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从河面吹过来,梁伟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手臂上暴起一片鸡皮疙瘩。到底是九月底了,晚上的风带着疹人的凉意。他掏出一根烟,点了几次火,火都被风吹灭了,他沮丧地把烟揉碎,往桥下黑乎乎的河面扔去。
梁伟东倚在中山桥栏杆上发呆,已经发呆了好一阵子,他想想也该走了。这段日子里,刘志华整天粘在书店里,叶建清整天跑着传销,只有他仍游手好闲东溜西荡,他感觉到他们正在脱离原来的生活轨道,把他一个人抛了下来。失去刘志华和叶建清,他就像丢掉了左手和右手,生活从此变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堪。他不喜欢看书,明珊书店里三面都是书,给他一种压迫感,再说书店里还有个许明珊,他哪里呆得住呢?叶建清几次煽动他做安利传销,他一次比一次更不留余地地拒绝了。想一想,他们都在忙着,而自己无所事事,除了赌博----没错,这些年赌博算是赢了一些钱,好歹是靠赌博熬过了这些年,可是赌博能赌一辈子吗?他感到茫然。
这时阵,一道车灯打到他身上,从他身上晃过,一辆轿车从他面前像一只巨鸟飞了过去。梁伟东眨了一下眼,从汽车尾灯的灯光里,一眼看到了凌志车的标志,心里不由咚的响了一声。他想起几个月前跟歪头森一起去见香港麦老板的经过,忽然对歪头森十分挂念,不知他最后租了麦老板的“金钥匙”没有?也不知他搞凌志车是否得手?
凌志车飞驶而过,桥上被刺破的黑暗又弥合了。不知为什么,今晚中山桥上的灯都没有亮,梁伟东无聊地走到这里,发现黑暗正对他胃口,就倚在栏杆上发呆。现在,他又一次想走,可是走到哪里?他想也想不出一个目的地,仍然呆在黑暗里。
这时,又有一辆飞驶而来,车灯明晃晃照在他的身上。他真想抡起拳头把车灯砸个稀巴烂,但是,汽车嘎地紧急刹住,车窗降了下来,有个声音叫道:“伟东!”
梁伟东感觉到声音有些熟耳,可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他问:“谁啊?”
“干你佬!我是戴半狮啊!”
原来是半狮,山城黑道老大,梁伟东惊喜地走过去,说:“好久不见了!”
“你一个人呆在桥上做啥货?”半狮用录像上香港警察的腔调说,“我怀疑你有不良行为,快跟我上车回警局。“
梁伟东打开车门爬进车里,坐在半狮旁边,说:“没想到是你,听说你最近搞上了政协委员?”
半狮耸了一下肩膀,说:“别笑话啦。我最近还搞了一家雨伞厂。”
“我到你雨伞厂打工算了。”梁伟东呼了一口气说。
“你想来?哼哼哼。”半狮笑着说,“晚上我先考核你,你能合格,就让你当总经理。”
半狮的奥拓在夜来香酒楼前面很骄傲地停了下来,梁伟东发现旁边停着一部皇冠,车牌是0002号,说:“这不是县长的车吗?”
“你还是很内行嘛。”半狮拍了拍梁伟东的肩膀,脸上充满神秘的笑意。
两人一起走进酒楼,有一个穿旗袍的小姐迎上前来,轻启红唇:“先生,请问…… ”
“贵宾房。”半狮头也不回地说。
小姐急步走到前面,为半狮和梁伟东引路,旗袍开叉处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一闪一闪。
“谢谢你,不用你带路,我们懂得走。”半狮对小姐说。小姐微笑着退到一边,做手势请他们往前走。梁伟东低声叹道:“少看了两分钟大腿。”
半狮绷着脸,显得很严肃的样子。他们走到贵宾房的门前,半狮没敲门就推门而入,好像这是他家一样。
贵宾房是一间豪华包厢,里面正响着舞曲,灯光五颜六色,随着舞曲节奏变化而闪闪烁烁。梁伟东看到小舞池里有一对男女在跳舞,他们的脸在灯光里变幻不定,看得出来他们舞步娴熟,配合默契。半狮带着梁伟东到沙发上坐下,沙发前的茶几上摆了几碟小菜,还搁了两瓶惠泉啤酒和一瓶茅台酒,除了茅台酒的盖子已经打开,别的东西都还原封不动。梁伟东嗅了一口茅台酒飘逸在包厢里的气味,心想那个跳舞的男人是谁呢?
舞曲终了,跳舞的男人松开怀里的小姐,打开包厢里唯一一盏日光灯,说:“跳舞要彩灯才有情调,谈话聊天还是彩灯,就让人受不了了。”
包厢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梁伟东一眼认出跳舞的男人原来是陈县长,他在有线电视上看过他做报告的样子,很慷慨激昂,真像那么一回事。这时阵,陈县长却是笑盈盈的,像老朋友一样平易近人地走了过来。梁伟东突然发现陈县长西裤左边的口袋里露出半只红包,眼光看过去,小舞池的地上居然也躺着一只红包,他心里很奇怪,陈县长怎么一边跳舞一边往外掉红包?恐怕他都不知道自己口袋里有多少个红包。
“你来了。”陈县长对半狮说,眼光转到梁伟东身上,显出一点意外,“这位是…… ”
“我的好朋友梁伟东。”半狮说,“路上偶然碰到,就把他一起叫来了。”
“年轻人,好好好。我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陈县长说着,就在半狮身边坐了下来。梁伟东看他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说话的口气却好像革命老前辈,立即对这个县长不感兴趣,倒是对他口袋里和掉在地上的红包动了心思。
陪陈县长跳舞的小姐从卫生间走出来,哼着歌,扭着水蛇腰走到陈县长身边,粘着陈县长坐下半个屁股,半个屁股差不多砌在陈县长的大腿上。陈县长轻轻推开她,说:“小兰你别闹,我们在商量一件事。”
半狮拿起已经打开的茅台酒,说:“陈老板,喝白酒不用汤行吗?”
