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这十年来,“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时有的刚刚起身,正在漱洗,有的还在床上。其中有两个起得早的,都从丫头口中得知胡雪岩已于昨夜到家,一个素性懒散,听过丢开,只关心她的一架鹦鹉,一缸金鱼,天气太冷,金鱼冻死了两条,令人不怡。另一个性情淳厚,服侍胡雪岩,总是处处想讨他的欢心,深知胡雪岩喜欢姬妾修饰,所以梳洗以后,插戴得珠翠满头,换了一件簇新的青缎皮袄,打算着中午必能见到胡雪岩——每逢他远道归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虽非昔比,她认为老规矩是不会改的。
因为如此,等丫头一来传唤,她是首先到达二厅的。胡雪岩觉得眼前一亮,“唷!”他说,“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要赶到哪里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岩一向喜欢她柔顺,加以性情豁达,虽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这样跟她开玩笑地说。
宋姑娘却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行礼招呼过了,方始含笑答说:“听说老爷回来了,总要穿戴好了,才好来见你。”
“对,对!”胡雪岩说,“你穿戴得越多越好。”一句刚完,螺蛳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怪他说错了话似的。宋姑娘当然不会想到他话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见人影说道:“福建姨太来了。”
福建姨太姓杨,家常衣服,虽梳好了头,却连通草花都不戴一朵,进得厅来,一一行礼,心里还在惦念着她那两条死掉的金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接着其余各房姨太太陆续而来,螺蛳太太看是时候了,便向胡雪岩说一句:“都到齐了。”
于是胡雪岩咳嗽一声,里里外外,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但胡雪岩却怔怔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久都无法开口,而且眼角晶莹,含着泪珠了。
他此时的心境,别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蛳太太都很清楚。这十一个姨太太,都是他亲自选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费周折,真所谓来之不易。何况一个有一个的长处,不管他在官场、商场、洋场遭遇了什么拂逆之事,一回到家,总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让他暂时抛开烦恼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楼空,如何狠得下这个心来?
螺蛳太太当机立断,“请太太跟大家说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后的阿兰,将胡雪岩扶了进去,但一眼瞥见行七的朱姨太,灵机一动,改口说道,“七妹,你送老爷到后头去。”
朱姨太心知别有深意,答应着来扶胡雪岩,他一言不发,摇摇头,掉转身子往里就走。不过朱姨太还是抢上两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爷是昨天晚上回来的。”胡太太说道,“消息交关不好,我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树倒猢狲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此言一出,里外一阵轻微的骚动,胡太太重重咳嗽一声,等大家静了下来,正要再往下说,不过有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岁了。”她说,“家里没有人,没有地方好去,我仍旧跟太太,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跟老爷、太太享过福,如今吃苦也是应该的。”
“戴姨太,你不要这样说——”说到这里,胡太太发觉螺蛳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来,转眼等她开口。
螺蛳太太是发觉对戴姨太要费一番唇舌,如果说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轻声说道:“太太,我看先说了办法,一个一个来问,不愿意走的,另外再说。”
胡太太听她的话,开口说道:“老爷这样做,也叫做没奈何。现在老爷已经革职了,还要办啥罪名,还不晓得,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请大家各自想办法。老爷想办法凑了一点现银,每人分五百两去过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里去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就在这里散了吧!”
