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夜过了很久才发现静颖家是多么奢华。
整个家由三幢四层的欧式连体别墅构成,听说整个别墅区占地广阔拥有独立的高尔夫球场和贵族学校,但无论从哪个窗户望出去都看不见别的建筑物,唯有花园、湖泊、草场与辽阔青空。由于面积太大,忙着修剪花枝的园丁都是开着公园里常见的电瓶车往来。
主楼的正厅大得像高中的室内体育馆。客厅里液晶电视占了整面墙壁,看起来如同电影院。经过一间以粉色和白色为主色调的房间,猜测是静颖的卧室,却被告知是她的更衣室。
连做梦也不曾见过。
有点不可置信。
先前只是有点觉出这是个富裕人家,但静颖的穿着打扮却没有给人这种印象。她全身没有一处亮出CHANEL、CONSTANTIN之类的大牌,仅止于素雅、合身、得体。
面对远远出乎意料的家庭环境,夕夜心情陡然忐忑,距离感倍增。
如果初次见面的亲生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哪怕是农民或城市贫民,也会比现在感觉亲近得多。
被父亲挽留吃团圆饭时,局促地搓着手推辞,谎称有事。但终究经不住静颖软磨硬泡答应庆祝完生日再回校。
“其实本该为你开个party。”静颖不无遗憾地说。
“高中时我们班的传统是每个月班聚一次,为本月生日的同学集体庆祝。除此之外,我从没有生日的概念,也没有人为我庆祝,所以无所谓的。能和家人相聚我已经很快乐。”
父亲关心地问:“听小静说你已经大四,在忙毕业?”
“嗯。”
“找到合适的职位了吗?要不要……帮你安排?”
“不用不用,已经找到了。”未经深思脱口而出。
过后也有些懊恼。
假如当时向父亲求助,肯定不用再为工作的问题担忧。
因为什么心理?
瞬间体会出自己的处境与这个家庭的不协调。身处豪宅没有丝毫幸福感,有的只是拘束感。不想从陌生的父母那里获得物质援助,不愿给刚刚复得的亲情蒙上市侩色彩。
显得有点可怜的傲气。自尊心。
到了饭点,家里佣人过来引领父女三人去餐厅。夕夜诧异母亲为什么不同行,转念一想,也许病人有另外一套饮食习惯,也许因为身体虚弱只能接受输液。因此没多问。一行人从二楼的玄廊穿过去进了西侧的别墅。
夕夜略略感慨过,家太大了,吃顿饭还要去别的楼,也挺不方便。谁知上了西侧楼的四层,房间的风格突然变得家常。
夕夜正满腹狐疑,就见母亲迎了出来。父亲解释说这层楼的装潢是按从前的家布置的,今天的菜都是母亲亲自下厨做的。一时夕夜感动得无以复加。
先前的疏离感已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迷惘。该与亲生父母如何相处?是像正常的儿女一样在跟前撒娇索取,还是依然独立自处仅与他们维持情感联系。而对于已故的养母,夕夜更不知该怀有何种情绪。
周二,夕夜去报社面试,纯属碰碰运气。可运气差到极点,不仅自觉没什么希望,而且回校途中换公交车,下车时一个不小心扭了脚,把鞋跟也折断了。
女生一边以别扭的姿势一瘸一拐顺着马路往前走,一边想着不如先随便打个工维持生计,等明年报考公务员。就在刚要跳上另一辆公交车时,夕夜将迈上去的那条扭伤的腿又收了回来,退开几步眯起眼睛。
不远处,从拉面店里走出来的人确实是季霄。身边还有别的男生,似乎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夕夜顾不了那么多,急忙喊住他。待季霄转过头看见她却没有露出愉悦的表情,夕夜才辨清跟在后面最后一个出门的是亚弥。
夕夜微微怔住。
季霄发现她站立的姿势有些不对劲,和身后的亚弥打声招呼,亚弥就和朋友道别了跟着他往夕夜这边走来。
“鞋坏了?”
“还把脚扭了呢。”女生苦笑一下。
亚弥看季霄作势要上前搀扶,虽然心里不快,还是抢先一步扶住夕夜:“回学校吗?我也回,正好和你一起。”
没等夕夜迈步,男生就发话说:“我打车送你们俩吧。”
“不用了,我们自己打车就行。”亚弥边说边伸手拦车。
“我有话要对夕夜说。”
季霄说这话时也没有深思。并没想到女友会联想到其中的潜台词:送不送你无所谓,我是要和夕夜说话才与你们同行的,和你没关系。
一句话使亚弥难以置信地蹙眉回头。
夕夜被这突然急转直下的发展刺激得脑后发麻。
季霄压根没注意到两个女生的神情变化,拉开停在面前的出租车门。
亚弥松开夕夜的手肘,后退两步,示意了一下她还没走远的朋友们:“我还是和他们一起去K歌。你们聊吧。”
季霄懵头懵脑地点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结束后给我电话。”
夕夜上了车说:“亚弥不高兴了。”
“唔?没有啊,她就是贪玩。”
女生懒得跟这低情商的家伙继续解释:“你要跟我说什么?”
