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兜揽了一件帮人争产的官司吗?”“喔,那一件。”宝森答说,“如今我可没工夫管人家的事了。”原来宝森受人之托,有件庶出之子向嫡出长兄要求分家的官司,要求宝鋆向顺天府尹说情,将庶出之子的状子驳回。他从杨乃武那一案,受刘锡彤之累,为清议抨击以后,凡是这类牵涉刑名的案件,不愿再管,无奈宝森一再纠缠,只能饰词敷衍,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来拖延,深以为苦,因而此刻听得宝森的话,顿觉肩头一轻,浑身自在了。“我特为来跟大哥说,我要到上海去一趟,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喔,”宝鋆问道,“到上海去干什么?”“有人请我去玩两三个月。管吃管住,外带管接管送,一共是四管,自己一个子儿都不用花。”“好家伙。管你到上海玩两三个月,不要分文,谁那么阔啊?”“胡雪岩。”“原来你交上‘财神’了!”宝鋆立刻沉下脸来,“你可别胡乱许了人家什么,替我添麻烦。”宝森愕然,“人家会有事托我?”他问,“会是什么事呢?”“谁知道?此人的花样,其大无比,这一趟是来替左季高筹划借洋债,说不定就会托你来跟我噜苏。”“哼!”宝森微微冷笑,“有海岳山房在那里,哪轮得到我来跟你噜苏。”
宝鋆装作不曾听见,呼噜噜地抽了几口水烟,开口问道:“你哪一天走?”
“就在这几天。”宝鋆点点头,喊一声,“来啊!”将听差宝福唤来吩咐,“到账房里支二百银子,给二老爷送了去。”“谢谢大哥!”宝森请个安,又说了些闲话,高高兴兴地走了。等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宝福悄然而至,走到宝鋆面前说道:“朱铁口来过了,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礼来。”“哪个胡大人?”“有手本在这里。”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胡光墉”,不由得就关切了,“送的什么?”他问。
“一个成化窑的花瓶。”“大的还是小的?”“大的。”
大的便是两万银子。宝鋆心想,胡雪岩既然送了两万银子,就大可不必再在宝森身上做人情,而居然做了,并且这个人情不轻,看起来是个很厚道的人。同时又想到宝森一走,耳根清净,便对胡雪岩越有好感了。
“朱铁口走了没有?”“还没有。”
宝鋆便将朱铁口传唤到上房问道:“那胡大人是怎么说的?”“胡大人说想送中堂一份礼,问我有什么合适的东西?我问他打算送多重的礼?他说两万银子。我就让他买花瓶。他还托我代送,花瓶送来了,银子也交到账房里了。”
“有什么话托你转达的没有?”“没有。我倒也问过他,他说只不过佩服中堂为国操劳,本想上门来求见请安,又怕中堂最近因为大丧太忙,不敢冒昧。”宝鋆的顾虑消释了。这两万银子可以安心笑纳,倘或附带有一句什么请托的话,反倒不便帮忙,两万银子如果舍不得退回,良心上就不免要自责。
遣走朱铁口以后,宝鋆仍在考虑胡雪岩送的这笔重礼,不帮他的忙,良心上仍不免要自责,要帮他的忙呢,又觉得自己一向主张“西饷可缓,洋款不急”,忽然很热心地赞成左宗棠这笔洋债,出尔反尔,启人疑窦。如何得以筹划出一个两全之道,成了他这天念兹在兹的一桩心事。
第二天一早上朝,在轿子里忽然想起宝森告诉他的,丁宝桢当年的故事,丁宝桢以清廉知名,但身为总督,开府西南,朝廷的体制不能不顾,家乡贵州的亲友,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来投靠,没有那么多闲差使可应酬,招待食宿,致送回乡盘缠的情谊不能不尽,这些都在他每个月一万两左右的“养廉银子”中支付,尽管量入为出,总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照一般督抚的惯例,方便得很,写张纸条,向藩库提银若干,困窘即时可解,至于亏空如何弥补,不必费心,有藩司,有榷税的候补道,甚至首府、首县为他想办法。但那一来,就谈不到整饬吏治了。
于是,堂堂“制台大人”也不免要向当铺求援了。可是,他又有什么东西能当到上千上万银子?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当身份、当面子的办法,取一只皮箱,随便找些旧衣服塞满上锁,再取两张封条,盖上“四川总督部堂”的大印,标明日期,在皮箱上十字交叉,满浆实贴。然后派戈什哈抬到当铺里去当。
朝奉吓一跳,从来没有听说总督也会当当的,便很客气地请问:“要当多少银子?”
