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光平的传呼机响了,一看便知道梁伟东在呼,索性把机子关掉。
这段日子他没情绪跟赌伟他们一起玩,只想静一静,做点自己的事情。
魏三明的疤脸常常在面前浮动,露出阴冷的微笑,像一团冷气向许光平罩过来。他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向腰间摸去,把枪拔出来。他想,要是在那张疤脸上开一枪,开一朵花,那该多么好看。
他已暗地搜集了魏三明一些材料,住宅地址、电话号码、传呼号码、其前妻姓名及工作单位,等等。同时,他也听说了魏三明接受贿赂、私吞罚款、刑讯逼供等等丑闻。麦子街有个叫肖天赏的司机,有一次偷运杉木被他抓住了,先是向他求情,接着塞给他一千元,最后还是被他铐到派出所拳打脚踢了一场。杉木没收了,罚款两千元,而那一千元被他交到县公安局,使他得到了一次表彰。这鸟人那两千元罚款没开发票给我,我当时一下子忘了,你说这不是被他塞进腰包吗?肖天赏愤怒地对许光平说,这鸟人哪天暴死,我当即放一串五百响的鞭炮!许光平看着咬牙切齿的肖天赏,轻叹一声说,这年头好人易死,坏人长寿。昨天上午,他从解放路走过,看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在路旁摆一张桌子,桌上垂下来的白纸上写道:专写状书、讼书、家书。他忽然想到,何不请老头写一封告状信寄给县委纪委报社电视台?向老头走去了几步,他停住了,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如果一封信能告倒魏三明,魏三明也就不是魏三明了。再说有些部门根本就不值得信任,他们会把它当一回事吗?
现在,许光平手中娴熟地转动着山城前著名拳师赖六哉制造的土枪,眼睛盯着黑洞洞的枪口,记起小学课本里读过的毛主席语录“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心想,这年头仍然需要它来说话。他想象着子弹从枪膛里射出,穿越空气,然后坚定有力地钻入一张疤脸,在疤脸上绽开一朵鲜血梅花。许光平笑了,笑容显得有些可怕,有些沧桑。
他从窗口看见天色向晚,担心梁伟东他们找上门来喊他,虽然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但如果真是这样,还真不好意思不跟他们一起走。想当初,他们五个人几乎天天形影不离,山城的散仙谁人不知圩尾街五虎将啊。但是,黄源水做起正经生意,渐渐疏离了,后来他竟然撞死了……想起来真叫人平白无故就要生出许多感慨。许光平抑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情,他用手整了整凌乱的长发,下楼出了家门。
圩尾街蜿蜒躺在一片金黄的薄暮里,犹如一个表情空洞的老人,显得了无生气。许光平的皮鞋踢踢嗒嗒从圩尾街上响起,声音里透出一种沉重和不满。经过叶建清的邻居刘仲修紧闭的家门口时,他听见了里面传出傻瓜刘新民的歌声,浑厚低沉:
浪子的心情,
亲像天顶闪烁的流星,
浪子的运命,
亲像鼎底蚂蚁的心理……
许光平猛然想到,自己就像是他歌中所唱的那个浪子。他一下子立定,像被施了定身术,怔怔地听着傻瓜刘新民从直觉里唱出来的歌声。
但是傻瓜刘新民的歌声唱到一半中断了,好像唱得正响的录音机突然关掉。许光平许久没听到歌声重新响起,悻悻地走了。
走过圩尾街,穿过顶街,许光平向羊妈街走去,他想在羊妈街的小吃摊把晚餐解决了,然后到自由路的金川宾馆走一走。走着走着,他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他,他走快了,身后的人也快,他稍停片刻拈一根烟什么的,身后的人也随即停步。猛一回头,原来是老童!
也只能是老童。许光平瞪着眼睛看他,他也瞪着眼睛看许光平。
“你干嘛老跟着我?”许光平说。
“我没跟着你,只不过你走在我的前头。”老童说。
老童的回答把许光平的嘴巴堵住了。许光平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继续往前走去。老童也抬脚跟着走去,像是他的影子。
“我又不会拉屎给你。”许光平说。
“我是捡垃圾的,我又不捡猪屎。”老童说。
老童的话又妙又剌,许光平想发火却怎么也发不上来,这真是有些奇怪的事情。他只好把步子迈大一些。最好搭上一部三轮车甩掉他可惜没有三轮车经过。
羊妈街两边是一摊接一摊的小吃摊,锅勺交响,热气弥漫。老板们看见许光平,纷纷向他展示最亲切的笑容,发出最热情的呼唤:
“来呀来,这边吃。”
“这边还有位子,来呀。”
许光平停在一个摊前,扭头对老童:“你别跟我,我在这边请你吃碗卤面。”
“我又没跟你,”老童骄傲地说。“谁爱跟谁?做散仙我四十年代在漳州就做过了。”
许光平觉得老童的话有点意思,就调侃他说:“这么说你是前辈了?”