“我今天这是第五趟酒了,已经满肚子东西。”陈县长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什么汤也喝不下,点了也是浪费,想想多少人还在温饱线下,戴老板还是节约一点吧。”
茶几上只有三只小酒杯,半狮对三陪小姐小兰说:“你去拿一只酒杯和一双筷子。”
梁伟东应声说道:“我去拿。”他起身向外面走去,经过小舞池时右脚神速地踩住地上的红包,故意装作崴了脚,蹲下身子把红包捡起来,塞进衣袖里。他回头看了看沙发那边,半狮正和陈县长干杯,小兰嗲嗲地粘着陈县长,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瞬间里的精彩表演。梁伟东走到门外,从衣袖里掏出红包,他用手量了量红包里百元大钞的厚度,估计有三十张左右,心里高兴得直想骂人:三耳你开书店开得半死,狗清你跑传销跑得腿断,一个晚上能像我这样弯腰一捡就有三千元吗?前面有一个服务员走过来,梁伟东连忙把红包收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扣上扣子,他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榧,说:“一只小酒杯,一双筷子。”
梁伟东拿着酒杯和筷子走进包厢,陈县长和半狮已经连干了三杯,陈县长鼻头发红,连声招呼伟东说:“年轻人,来来来,罚你三杯。”
半狮为梁伟东斟了一杯酒,梁伟东举杯说:“我敬陈……老板一杯,祝你事业发达。”他懂得规矩,这种场合是不能直呼官职的。
“谢谢,谢谢。”陈县长说。
“敬陈老板起码要敬三杯,这样才有诚意。”半狮说。
梁伟东笑笑说:“敬陈老板肯定要有诚意。这第二杯,祝你平安发财。”
“平安发财,发财平安,说得好。”陈县长高兴地直点头,“谢谢,谢谢。”
“这第三杯,祝你身体健康。”梁伟东很快端起了第三杯酒。
“对对,身体健康是关键,身体不健康,发财、发达都没用,戴老板你说是不是?”陈县长向半狮说,他脸色红润,显出非常健康的样子。
“那这一杯,就祝陈老板永远健康。”梁伟东说着,把酒喝到嘴里,依依不舍地吞进肚子。茅台酒这么好喝,他喝两瓶也没问题,可是当他放下杯子,他们没有叫他再喝的意思,你多少有些失望。
“陈老板,你晚上紧急召见敝人,不知有何指教啊?”半狮脸带笑意,文绉绉地说。
“好久不见了,想跟你聊聊,”陈县长说,“难道没事就不能找我们的戴老板吗?”他话中有话,说得半狮会心地笑了起来。
梁伟东发现陈县长口袋里仍然露着半只红包,心里想着怎样把它弄到自己的口袋来,恨不得有特异功能,意念取药之类的,心里越想越痒。
“陈老板最近忙什么?”
“昨晚我刚从福州连夜赶回来,上午一个剪彩,下午三个会,差点儿都念错了搞子。”陈县长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忙啊,哪像戴老板自由潇洒?”
“你也叫苦,那我们换个位子好了。”半狮眼眯眯地盯着陈县长。
陈县长抓起茅台酒说:“好了好了,别只顾说话,忘了喝酒。”
“别喝那么多嘛,我们跳舞好不好?”小兰撒娇地摇着陈县长的胳脖。
“别只顾喝酒,忘了小姐。”半狮说。
梁伟东用遥控器把一直播放着的舞曲调大音量,这正好是一支慢四,电视上出现了一个泳装女郎漫步沙滩的情景。陈县长喜欢慢四,搂着小兰站起身,踏着舞步向舞池缓缓移动。梁伟东看到陈县长站起来的时候,已经露出半截的红包无声地掉在沙发上,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时半狮从屁股上掏出唧唧叫的手机,按了接听键,起身走进卫生间。梁伟东心里欢呼一声,屁股向红包挪了几十厘米,一手把它抓到手里,手心立即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突然,砰的一声,半狮从卫生间里慌慌张张跑出来,好像发现了定时炸弹。
“我的雨伞厂失火了!”半狮大声地说。
梁伟东吃了一惊,只见陈县长啊了一声,把手从小姐腰上撤回来,很果断地往上一挥:“走!去看看!”
几天后,梁伟东蹲在公厕里,为大便畅通而默默使劲。他面前的地上躺着半截
<<闽南日报>>,他不经意看到了两行黑体字<<山城私企大意失火,县长深夜指挥扑灭>>,原来写的正是陈县长亲临半狮的雨伞厂火灾现场,如何临危不惧冲在第一线,怎样镇定自若指挥扑灭等等,文章用了许多拍马屁的形容词,梁伟东忍不住哈哈大笑,蹲在隔壁板的人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他。梁伟东的笑声在公厕里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