“五千银子。”朝奉又吓一跳,五千银子不是小数目,要问一问:“是什么贵重东西,能不能看一看?”“不能看。大人亲手贴的封条,谁敢揭开来?”“那么——”
“你不必多管。”戈什哈抢着说道,“你只凭封条好了。将来赎当的时候,只看封条完整,就是原封不动。你明白了没有?”
朝奉自然明白了,如数照当。丁宝桢倒是好主顾,下个月藩库将养廉银子送到,立刻赎当。从此丁宝桢当当,成了规矩,只凭封条不问其它。
宝鋆心想,左宗棠借洋债,如果照丁宝桢的办法,岂不省事?而且目前也正是一个机会。于是默默盘算了一阵,到得军机处,立刻派苏拉到“南屋”去请了徐用仪来,邀到僻处,悄悄相语。
“左帅借洋款的事,接头好了没有?”“接头好了。这一回的条件,确是比以前来得好。这也是胡雪岩力盖前愆的缘故。”徐用仪又说,“本来早就想出奏了,为有东太后的大事,不能不暂缓一缓。”
“也不必再缓。请你转告左相,要朝廷批准他借,必得交户部议奏,那就要算老账了。”宝鋆突然问道,“丁稚璜当当的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徐用仪不知他忽有此问的用意,赔笑答道:“那是个有名的笑话,知道的人很多。”
“不是笑话。”宝鋆正色说道,“如果我是朝奉,看几件破烂衣服,让他当五千银子,怎么对得起东家?外头也一定有闲话,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少好处。他只有硬吃一注,不让我掀他的底牌,我拿他没办法。左相借债也是如此,生米煮成熟饭,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跟他计较。你懂我的意思不?”
徐用仪怎能不懂?可是他也很圆滑,不作正面回答,只说:“中堂的美意,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够领会。”
“好。不过,”宝鋆沉着脸说,“丁稚璜当当,几乎月月如此,左相借洋债,可就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请你千万说清楚。”
“是。”答应归答应,说不说又另是一回事。徐用仪退值以后,先去访胡雪岩,将宝鋆的话,告诉了他,商量最后的那句话,要不要说?“当然不必说。”胡雪岩答道,“事情明摆在那里,西征军事成功了,以后也再不会借洋款了。至于海防要借,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说这话,惹左大人不高兴?”
徐用仪听从他的主张,到了贤良寺,转达了宝鋆的意见。左宗棠本来就想这么办,但未想到宝鋆如此“大方”,欣慰之余,乘兴亲自执笔起草奏稿。
第一段当然是陈述边务之重要,以及各省协饷,不能及时而至,拖欠年复一年,越积越多的困难。接下来便叙此次筹借洋款的由来,说有“德国商伙福克,在兰州织呢局闻之,自称该国有巨款可借,息耗亦轻,并可由陕甘总督出票”,因于上年腊月初三日具奏,接到户部咨复,以借数虽经奏明为四百万,惟期限、利息,以及还款来源,应该补叙说明。
但其时左宗棠已奉旨晋京,不在其位,似乎不应再谋其政,所以此处须作一番解释:“臣卸篆北上时,与刘锦棠、杨昌浚晤谈,均以甫经接任,筹饷艰难,属臣代为借箸。臣虽去任在即,亦不欲贻累替人,遂飞饬办理上海采运局道员胡光墉,速向洋商议借银四百万,以应急需。抵都后,连接杨昌浚、刘锡棠来函,言及饷源已涸,春夏之交,断难接续,恳即据情入告,情词迫切异常。”
以下是根据“胡光墉偕同德国泰来行伙福克及英国汇丰行伙凯密伦”所称,开具办法:
借款数目:库平足色宝银四百万两。期限:六年还清。利率:年息九厘七毫五丝。付息办法:每六个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还本办法:第一、第二两年不还本,第三年起,每年还本一百万两。利息照减。
保证办法:请户部催饬各省关,将应解新旧协饷,径交上海采运局,据付息还本。如协饷不至,上海采运局无款可拨,应准洋商凭陕甘总督所出印票,向户部如期兑取。
这些条件与过去比较,好处有三:一是不需海关及有关各省督抚出票,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分二厘减至不足一分,合月息只八厘有零;三是头两年不还本,俾各省得以清理旧欠,“其力尚纾,并无窘迫之患。”因为如此,“已饬胡光墉、福克、凯密伦即依照定议,应仰恳天恩敕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光墉及照会英国使臣转行汇丰银行,一体遵照,以便陕甘出票提银。”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当天就奉到批复:“该衙门知道。”也就是准予备案的意思,“该衙门”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个衙门与军机处互为表里,办事司官,亦称章京,待遇优厚,亦与军机章京相同,规制不同的是,军机章京分为头班、二班、轮班入直,而所办之事并无两样,总督章京则各有专司,此案归“英国股”及“德国股”所管,自有徐用仪代为接头,同时因为有汇丰银行的凯密伦同来,英国公使馆批准汇丰银行照借的手续,亦很顺利,不过三天工夫,一切都齐备了。
