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七姑奶奶一说破,胡雪岩领悟到,其中大有关系。因为目前负清理全责的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虽出身淮军,但本人也是翰林,所以不愿依附李鸿章,话虽如此,由于与淮军的关系很深,不免间接会受李鸿章的影响。胡雪岩既为李鸿章认作左宗棠的羽翼,必须加以翦除,那么期望刘秉璋能加以额外的援手,便等于缘木求鱼了。如今朝廷将阜康所欠公私各款交左宗棠逐一清理,左宗棠便可直接指挥德馨办理,这一来对胡雪岩自然非常有利。
“七姐,你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如今该怎么办,请你这位女诸葛发号施令。”
“小爷叔不要这么说。我出几个主意,大家商量。第一,应该打个电报给德藩台,让他心里有数,刘抚台管不到那么多了。”
“不错,这个电报马上要打。”“左大人那里当然要赶紧联络。”七姑奶奶问,“小爷叔,你是自己去一趟呢,还是让应春去面禀一切?”“我看我去好了。”古应春自告奋勇,“小爷叔没有顶戴不方便。”
这话在胡雪岩正中下怀。奉旨革职的人,当然只能穿便衣,这对左宗棠来说,倒是无所谓的事,但江宁是全国候补道最多的地方,为人戏称“群道如毛”。一到华灯初上,城南贡院与秦淮河房一带,碰来碰去的称呼都是“某观察”,人家当然还是照旧相呼,但胡雪岩不知是默受,还是要声明,已是一介平民?这种尴尬的情势,能避免自然求之不得。
因此,他即时说道:“对!应春请你辛苦一趟。见了左大人,你是第三者的地位,比较好说话。”
“是!我明天一早就走。还有啥话要交代?”“你特别要为德晓峰致意,他很想走左大人的路子,左大人能在封疆大吏中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古应春也知道,德馨对升巡抚一事,非常热衷,如果能找机会为他进言,并取得左宗棠的承诺,保他更上层楼,那一来德馨自然就会更加出力来帮胡雪岩的忙。
“不过,德藩台的复电,不是今天、明天一定会到,洋人那面,接不上头,似乎不大好。”古应春说,“丝能脱手,到底是顶要紧的一件大事。”
“现在情形不同了,归左大人清理,这批丝能不能卖,就要听他的了。”胡雪岩紧接着说,“所以你到江宁去最好,可以当面跟左大人谈。”
“如果德藩台复电来了,说可以卖呢?”“那也要听左大人的。”
“事情不是这样办的。”七姑奶奶忍不住开口,“如今是洋人这面重要,价钱谈不拢不必谈,谈拢了又不能卖,要请示左大人,时间上耽误了,洋人或许会变卦。”
“七姐的话不错。”胡雪岩马上作了决定,“丝是一定要脱手的,现在不过价钱上有上落,日子也要宽几天。应春,你明天先把买主去稳住,你同他说,交易一定做得成,请他等几天。现在洋人也晓得了,一牵涉到官场,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几天的工夫不肯等,根本就没有诚意,这种户头,放弃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好!我明天一早去,去了回来就动身。”古应春忽然发觉,“咦,老宓怎么还不来?”
原来古应春去看沈兰生时,照胡雪岩的嘱咐,顺道先转到集贤里,阜康虽已闭歇,宓本常与少数伙计还留守在那里。宓本常听说胡雪岩来了,即时表示,马上就会到古家来“同大先生碰头”。这句话到此刻,将近三个钟头了,何以踪影不见?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他会来的。小爷叔吃消夜等他。”七姑奶奶说,“消夜不晓得预备好了没有?”
