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整整睡了9个小时,两个脑袋的一次碰撞把两人惊醒,看看电子表,已经是早上七点。打开舷窗盖,明亮均匀的白光立时漫溢了整个舱室。小丫说:
“嘎子哥,我饿坏了,昨天咱们只顾兴奋,是不是一天没吃饭?”
“没错,一天没吃饭。不过这会儿得先解决内急问题。”他从座椅下拉出负压容器(负压是为了防止排泄物外漏),笑着说:“这个小球舱里没办法分男女厕所的,只好将就了。”他在失重状态下尽量背过身,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对小丫说,“轮你了,我闭上眼睛。”
“你闭眼不闭眼我不管,可你得捂住耳朵。”
“干嘛?”
小丫有点难为情:“你没听说,日本的卫生间都是音乐马桶,以免女客人解手时有令人尴尬的声音?何况咱俩离这么近。”
嘎子使劲忍住笑:“好,我既闭上眼,也捂住耳朵,你尽管放心如厕吧。”
小丫也解了手,两人用湿面巾擦了脸,又漱了口,开始吃饭。在这个简装水平的球舱里没有丰富的太空食品,只有两个巨型牙膏瓶似的容器,里面装着可供一人吃七天的糊状食品,只用向嘴里挤就行。小丫吃饭时忽然陷入遐思,嘎子问:
“小丫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可不是害怕――万一咱们的泡泡永远不会破裂,那咱们该咋办?”
嘎子看着她,一脸鬼鬼道道的笑。小丫追问:“你在笑啥?笑啥?老实告诉我!”
“我有个很坏蛋的想法,你不生气我再说。”
“我不生气,保证不生气。你说吧。”
嘎子庄严地说:“我在想,万一泡泡不会破裂,咱俩成了这个宇宙中的唯一的男人女人,尽管咱俩是表兄妹,说不定也得结婚(当然是长大之后),生它几十个儿女,传宗接代,担负起人类繁衍的伟大责任,你说是不是?”说到这儿,忍不住笑起来。
小丫一点不生气:“咦,其实刚才我也想到这一点啦!这么特殊的环境下,表兄妹结婚算不上多坏蛋的事。发愁的是以后。”
“什么以后?”
“咱俩的儿女呀,他们到哪儿找对象?那时候这个宇宙里可全是嫡亲兄妹。”
嘎子没有这样“高瞻远瞩”的眼光,一时哑口。停一会儿他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实历史上已经有先例――亚当和夏娃,但圣经上说到这个紧要关口时却是含糊其辞,看来圣经作者也无法自圆其说。”他忽然想起来,“说到圣经,我想咱们也该把咱这段历史记下来。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咱们不能活着回去,那咱们记下的任何东西都是非常珍贵的。”他解释说,“泡泡总归要破裂的,所以这个球舱肯定会回到原宇宙,最大的可能是回到地球上。”
小丫点头:“对,你说得对。仪表箱里有一本拍纸簿和一支铅笔,咱们把这儿发生的一切都记下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咱们的球舱‘重入’时不一定在中国境内呀,这样重要的机密,如果被外国人,比如日本人得到,那不泄密了?”
嘎子没办法回答。话说到这儿,两人心里都有种怪怪的感觉。现在他们是被幽闭在一个孤寂的小泡泡内,这会儿如果能见到一个地球人,哪怕是手里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他们也会感到异常亲切的。所以,在“那个世界”里一些非常正常、非常高尚的想法,在这儿就变得非常别扭、猥琐。但要他们完全放弃这些想法,好像也不妥当。
两人认真地讨论着解决办法,包括用自创的密码书写。当然这是很幼稚的想法,世界各国都有造诣精深的密码专家,有专门破译密码的软件和大容量计算机。两个孩子即使绞尽脑汁编制出密码,也挡不住专家们的攻击。说来这事真有点“他妈妈的”,人类的天才往往在这些“坏”领域中才得到最充分的发扬:互相欺骗,互相提防,互相杀戮。如果把这些内耗都用来“一致对外”(征服大自然),恐怕人类早就创造出一万个繁荣的外宇宙了。
但是不行,互相仇杀似乎深种在人类的天性之中。一万年来的人类智者都没法解决,何况这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最后嘎子干脆地说:
“别考虑得太多,记下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干吧。”
他们找到拍纸簿和铅笔。该给这本记录起个什么样响亮的名字?嘎子想了想,在头一页写上两行字:
创世记
记录人:巴特尔、陈小丫
前边空了两页,用来补记前两天的经历。然后从第三天开始。
创世第三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8日
(巴特尔记录)
泡泡已经存在整整三天了。记得第一天我曾让小丫“抓紧时间体验失重,因为泡泡随时可能破裂”,但现在看来,我对泡泡的稳定性估计不足。我很担心泡泡就这么永存下去,把我俩永久囚禁于此。其实别说永久,即使泡泡在8天后破裂,我和小丫就已经窒息而死了。
今天发觉小丫似乎生病了,病恹恹地不想说话,身上没有力气。我问她咋了,她一直说没事。直到晚饭时我才找到原因:她像往常一样吃喝,但只是做做样子,实则食物和水一点都没减少。原来她已经四顿没吃饭了。我生气地质问她为啥不吃饭,她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低声说:
“我想把食物和水留给你,让你能坚持到泡泡破裂。”
我说你真是傻妮子,现在的关键不是食物而是氧气,你能憋住不呼吸吗?快吃吧,吃得饱饱的,咱们好商量办法。
她想了想,大概认为我说得有理,就恢复了进食。她真地饿坏了,这天晚饭吃得那样香甜,似乎那不是乏味的糊状食物而是全聚德的烤鸭。
创世第四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9日
