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许光平都没有在梁伟东、刘志华他们面前露个脸,给他打传呼也不回。这鸟人跑到哪边潇洒去了?梁伟东问刘志华。刘志华摇了摇头,心里却是忽然咕咚一沉,该不会跑到西坑找魏三明闹事吧?刘志华正在民主街的台球店和梁伟东一个漳浦来的朋友打台球,他只剩下最后一只黑8了,但是握杆的手不知怎么,一直微微地颤抖,最后击出去的白球竟没有撞上黑8。你在让我啊?梁伟东的朋友呵呵笑着,稳扎稳打,把自己的球各个击落。我到那边一下,刘志华朝坐在老板身边喝茶的梁伟东挥了一下手,出了店门,径直朝圩尾街走去。
许光平的家在圩尾街尾巴,隔一堆陈年垃圾就是顶街了。许家临街的房子辟作理发室,墙壁上用油漆写着两个斗大的字:剃头,老远便能看见。许光平的父亲许长荣一边给顾客推着头发一边口沫飞溅地讲述山城新闻,炉火纯青的手艺使他有些骄傲,在顾客头上的动作便显得漫不经心,而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嘴巴上。“这年头,我也真是看破啦……”许长荣吞了一口水,口沫继续往外飞溅,“你说镇长一个月工资能有多少?可他一年就盖起一幢大厝,上头查下来,他说是养猪攒的钱。你说这上头的人是吃干饭的还是怎么的,也相信了,养两只猪能剩啥货钱啊?养的是金猪也不至于盖厝啊?你说是不是啊?”许长荣把顾客的脑袋往下压,可能用力了一些,顾客难受地哼了一声。“这年头,我也真是看破啦……”许长荣转身换个位置的时候,看见刘志华朝剃头店走来,“怎么?你想来这边剃头?”
“不是,”刘志华说。
“我也知道不是,”许长荣手上的推子嚓嚓响着,嘴里的话跟推下来的头发一样多,“你们这种少年家,名声人,新潮流的人物,怎么会上这种老货子剃头店?上的都是北方小姐的发廊,干洗,按摩,调情逗笑,又爽又过瘾……”
“光平不在吗?”刘志华打断他,“这些天做啥货去了?”
“你问我,我问谁啊?我多久没看见他的死囝仔影啦,现在我还敢管他的事吗?多问两句,就让他瞪眼让他讨厌,我不如关嘴。嘴巴闲着又不会痒,我问他有啥货用处?我才不管他的事。这年头,我也真是看破啦……”许长荣摇着头叹了一声,放下推子拿起剪刀,在顾客头上咔嚓咔嚓纵横决荡。
刘志华在剃头店的门槛下站了一阵子,默默转身走了。
实际上,许光平这些天一直在秘密寻访拳师。他的想法多少有些孩子气,找拳师,学拳术,然后和魏三明算帐。许光平回忆起童年时代伙伴们时常挂在嘴上的山城拳头仙肖水涨的名字,问了好几个人,终于在羊妈街一条肓肠样的小巷里找到肖家,一阵惊喜,但是看那门上,却是挂着一块木牌,歪歪扭扭写着“糕饼批发”四个字,一种糕饼的芳香徐徐飘进鼻子里。
许光平疑惑地跨进肖家的门槛,看见院子里晒着一簸箕一簸箕的芝麻,廊道上砖块样垒着半人高的大块肉饼。
“你是来批发的吗?”里间走出一个中年人,瘦高高的,戴着一副眼镜,向许光平问道。
“我来找肖水涨,”许光平说。
“做啥货?”中年人生硬地问。
“拜师学拳,”许光平说。
中年人冷笑一声,说:“我老爸七年前就死啦。少年家,啥货不学,偏偏学拳,想打架是不是啊?你还是趁早回家去,不过你以后要是想做糕饼生意,可以来这边批发,我们肖家的豆沙饼、芝麻饼是山城最有名的,漳州、厦门那边都有人来买,一买就是几十件几百件”
许光平很失望,心想肖水涨的儿子简直是个逆子,看他那样子肯定手无缚鸡之力,不把老爸的功夫发扬光大,而痴迷于做饼和吹牛。他懒得说话,转身便走。
有人热心地向许光平介绍说,王侯村有个人叫作赖六哉的,功夫十分了得,十几个人也近不了他的身,他在外头混了七八年,前不久才回去老家王侯村。许光平隐约觉得赖六哉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说过,立即直奔王侯村去。
王侯村是水尖山脚下一个庞大的村庄,高高低低的房屋在山脚下像野草一样蔓延,看样子几年就要包围山城了。许光平开着借来的嘉陵70,一到村口,便迎面看见刘志华的父亲铁嘴仙,顿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阿伯,你回去了啊?”许光平停住摩托,一脚撑在地上,“等下子我载你回去吧,我现在去找一个人。”
“你找啥货人啊?”