“新凉可能会和颜泽分手。”
“什么?”几乎是惊呼出声。
季霄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其实也没那么值得震惊吧。高中时全班四十七人,‘班对’有十二对,谈恋爱的都超过半数了,老师也不管……放任自流地发展到现在为止,虽然没什么外部阻力但也全都分了,就只剩新凉颜泽这么一对……有六年多了吧。回想起来确实挺遗憾,不过看多了分手也不觉得太出人意料。”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非要闹到这种地步?”
男生迟疑了几秒,叹一口气:“你有很久没见过颜泽了吧?”
“……快一个月了,还是上次四个人一起吃饭时见的。怎么了?”
“……她跑去整容了。”
“哈啊?不……不是吧?那……整容失败了?”
“失败倒是没失败,只是不像她了。新凉有点接受不了突然变得面目全非的一张脸,连着好几天把我拖出去陪他喝酒。”
“面目全非……不至于吧……究竟……整成什么样子了?”
“你自己去她校内相册看看就知道了,走在街上遇见也肯定认不出来,告诉你她是颜泽你也不会相信,与其说是颜泽,不如说是顾夕夜的孪生姐妹,除了眼睛不像,其他哪儿都是复刻版的。实在是……感觉荒唐得离谱……”
季霄又转而说新凉的反应,但夕夜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陷进一种难以描述的愤怒。
到了周末,父亲先来过电话说派车来接夕夜回家陪陪母亲,夕夜答应了,但没想到来接自己的是这么夸张的劳斯莱斯。上次坐的是静颖自己开的一款普通的商务车。
停在寒酸的宿舍区,引得进进出出的同学都好奇地驻足围观。
司机看见她出了宿舍楼,连忙下车为她开门:“大小姐,请上车。”
女生脸上一阵热,心里吐着槽:“车像婚车……司机像黑手党……还‘大小姐’……要不要这么夸张啊!”压低了头避开围观的视线,迅速躲进车里。
到家后先进房间探望了母亲,但奇怪没见到静颖,于是问起她怎么周末没回家。
母亲说:“和朋友打猎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本来她想等你一起去玩,但朋友催得紧,就打算下次再带你去。”母女俩家长里短地聊了一会儿,大部分时间是母亲询问夕夜的成长过程,夕夜把不开心的经历都隐瞒了。
过了不久,佣人来敲门,说:“先生请大小姐去一趟书房。”
夕夜暂且别过母亲,跟着穿行了半个家来到书房。父亲见她打量书架区的书时露出如痴如醉的羡慕与惊讶,笑着说:“喜欢什么书,可以随便挑,带回去看。”
夕夜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神情大概颇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不好意思地笑笑:“学校也有图书馆的。”
“你和小静都静得下心,爱看书,这点像你们妈妈。挺好的……”父亲顿了顿,“……那个人把你从父母身边带走,按说是罪大恶极。不过好在她也没有疏于对你的教育,把你培养得这么优秀……”
“爸爸,求您一件事,不要提我养母。我也许没法像你们那样恨她,再说,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父亲点头:“你说得对,不提她了,说正事。我让人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的情况,你不会怪爸爸吧?毕竟,每个做父母的,都想了解自己的孩子。”见夕夜没有抗议,继续说下去,“你们系主任说这一届就你还没有去向,既没有考研、留学,也没有和任何公司签三方合同。”
谎言被戳穿了,夕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答不上话。
“我是投资公司的董事长,在公司给你安排一个职位是很容易的。关键是,我想你专业不对口,可能对这类工作不感兴趣。”
女生急忙点点头。
“你是很优秀的,之所以没决定去向,我觉得应该是还在‘寻找自我’吧?谁都有这个阶段,决定不了哪条路适合自己,哪种事业值得自己一生奋斗。你是个成年人,而且独立得早,我和你妈妈都认为不应该干涉你。你喜欢什么工作,你自己决定。但是作为父母也自然会希望为你创造良好的生活环境、提供良好的生活保障。这是一张无限额的金卡,你不要急着拒绝。我们理解你,给你充分的自由,任由你住在外面、自主安排生活,你也要理解父母的心。孝顺不等于拒绝关怀,如果孩子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反而会让父母操心、伤心。”
夕夜盯着信用卡迟疑半晌,最后接过来,不知该说什么。自觉在这个年纪本应该开始回报父母,却能力不足反而需要父母接济。
本是自尊心特强的人,但没有拒绝的实力,便气短三分。
看出女生内心的抑郁,父亲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边牵着她的手往门外走,边说:“你是我们的女儿,有着优秀的基因,这点在你离家成长的过程中已经得到证明。因为你是优秀的孩子,所以我才想给你不一样的起点,让你的能力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证明你的价值。我和你妈妈都不是无条件溺爱孩子的人,如果你是好吃懒做不可救药的孩子,我们反而要历练打磨你。你能理解吗?”