一听这话,第一个福建籍的杨姨太太,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急急奔出厅去,去到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挂了一把大锁,老何妈守在那里。
“开门!开门!”杨姨太说,“我要回去拿东西。”“杨姨太,进不去了,没有钥匙。”“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身上。”“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老何妈说,“杨姨太,算了吧!”“我,我,”杨姨太哭着说,“我的鹦鹉、金鱼还没有喂。”“你请放心。”老何妈说,“自有人养,不会死的。”杨姨太还要争执,但老何妈寒着脸不开腔,看看无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厅。二厅上聚讼纷纭,有的在商谈归宿,有的在默默思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该学宋姑娘,将所有的首饰都带在身上。当然,表情亦各各不同,有的垂泪,不忍遽别;有的茫然,恍如铩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开了笼子,就要振翅高飞的。
厅外聚集的男女仆人,表情就更复杂了,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有人脸上显得兴奋而诡异,那就不难窥见他们的内心了,都是想捡个现成便宜,尤其是年纪较轻而尚未成家的男仆,仿佛望见一头天鹅,从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这种人财两得的机会,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乱过一阵,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坚持不走,决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余五个回娘家,四个行止未定,或者投亲,或者在外赁屋暂住,一共是九个人。胡太太当即交代总管,回娘家或者投亲的雇车船派人护送;赁屋暂住的,大概别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个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亲自在作安排,“老七,”他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我对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晓得的。”
“我晓得。”朱姨太低着头说。“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朱姨太说,“我只当她在说笑话。”“不是笑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不过时势所限,真叫没法。俗语说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要想开一点。”
“哪里想得开?我跟老爷八年,穿罗着缎,首饰不是珍珠,就是翡翠,这样的福享过,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口气是松动了。胡雪岩像吃了萤火虫似的,肚子里雪亮,略想一想,低声说道:“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两银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对你,当然是例外。”朱姨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即盈盈下拜:“谢谢老爷。”“起来,起来。”胡雪岩问道,“你有多少私房?”“也没有仔细算过。而且老爷赏我的都是首饰,也估不出价钱。”“现银呢?”
“我有两万多银子,摆在钱庄里。”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纷纷提存,胡雪岩亦曾关照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过朱姨太还存着两万多两,不免诧异。
“怎么?你没有把你的款子提出来?”“我不想提。”
“为啥?”“老爷出了这种事,我去提那两万多银子,也显得太势利了。”“好!好!不枉我跟罗四姐对你另眼相看。”胡雪岩停了一下,“你的存折呢?”“在房间里。”
“等一下你交给我,我另外给你一笔钱。”“不要啦!”朱姨太说,“老爷自己的钱都不知道在哪里。”接下来,胡雪岩便谈到周少棠,说他从年纪轻时,就显得与众不同,一张嘴能说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却实实在在。又谈周太太如何贤惠,朱姨太嫁了过去,一定能够和睦相处。
朱姨太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倾听,都成疑问,因为她不是低着头,便是望着窗外,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他问。“我,”朱姨太答说,“我想问问我哥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么管得到你?”朱姨太沉吟未答,就这时候听得房门轻轻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螺蛳太太。
“都弄好了?”“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走,情愿去服侍老太太。”“喔。”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宋姑娘呢?”“她回娘家。”螺蛳太太说,“她要进来给你磕头,我说见了徒然伤心,不必了。”“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岩又指着朱姨太说,“她有两万多银子存在阜康,上个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没有提。”“喔。”螺蛳太太没有再说下去。就这时只听有人叩门,求见的是福生,只为拿进来一份刚送到的《申报》。报上登着胡雪岩革职,交左宗棠查办的新闻,还有一段“本埠讯”:
“本埠英租界集贤里内,胡雪岩观察所开设之阜康庄号执事人宓本常,因亏空避匿,致庄倒闭等因,已刊前报。兹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宁波,继到杭州,然未敢谒胡观察,今仍来沪。胡观察于日前至沪,约见宓本常,不意宓于当夜服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发现,已寻短见,惟察其肚腹膨弯,且有呕血之痕迹,疑吞西国药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无足关心,胡雪岩所关心的是另外一篇夹叙夹议的文章,题目叫做《胡财神因奢而败》。其中有一段说:
“胡在上海、杭州各营大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订规禁制,仿西法,屡毁屡造。厅事间四壁皆设尊罍,略无空隙,皆秦汉物,每值千金,以碗沙捣细涂墙,扪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园内仙人洞状如地窖、几榻之类、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卧其中,不知世界内,尚有炎尘况味。”
看到这里,胡雪岩笑出声来,螺蛳太太与朱姨太围了拢来,听他讲了那段文章,螺蛳太太问道:“什么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夹袄。假山洞里比较凉快是有的,何至于六七月里要穿夹袄。我来看看是哪个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