“赖六哉,你知道他家住在哪边?”
“六哉?知道知道,”铁嘴仙手指了一指,“他家就在土地庙旁边的那座老厝里。你找他做啥货啊?”
“有点事。”许光平说。
许光平左弯右拐,窄小的村路像一张网络,怎么走也是路,他看见一座修葺得金碧辉煌的庙宇,料想便是土地爷的别墅了,果然旁边有一座破落的大厝,相比之下,显得很寒伧。许光平把摩托开到大厝的门前,熄火下车,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气味,好像一群小兽直往鼻孔里奔来。
走进院子,迎面便是火炉、铁砧、风箱,俨然一个打铁铺。廊道上一只炭炉正煮着草药,煮沸的药汤卟兹卟兹,一直要把药罐的盖子掀掉,气味正是从那里冒出来的,苦涩里带着一种芳香。许光平耸动了几下鼻子,喊道:“有人吗?”
厢房里传出几声咳嗽,一个脸色腊黄、身躯佝偻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细小的眼睛直盯许光平:“找谁?”
“赖六哉住在这边吗?”
“我就是。”
许光平一听,嘴巴猛地张大了。在他想象中,赖六哉应该是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英雄好汉,谁知道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老鼠相。
赖六哉大概也看出了他的惊诧,抚着腰背说:“少年家,想学拳头是不是?你一定也听说过我赖六哉武艺高强,可是又怎么样?前些天在云霄县城,五个人围过来,两个人手上拿着土枪,其他人手上握着刀,我武艺再高强也毫无办法,结果就这样被痛打一顿,差点把一身的骨头丢在云霄啦…… ”
在赖六哉坦率的叙述里,许光平好像目睹了那场力量悬殊的惊心动魄的打斗,心里油然升起对赖六哉的好感。
“少年家,现在学拳没啥货用啦。”赖六哉悲观地叹道。
“怎么会没用呢?”许光平说,“总是会有用的。”
“现在又不是古代,一拳打天下,现在要有枪,你要是有一把枪,谁还敢跟你乱来?”赖六哉忽然问道,“你是哪里的?”
“圩尾街。”
赖六哉哦了一声,指着院子里的铁砧、风箱说:“少年家,我现在在做枪,装砂珠的土枪,不久就能做出来了,你要不要定做一把?”
许光平发现赖六哉神色很庄严,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已经有人来定做了,”赖六哉咳了几声,从裤兜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学生作业纸,递给许光平,“要不是觉得你可靠,我才不干呢。你也该明白,这做枪是犯法的事。少年家,看样子你是做生意的,要是你想报仇啦抢劫啦,我还不肯把枪卖给你呢。”
许光平看见学生作业纸的背面写着几行字:
麦子街黑番定金一百一支
杉行街歪天定金二百二支
许光平恍然看见魏三明的电警棍伸了过来,全身不由一颤。赖六哉递来一把圆珠笔,他就把作业纸摊在手掌里写道:
圩尾街光头定金一百一支
“你头发这么长,可是偏偏叫作光头,”赖六哉带咳笑着,自作聪明地说,“我明白了,现在那些最没油水的行当,比如扫大街的偏偏叫作城市美容师,教书的偏偏叫作灵魂工程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而当官的油水足,成天又不干事,偏偏自称是公仆,这都是同一个道理啊。”
许光平觉得赖六哉这人还真有一点脑子,向他交钱的同时向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