夕夜点着头:“我明白了。”
正值此时,佣人来跟前汇报:“小姐回来了。”
父亲牵着夕夜疾走向正厅。
静颖少见地笑脸全开,脸颊红扑扑地跑进门:“爸爸!我今天收获比新凉哥哥大!厉害吧!”
夕夜听见新凉的名字没来由地又惊又慌,目光急急地去门口搜寻,熟悉的男生落在静颖身后几步,表情有点拘谨地朝静颖父亲打招呼:“伯父您好。”下一秒,看见了被伯父牵着的夕夜,猛地把眼睛瞪得浑圆:“欸?你怎么在这里?”
“你也认识夕夜啊?”静颖转头看回新凉,“她是我亲姐姐。”
男生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露出少年时那种没心没肺的阳光笑容:“我们是高中同学啊,当然认识啦。吓我一跳。话说回来,怎么会是亲姐姐?”
“小时候走丢了,才被找回来。”夕夜抢在静颖之前说。
静颖微怔,但马上反应过来,夕夜不愿意自己说出她养母是诱拐犯,刻意挑了避重就轻的说法。
静颖父亲招呼新凉:“你晚上留下来吃饭吧。跟你爸打个电话说一声。”
新凉飞快地点头:“不用跟他说,他晚上有应酬,不会管我。”
换夕夜有点诧异了,看新凉并不像为了颜泽颓废到酗酒的地步,周末还跟邻居家的小姑娘一起出去打猎。
难道季霄的消息有误?
还是新凉在强颜欢笑?
她死死盯住男生,想从他的举手投足中搜刮出喜怒哀乐的线索,恨自己不能读心。
吃过晚饭,母亲留夕夜在家里住一夜,夕夜答应下来,又说习惯自己的洗漱用品和睡衣,想回去拿。新凉自告奋勇说要开车送她。家长们便任由他们去了。
“你为什么吓一跳?”上了车,夕夜故意问。
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就那么像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以玩笑的口吻穷追猛打。
“谁说了?谁那么说了?我帮你教训他!谁敢埋汰我们校花?”
“我们校花是季霄好吗?”
“……我错了,你是第二校花。”
女生略略犹豫,觉得还是不该这样隔岸观火地跟他插科打诨:“……新凉,季霄跟我说了颜泽的事……”
男生愣了须臾,才敛起笑容,眼睛注视前方专心开车:“我实在对颜泽没辙了。她小心眼,敏感易怒,神经质疑神疑鬼,没节制乱花钱……这些都不是什么大毛病,该包容的我不会斤斤计较,现在这让我怎么办?我喜欢的那个颜泽哪儿去了?干吗非塞给我一个山寨版的顾夕夜啊?你们根本就是两种女孩,比什么比啊!有什么可比性啊?这么多年都揪着不放有意思么?我要觉着顾夕夜比你好干吗不找顾夕夜干吗找你啊!”
自觉这话容易让人误解,又转头朝向夕夜补充说明道:“我不是说你不好。我只是说她也没比你差很多,她有她自己的长处,整天自卑自虐地折腾这些事真没必要。”
“她就是比我差多了。”夕夜语气淡淡的。
男生纳闷地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我会因为吃醋把别的女生的课题注销了让人毕不了业吗?我做得到那个地步吗?”
新凉手心冒汗:“你……怎么知道?”
“高二的时候,裴嘉莹……”夕夜观察他的神色,知道他也没忘那件事。
裴嘉莹突然发现自己高一就完成的课题从系统里离奇消失了,不仅如此,连纸质版存档都杳无踪迹。按学校规定,每个学生高中阶段必须完成两个课题,通过学生三院答辩,否则不能毕业。
那段时间,新凉异常积极地替裴嘉莹补课题,又整天帮她小忙,可偏偏裴嘉莹不领情,又是个自我感觉好到爆棚的角儿,以为新凉对她有意思。有一天课间在教室里当众大声拒绝新凉、向季霄告白,以为这样就能彰显自己的魅力,结果被季霄果断拒绝。闹得不好收场,两个男生见面都尴尬,成为轰动一时的滑稽又狗血的事件。
不过大多数同学只是认为裴嘉莹自作多情,并没有细想新凉为什么要对她献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