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的时候,许光平和白皮美美饱食了一餐客家饭菜,从钱坂的一座土楼里出来,朝公路走去。
他们的车停在公路旁,已经装载完毕,木材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煤炭。两人上了车,白皮双手合十,喃喃说道:“观音菩萨、三坪祖师公、大伯公、如来佛祖……保佑我们啊。”
汽车开动了,前灯在灰白的公路上打出一束光亮。下了一个小岭,汽车开始哼哼呼呼地爬坡。乡村公路就是这样,上上下下起伏不已。
“这破烂车,”白皮骂道,“挣够了钱就丢掉你,换一部大三菱。”
公路上的灰白一点一点地消失,只剩下车灯的光亮,它们像两只飘移的鬼火,始终在汽车前面奔跑。
“哎,挣够了钱你想做啥货?”白皮忽然问道。
许光平看他一眼,没吭声,好像陷入了思考。
“装一部电话?”白皮说。
“千把块钱,想装早就装了。”许光平说。
“买一部摩托?”
“想买早就买了。”
“那你想做啥货?”
“买一颗人头。”许光平低低地说,他在面前看见了魏三明一脸狰狞、轻蔑的样子。
“你真会开玩笑,”白皮笑道,下巴上的胡子抖动不已,“买几只‘鸡’才差不多吧?”
许光平不想跟他深谈,闭上了眼睛假寐,他想了一阵子妹妹在金川宾馆干活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又想在赖六哉那边定做的土枪不知怎样。七七八八的事情充斥脑袋让他觉得想也想不完,干脆就不想了,然后开始专心地想即将到来的非常迫切的问题,即如何顺利、安全地通过钱坂木竹检查站。
汽车进入了一段平路,两边有灯光一掠而过,那是路边住宅。钱坂镇到了。
“检查站就在前边,”白皮紧张地问,“怎么办?”
许光平猛地睁开眼睛,这时他心里已经想出一个办法,胸有成竹地说:“你把车停在路边,我到检查站跟他们拉拉关系,如果时机成熟,就给你打传呼,你马上开车过来,开到前边一两公里的地方去等我,我再雇摩托车过去。”
“你怎么跟他们拉关系?”白皮不信任地问。
“这你就别问。”许光平说,“反正你一接到我代号为888的传呼,你就开车!”
“好吧,碰运气,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但愿我们运气很好。”白皮把车停到了路边。
许光平跳下驾驶室,提醒说:“记住啦!”他整了整衣服,满怀信心地向前面的检查站走去。
检查站设在路边的一间木屋里,如果不是屋檐下挂着一只500瓦电灯,把面前一块地方照得灿若白昼,还真看不出是检查站。木屋的边侧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人,一边剔着牙一边撒尿,牙缝发出的嘶嘶声响,和尿水撒在地上的声音相应和着。
许光平向他走过,他正撒完尿转过身来,看见许光平时笑了一下,说:“来了。”
许光平觉得奇怪,他怎么跟自己打招呼,心想也许是看着面熟,便说:“吃饱了?”随即递上一根香烟。
那人接了烟,说:“小陈啊,最近没在厦门干了?”
许光平这才明白他把自己当作小陈了,心里不知是凶是吉,但也只好将错就错,说:“回来几天了。”他和颜悦色地看着他,发现他长了一只扁鼻子,好像被车轮辗过一样。
扁鼻子燃了烟,说:“进来坐坐吧。”
许光平随他走进检查站,看来,原来想好的那些套近乎、拉关系的办法用不上了,只能随机应变。
检查站灯火通明,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百无聊赖地瘫坐在沙发里,两腿张得很开,看见扁鼻子和许光平走进来,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这是小陈,”扁鼻子说,“哦,你不认识他。他老爸原来是这里的副乡长──那时候还没改镇,调回县里那一天,在路上翻车死了,真是可惜啊。”
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倒霉的“老爸”,许光平心里暗暗发笑,他看见眼镜脸上开始有了表情,忙向他递上一根香烟,眼镜摆了摆手,还是接住了
“几年不见,我都有点认不出你了,”扁鼻子长辈似地对许光平说,“头发留了这么长。”
许光平故意装出一副憨厚的模样,嘿嘿笑着。
“打几圈扑克,”扁鼻子说,“来点小刺激。”
许光平原来设想的办法就是通过打扑克,把钱输给他们,来跟他们拉关系,所以扁鼻子的话正中下怀,他忙说:“好好好,向两位学点牌艺。”
眼镜听说打扑克,立即有了精神,镜片后边的眼睛放射出光亮,说:“几天没打,我的手痒死了。”
扁鼻子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副扑克,洗着牌说:“打一角的吧。”
许光平知道“一角”就是一元,简直是小意思,说:“随便。”
扁鼻子把牌搁在沙发的方几上,眼镜翻开一看,是黑桃A,高兴地说:“我先抽,开门见红,旗开得胜,晚上保准赢了。”
“看来你手气一开始就不错。”许光平恭维道。
扁鼻子一边抽着牌一边怨叹着牌臭,说:“又是,又是,干你佬!”
