门去。
虽然先走到门口,但男生为她撑着门让到一边。
阵雨已经停了,路面依旧湿漉漉,稍远一点的几处凹陷低洼积着水。
夕夜迈过台阶后还是保持在干燥的屋檐下平移,回身提醒男生注意脚下,不经意瞄见咖啡馆门外的小黑板上颇文艺地用粉笔字写着一句:
梦里出现的人,
醒来就该去见他,
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男生见她对着黑板发起了呆,也看过来。
“Les Amants du Pont-Neuf。”(注:电影《新桥恋人》。黑板上的语句是此片台词。)
“你也看过?”女生有点意外地回头。
“法语班的学生,这么经典的法国片怎么可能没看。”
夕夜呷一口咖啡,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和季霄并肩站着,仰起头,看屋檐顺下水滴,无限高远的地方伸展出一张接近于白色的晴空。
她闭上眼深呼吸。
眼睑被阳光熨热,微微泛红。
多少虚虚实实的梦境在眼前闪回--
讨论辩论词时抬起头瞥见的季霄,办公室外照进来的阳光凝聚成一个小小的点,滚过他的眼镜金属边。
遭遇车祸后半昏迷状态下看见的新凉,街灯与霓虹融混着,变幻莫测的色彩飞速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夕照的最后一缕光线湮没在放学后的喧嚣声中,三朵浓重的阴影斜斜地平摊在操场跑道的边缘,晚风往复穿梭,整个校园的路灯从路的尽头开始,一盏盏顺次亮起来,女生看向自己缓缓地说:“呐,你们知道么?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
梦里出现的人,想念却已不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