“早就预备好了。”瑞香在外面起坐间中,高声回答,接着进了卧室,将坐在轮椅上的七姑奶奶推了出去。
消夜仍旧很讲究,而且多是胡雪岩爱吃的食物,时值严寒,自然有火锅,是用“糟钵头”的卤汁,加上鱼圆、海参、冬笋,以及名为“胶菜”的山东大白菜同煮。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老同和。
“应春,”他问,“你看见阿彩了?”“看见了。”
“哪个阿彩?”七姑奶奶问,“好像是女人的名字。”胡雪岩与古应春相视而笑。由于胡雪岩现在的心境,倒反而因为京里来的消息而踏实了,所以古应春觉得谈谈这段意外的韵事,亦自不妨,当即开玩笑地说:“小爷叔如果当时再跟阿彩见一面,说不定现在是老同和的老板。”
以这句笑谈作为引子,古应春由昨夜在老同和进餐,谈到这天上午与阿彩的对话,其间胡雪岩又不时作了补充。这段亘时二十余年的故事,近乎传奇。七姑奶奶与瑞香都听得津津有味,胡雪岩藉此也了解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甚至想象不到的情节,尤其是阿彩如此一往情深,大出他的意料,因而极力追忆阿彩当年的模样,但只有一个淡淡的、几乎不成形的影子,唯一记得清楚的是纤瘦的身子与一双大眼睛。
这顿消夜,吃到午夜方罢。宓本常始终未来,“算了!”胡雪岩说,“明天早上再说,睡觉要紧。”
这一夜睡得不很舒适,主因是古家新装了一个锅炉,热汽由铅管通至各处,这是西洋传来的新花样,上海人称之为“热水汀”,胡雪岩元宝街的住宅虽讲究,却尚无此物。但虽说“一室如春”,胡雪岩却还不甚习惯,盖的又是丝棉被,半夜里出汗醒了好几次,迫不得已起床,自己动手,在柜子里找到两条毛毯来盖,才能熟睡。
醒来时,红日满窗。瑞香听得响动,亲自来伺候漱洗,少不得要问到胡家上下,胡雪岩只答得一句:“都还好。”便不愿多谈,瑞香也就知趣不再问下去了。
上楼去看七姑奶奶时,已经摆好早餐在等他了,照例有一碗燕窝粥,胡雪岩说道:“谢谢!七姐你吃吧。”
“为啥不吃?”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你不要作践自己。”“不是作践自己。我享福享过头了,现在想想,应该惜福。”七姑奶奶未及答言,只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异常匆遽,仿佛是奔了上来的。大家都定睛去看,是古应春回来了。“小爷叔,”他说,“老宓死掉了!”“死掉了?”胡雪岩问,“是中风?”“不是,自己寻的死路,吞鸦片死的。”古应春沮丧地说,“大概我走了以后就吞了几个烟泡,今天早上,一直不开房门,阿张敲门不应,从窗子里爬进去一看,身子都僵了。”阿张是阜康的伙计。
“是为啥呢?”胡雪岩摇摇头,“犯不着!”“小爷叔,你真真厚道。”七姑奶奶说,“他总觉得祸都是他闯出来的,没有脸见你。他来过两回,一谈起来唉声叹气,怨他自己不该到宁波去的。那时候——”
七姑奶奶突然住声不语,胡雪岩便问:“七姐,你说下去啊。”七姑奶奶没有答他的话,只问她丈夫:“你怎么晓得你一走了,他就吞了几个烟泡?”“他们告诉我,昨天我一走,他就关房门睡觉了,那时候只有八点钟,大家都还没有睡。”“那么,”七姑奶奶紧接着问,“大家倒没有奇怪,他为啥这样子早就上床?”
“奇怪归奇怪,没有人去问他。”古应春答说,“阿张告诉我,他当时心里就在想,不是说要去看大先生,怎么困了呢?他本来想进去看一看,只为约了朋友看夜戏,中轴子是杨月楼的‘八大锤带说书’,怕来不及,匆匆忙忙就走了。看完夜戏吃消夜,回来就上床,一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去敲门,才晓得出了事。”
七姑奶奶不做声了,但脸上的神色却很明显表示出,她另有看法。“阜康的人也还有好几个,当时就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胡雪岩又说,“吞鸦片不比上吊,要死以前,总会出声,莫非就没有一个人听见?”
“我也这么问他们,有的说一上床就睡着,没有听见,有的说逛马路去了,根本不知道。”
“这也是命中注定。”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人死了,我还说刻薄话,照我看是弄假成真。”
“你是说,他是假装寻死?”古应春问。“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随身的那个明角盒子里,摆了四个烟泡,在人面前亮过不止一回。”“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他是早有寻死的意思了?”“是啊!”七姑奶奶看着古应春说,“我不晓得你听他说过没有?我是听他说过的。”“他怎么说?”胡雪岩问。
“他说,我实在对不起胡大先生,只有拿一条命报答他。”“七姐,你倒没有劝他,不要起这种念头?”“怎么没有?我说,古人舍命救主的事有,不过赔了性命,要有用处。没有用处,白白送了一条命,对胡大先生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又怎么说呢?”“他说,不是这样子,我对胡大先生过意不去。”七姑奶奶又说,“他如果真的是这样想老早就该寻死了。迟不死,早不死,偏偏等到要同你见面了,去寻死路。照我想,他是实在没有话好同小爷叔你说,只好来一条苦肉计。大凡一个人真的不想活了,就一定会想到千万不要死不成,所以要挑挑地方,还要想想死的法子,要教人不容易发现,一发现了也死不成。他身上的烟泡,照我想,阜康的伙计总也见过的,莫非他们就没有想到?说了要来看大先生,忽然之间关了大门睡觉,人家自然会起疑心,自然会来救他。这样子一来,天大的错处,人家也原谅他了,他也不必费心费力说多少好话来赔罪了。哪晓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看戏的看戏,逛马路的逛马路,睡觉的睡觉,这都是他想不到的。小爷叔你也不必难过,他这样子一死,不必再还来生债,对他有好处的。”
“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掉了。”胡雪岩说,“他的后事,要有人替他料理,应春,我晓得他对你不大厚道,不过朋友一场,你不能不管。”
“是的。我已经叫阜康的伙计替他去买棺材了。尽今天一天工夫,我把他的后事料理好,明天动身。”古应春又问,“是不是先打个电报给左大人?”