“也不是吹,我当年做散仙也做得很有名气的,”老童说,“可是我现在老了,只能捡捡垃圾。”
许光平轻叹一声,对小吃摊老板说:“来两碗卤面。”
两碗闽南卤面端上了小方桌,许光平先入座,然后扭头告诉老童:“趁热吃吧。”
老童非常自觉地把手上半袋子垃圾放到离小吃摊稍远一点的地方,以免增添异味。他坦然地在许光平身边坐下,端起大海碗的卤面,一边呵着气吹凉一边不慌不忙地吃。
“你看不出来我也当过散仙,”老童说,“我们那阵子当散仙,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老童显出无限怀旧的样子,继而便是失望的神情,“可惜呀,时代不同啦……”
许光平认真看了看老童,发现他的眉眼之间凝着一种气质,决然不是一个捡垃圾者所能拥有,那便是他早年当过散仙的痕迹了,而且他的表情很丰富,好像变幻着一部散仙简史。
“我要是活在你们这个时代就好了,”老童嘴里嘶索进了大口的面,叹息与此同时从鼻孔里发出来。
“你现在不是活着吗?”许光平说。
“我现在能算是活着吗?”老童说,“当年当散仙的日子,那才叫作活着呢。”
看着老童感慨万千的样子,许光平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起身给了老板三碗卤面的钱,然后告诉老童:“你再吃一碗,我先走了。”
许光平离开小摊,走出羊妈街,他在路口叫了一部三轮车:“自由路,金川宾馆。”
金川宾馆是他一个朋友的朋友肖金川办的私营旅馆,他妹妹就在里面当服务员。许光平来过几次,不过距离上次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实地看看妹妹的工作环境,这是一种特殊的关心。
金川宾馆四个字的霓虹灯一进自由路就能望见,很有些堂皇气派。许光平走下三轮车,宾馆墙角的阴影里忽然闪出一个穿着皮短裙的女子,向许光平抛了一个媚眼,操着软软的普通话问:“先生,需要我们陪着玩玩吗?”
“没钱,”许光平恶声恶气地说。
“没钱还神气?”皮短裙鄙夷地说。
许光平推开宾馆的玻璃门,一眼看见总台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她们发现有人进来,眼里都发出了异样的光芒。许光平目不斜视,向总台走去,见总台小姐以前见过面,便问她:“我妹妹明珊呢?”
“三楼。”总台小姐表情木然。
许光平便上楼,他想先看看妹妹,再问一下肖金川是否在宾馆里,然后和他聊聊。二楼通往三楼的路灯没亮,楼梯看起来影影绰绰的,许光平忽然看见楼梯中间立起一个人,一股香水气味扑鼻而来。
“林先生,您回来啦,我特意在这边等你。”那阴影里的女子显然认错人了,她的声音嗲气十足,是职业妓女的标准腔调。
“我不是,”许光平推开她伸过来的手,慌忙从她身边冲上楼去。
三楼服务台没人,许光平往直溜溜的廊道看去,也没人,有一间房的门敞开着。
“明珊。”许光平喊了一声。
“哎!”许明珊从那敞着门的房里应声跑出来,见是哥哥,脸上的表情显得又高兴又惊讶。
“上班时间,你不在服务台,你在做啥货?”许光平以老板的口吻说。
“我跟一个旅客聊天。”许明珊说。
许光平眼睛猛地瞪大了,说:“聊个鬼天!你不要被人骗了。”
“兄,你别大惊小怪,那人是到山城出差的大学老师,”许明珊说,“老师会骗人吗?”
“老师最会骗人了,”许光平稍稍放心,告诫妹妹同时安慰自己说,“不过,他们顶多拿一些话骗骗人……”
“兄,你来这边干嘛?”
“看你呀。”许光平说,“我看,这地方你不能再呆了,我给你另找个工作,或者你就在家呆着,反正也不差你那几个钱,我多挣一点就是了。”
“怎么啦?”许明珊不明白。
“怎么啦?”许光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还没进门,门口就有一只‘鸡’;上楼梯,
又在楼梯中央碰到一只‘鸡’,你说这是怎么啦?”
“这是老板的事,我们打工的哪里管得了?”
“这也不仅仅是老板的事,这是社会的事,问题是你不能在这地方呆下去了,我怕你受到污染。”
“兄,你把我看成啥货人啦!”许明珊生气地跺了下脚,猛一转身,跑进服务台里,用眼睛里的刺盯着哥哥。
“我是为你好,”许光平解释说。
“哼!”许明珊余怒未消,撇了撇嘴。
“总之,你明天起就不要来这里上班,我过阵子跟肖金川说说。”
“我不会听你的。”
“明珊!”许光平很严肃看着妹妹的脸,妹妹脸上的光洁使他心里一阵阵悸动,“你要听我的话!”
“兄,你最近怎么啦?你怎么变成这样子?”许明珊陌生地看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