“就你们两人值班,”许光平小心地试探,“打牌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眼镜满不在乎地说,“那些想蒙混过关的家伙,十点以后才会来,规律我们都摸透了。”他自以为是地耸了耸鼻子。
扁鼻子接连抽到两张大牌,心里高兴,说:“要是每车次都被我们查获了,那就没有人再敢偷运,那我们就要失业,所以呀,总是要让运气好的人溜过去。”
许光平觉得扁鼻子的话精彩而又深刻,连连点头表示欣赏。
牌抽完了,眼镜和扁鼻子如临大敌地整着牌。许光平抽着牌的时候就知道这种牌凭他的技艺准会赢,可是现在他必须输,这反而让他有些为难了,他看着牌一阵发呆。
“黑桃3在谁手上?”眼镜催促道,“出牌吧。”
“在我这。”许光平说,“一定要先出黑桃3吗?”
“当然。”眼镜说。
许光平故意拆了牌,出了一条从3到A的龙,手上便只剩下几张毫无战斗力的散牌了。
眼镜有些惊慌,说:“完了完了。”
“不会的。”许光平笑笑,出了一对4。
扁鼻子压上一对7,眼镜压上一对9,他们两人接上火拚了起来,许光平手里有一对A,却有意不出,只想让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坐收渔利。
眼镜用一对K压住了扁鼻子的一对J,紧张地问:“谁有办法?”
许光平摇了摇头。
眼镜摊牌,正是三张6和两和散牌(闽南有牌俗“三带两”),犹如捡了一百万那么兴奋,说:“赢啦。”
“我只有两张大牌,”扁鼻子叹道,但立即改变口气安慰自己,“君子不赢头盘牌。”
许光平做出很失望的样子,把手上的牌混入方几上的牌之中,洗了起来。
“现钱还是先记帐?”眼镜以胜利者的口吻问。
“现钱吧。”许光平掏出两元钱,对扁鼻子说,“我先帮你出。”
扁鼻子乐得占个小便宜,不说话,把许光平洗好的牌又洗了一遍。
许光平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故意慌了一下,撩开夹克衫,看了看腰间的传呼机,说:“有人传呼,我先回个话。”
“电话在那边。”扁鼻子指了指窗台。
许光平迅速拔通了白皮的传呼机,听见话筒里传出传呼机滴滴滴的声音,犹如天上仙乐一样动听,他煞有介事地对着话筒说,实际上是说给眼镜和扁鼻子听的:“好好好,半个小时后我就去,再见哦。”
眼镜抽了牌,催促道:“来来来。”
开始出牌了。许光平格外拉长耳朵,聚精会神地谛听公路上的汽车声音,他听见白皮的汽车开过来了,心一点一点地往上提起来,但是他的脸上却是一副轻松自若的笑容,说:“这牌不大不小,跟刚才一样,能不能赢全凭运气啦。”
扁鼻子出了一张黑桃3,信心十足地说:“看我的。”
白皮的汽车声越来越近了,许光平觉得那汽车声好像在发抖,渐渐才明白不是汽车声在发抖,而是自己心里在发抖。为稳住情绪,他略带夸张地叫着:“来,来,压死你,谁敢压我?”
眼镜和扁鼻子一会儿看看自己的牌,一会儿看看对方,非常专心地猜测对方可能出什么牌。
白皮的汽车声近了,五米、三米、一米……许光平拿牌的手微微一抖,他紧张地盯住眼镜和扁鼻子的脸,发现他们对汽车声的到来没有反应。
“三带两。”眼镜用力地摔摔牌。
许光平听见汽车呼地开过检查站,整座木屋好像震晃了起来,他的心却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第二盘又是眼镜赢了。
“你手气果然好啊。”许光平说,照旧递上两元钱。
接下来又打了几盘,许光平不得不赢了一盘,而扁鼻子每盘皆输。
“手气这么坏,不打了不打了。”扁鼻子气恼地说,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高兴,因为输的钱全是许光平替他出的。他告诉许光平他身上只有一张一百元,不易找开,许光平不以为然地说那就算了,所以扁鼻子觉得自己实际没有输钱,心情也就愉快起来了。
“我该走了,”许光平果断地站起身,“刚才有人呼我,我答应半小时后过去。”
“不是女孩子吧?”眼镜嘿嘿笑着,样子显得很猥琐。
“不是。”许光平说,“以后再较量啦。”
他大步走出检查站,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
前边路灯下还停着一部载客的摩托车,车手正东张西望寻找顾客,看见许光平大步走过来,眼睛闪亮了一下。
“到前边去。”许光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