但赋归却还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归决定坐轮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间”,已为人定下了,胡雪岩认为招待宝森,什么都是要“最好的”,宁愿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后。
第二是胡雪岩要定制一批膏药带回去。从经管西征粮台,在上海设转运局开始,胡雪岩无事不顺手,常是一夕之间,获利巨万,财是怎么发的,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却渐渐差了,饮食渐减,夜卧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来,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处烧香许愿,大做好事,祈求上苍保佑,然而没有什么用处。
有一次在应酬场中,遇见一个在湖北候补,而到上海来出差的捐班知县,名叫周理堂,善于看相,遍相座客,谈言微中,看到胡雪岩,说他往后十年大运,犹胜于今,将来会有“财神”之号。
“不瞒理翁说,我的精神很坏,事情要有精神来做的,没有精神只会交墓库运,哪里会有什么大运。”
“这是因为雪翁想不开的缘故,一想开了,包你精神百倍。”听得这话,胡雪岩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请教,我是怎么想不开。”他问,“要怎么样才想得开?”“此中之理,非仓促之间能谈得透彻的。雪翁公馆在哪里,等我勾当了公事,稍微闲一闲,登门拜访,从容呈教。”胡雪岩心想,官场上专有那种读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开河,目的是为了奉承上司,讨得欢心,企求谋得一缺半差的候补州县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谈吐,不像是那一流人物,当即答说:“不敢请理翁劳步。”接着又说,“恕我冒昧,理翁这趟是啥公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抚宪之命,到上海来采办贡品,东西都看好了,无奈湖北应该汇来的款子数目弄错了,连日为此事奔走,总还要四五天首尾才会清楚。”
“喔!理翁是说公款不够?”“是的。”
“差多少?”“一万三千多两。”
“喔,喔,”胡雪岩问说,“总快到了吧?”“是的。”
“那好。”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栈去拜访,只听得有人在他屋子里大办交涉,声音很熟,想不起来是什么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认出来了,是方九霞银楼的档手老萧。
“胡大先生,”老萧丢开周理堂奔了出来,笑嘻嘻地打了个千问,“你老怎么也来了?”
“你这话问得奇怪!”胡雪岩因为看刚才那番光景,老萧对周理堂不甚礼貌,所以有意板着脸说,“就许你来,不许我来?”“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老萧急忙辩解,“我是有生意来跟周大老爷接头。”
“接头生意?莫非你不晓得和气生财?哗喇,哗喇啥事体?”训斥完了,转身与周理堂叙礼,客气而亲热,将个老萧干搁在一旁,置之不理。倒是周理堂有点过意不去,“雪翁,你请稍坐。”他说,“我跟这萧掌柜先打个交道。”“请便。”
有胡雪岩在座,那老萧不似刚才那样嚣张了,但话仍说得很硬。原来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镶金如意,工料总计九千银子,只付了两千定金。如意制就,来催交货,周理堂无以为应。就在这时候,广西巡抚亦派人来采办贡品,因为时间迫促,颇为焦急,老萧打听到这件事,上门兜揽生意,说湖北巡抚订的玉镶金如意,愿照原价转让。如意上所錾的“天保九如”字样,以及上款都可不动,下款只改动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费事。
广西的差官办事很干脆,也很精明,估价九千银子不贵,愿意照价收买,但必须能够证明,湖北的差官确是放弃了才能成交。
为此,老萧便来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则没收定金,作为补偿损失。周理堂手头不硬,口头上就不能不软,正在磨得心烦意乱之时,胡雪岩来了。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胡雪岩便开口了,“老萧,”他问,“你打算怎么样?”
胡雪岩一出头,老萧便知如意算盘落空了,“胡大先生晓得的,这两天金价又涨了。”他说,“打周大老爷的这柄如意,说实话已经亏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损失,我对我们东家不好交代。”
“那么怎么样呢?”“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岩转脸对周理堂说,“理翁,这是笔小数,你为啥早不跟我讲,宁愿来受他们的气!”说着,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抽出来一看,是一万四千两的一张银票,心里又甜又酸,几乎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