(巴特尔记录)
今天一天没有可记的事情。我们一直趴在舷窗上看外边,看那无边无际的白光,看远处的天球上那无数个闪亮的星星(球舱)。记得第一天我们为了追“星星”,曾短暂地开动了推进器,使球舱获得了一定的速度;那么,在这个没有摩擦力的空间,球舱应该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所以,我们实际上是在这个小宇宙里巡行,也许我们已经巡行了几十圈。但我们无法确定这一点。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浑茫的白光,你根本不知道球舱是静止还是在运动。
小丫今天情绪很低落,她说她已经看腻了这一成不变的景色,她想家,想北京的大楼,想天上的白云地下的青草,更想亲人们。我也是一样,想恩格贝的防护林,想那无垠的大沙丘,想爹妈和乡亲。常言说失去才知道珍惜,我现在非常想念那个乱七八糟的人间世界,甚至包括它的丑陋和污秽。
创世第五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0日
(巴特尔记录)
今天小丫的情绪严重失控,一门心思要打开舱门到外边去,她说假如不能活着回去,那倒不如冒险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竭尽全力才止住她。
可惜这个球舱太简易,没有用来探测外部环境的仪器,至今我们不知道外面的温度是多少,有没有氧气,等等。但依我的推断,如果它确实是从一个很小的高温空间膨胀而成的小宇宙,那它应该有大致相当于地球的温度,但空气极稀薄,近似真空,而且基本没有氧气(在高温那一刻已经消耗了)。
不穿太空服出舱是很危险的事(根据美国宇航局的动物实验,真空环境会使动物在10秒内体液汽化,一分钟内心脏纤颤而死),何况我们的舱门不是双层密封门,一旦打开会造成内部失压,并损失宝贵的氧气。
所以,尽管这个小球舱过于狭小,简直无法忍受,也只能忍受下去。小丫还是理智的,听了我的解释后不再闹了。也难怪,她只是一个13岁的小姑娘啊。
创世第六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1日
(陈小丫记录)
嘎子哥在改造球舱的推进装置,今天我记录。
嘎子哥和我商量,要想办法自救。爸爸他们肯定非常着急,也在尽量想办法救我们。但嘎子哥说不能对那边抱希望。关键是我们小宇宙已经同母宇宙完全脱离,现代科学没有任何办法去干涉宇宙外的事情。
我说,咱们的燃料还有两小时的推进能力,能不能把球舱尽力加速,一直向外飞,撞破泡泡的外壁?嘎子哥笑了,说我还是没有真正理解“超圆体”的概念。他说,还是拿二维球面做比喻吧。在二维球面上飞行的二维人,即使速度再高,也只能沿球面巡行,而不会“撞破球面”。他如果想撞破球面,只能沿球面的法线方向运动,但那已经超过二维的维度了。
同样,在三维超圆体中,只有四维以上的运动才能“撞破球面”,但我们肯定无法做到超维度运动。
他提出另一个思路:在三维宇宙中,天体的移动会形成宇宙波或引力波。由于引力常数极小,所以即使整整一个星系的移动,所造成的引力扰动也是非常小的。我们这个小小的球舱所能造成的引力扰动更是不值一提。但另一方面,我们的宇宙也是非常非常小的,又是内禀不稳定的,所以,也许极小的扰动就会促使其破裂。他说不管怎样,也值得一试,总比干坐在球舱里等死强。
他打算把球舱的双喷管关闭一个,只用一边的喷管推进。这样,球舱在前进的同时还会绕着自身的重心打转,因而喷管的方向也会不停地旋转,使球舱在空间中做类似“布朗运动”那样的无规则运动,这样能造成最大的空间扰动。只用单喷管喷火还有一个好处是:能把点火的持续时间延长一倍。
现在他已截断了左边喷管的点火电路。
准备工作做好了,但嘎子哥说,要等到第七天晚上(即氧气快要耗尽的时刻)再去这样干,也就是说,那是我们牺牲前的最后一搏,在这之前,还要尽量保存燃料以备不时之需。
创世第七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2日
(巴特尔记录)
今天我们在异常平静的心态下度过了最后一天(按氧气量计算的最后一天)。我们先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后来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最后是一秒一秒地,数着自己的生命。直到晚上12点,小丫说:嘎子哥,点火吧。我说,好,点火吧。
现在我就要点火了,成败在此一搏。我左手拉着小丫,右手按下点火按钮。
(7月13日凌晨四点补记)
球舱点火后像发疯一样乱转,离心力把我和小丫按到了舱壁上,颠得我们几乎呕吐。我们强忍住没有吐出来,在失重状态下,空中悬浮的呕吐物也是很危险的。俺俩一直没有说话,互相拉着手,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四个小时后,推进器熄火了。但非常可惜,我们的泡泡依然没有变化。
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做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和小丫收拾了舱室,给亲人们留了告别信,然后两人告别,准备睡觉。我俩都知道,也许这一觉不会再醒来了。假如真是这样,我想总该给后人留一句话吧。二次大战中的捷克英雄尤利乌斯·伏契克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
人们哪,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
但我想说一句相反的话:
人们哪,我爱你们,你们要互相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