“应该。”于是古应春动笔拟了个由胡雪岩具名,致左宗棠的电报稿说:“顷得京电,知获严谴,职谨回杭待命,一闻电谕,即当禀到,兹先着古君应春赴宁,禀陈一切。”胡雪岩原执有左宗棠给他的一个密码本,为了表示光明磊落,一切遵旨办理,特别交代古应春用明码拍发。
“洋人那里呢?”胡雪岩又问。“谈妥了。”
“好!”胡雪岩向七姑奶奶征询,“七姐,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动身?”
“要这样子急吗?”“我是由宓本常寻死,联想到杭州,《申报》的消息一登,一定有人会着急,不晓得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我要赶回去,能在《申报》运到之前,赶回杭州最好。”
“说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答说,“昨天晚上我们光是谈了公事,本来今天我还想同小爷叔谈谈家务。现在小爷叔已经想到了,就不必我再说。赶紧去订船吧。”
“我来办。”古应春说,“订好了,我马上回来通知。”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一直到中午,古应春回来,说船已订好,花三百两银子雇了一只小火轮拖带,两天工夫可以回杭州。
遣散姬妾
胡雪岩专用的官船,大小两号,这回坐的是吃水浅的小号,小火轮拖着,宛如轻车熟路,畅顺无比,黄昏过了海宁直隶州,进入杭州府境界,当夜到达省城,在望仙桥上岸,雇了一乘小轿,悄然到家。
“这么快就回来了?”螺蛳太太惊讶地问,“事情顺手不顺手?”“一时也说不尽。”胡雪岩问,“老太太身子怎么样?”
“蛮好。就是记挂你。”“唉!”胡雪岩微喟着,黯然无语。
“我叫他们预备饭,你先息一息。”螺蛳太太唤着阿云说,“你去告诉阿兰,叫她禀报太太,说老爷回来了。”
这是她守着嫡庶的规矩,但胡雪岩却拦住了,“不必,不必!”他说,“等我们谈妥当了,再告诉她。”
这一谈谈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归寝。螺蛳太太却不曾睡,一个人盘算了又盘算,到天色微明时,带着阿云去叩梦香楼的房门,与胡太太谈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回来,唤醒胡雪岩,伺候他漱洗已毕,开上早饭来,依旧食前方丈。
“从明天起,不能再这样子摆排场了。”螺蛳太太急忙解释:“原是因为你头一天回来,小厨房特别巴结。”
“小厨房从明天起,也可以撤销了。”“我晓得。”螺蛳太太说,“这些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吧!”
胡雪岩不做声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说:“到大厨房去拿两根油炸桧来。”
古来奸臣无数,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飞的秦桧,所以将长长的油条称之为“油炸桧”,意思是他在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又写做“油灼脍”。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厨房里自己打烧饼、炸油条,从来不尝的胡雪岩,忽然想到此物,无非表示今后食贫之意。螺蛳太太觉得太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酱作新闻去传说,或者还有人会骂他做作,所以当面虽未拦阻,却向阿云使个眼色,这俏黠丫头,自能会意,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已经歇火不炸了,冷油条最难吃,我没有要。”
“没有要就不要了。”螺蛳太太说道,“老爷也快吃好了。”胡雪岩不做声,吃完粥站起,恰好钟打八下,便点点头说:“是时候了。”
“阿云!”螺蛳太太开始发号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妈去叫来。随后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厅上会齐,老爷有话交代,再要告诉阿兰,请太太也到二厅上。”
她说一句,阿云应一句,不一会,男女总管福生与老何妈应召而至,螺蛳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厅上升火盆,然后将老何妈唤到一边,密密交代了好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