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芙蓉又念:“套言不叙。今有内弟刘小兔,”到这里,芙蓉又笑了,“你怎么把小兔儿的小名也写了上去?”
“那要什么紧,又不是官场里报履历,我跟王大老爷通家至好,就写小名也不要紧。”
想想也不错,她便笑道:“说来说去,总说不过你。”“不用你说,我自己晓得,你看,”他指着“内弟”二字,“这你总没话说了吧?”这是不拿芙蓉视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却不便有何表示,只静心看下去,见胡雪岩对聘师的要求是学问好、性情好,年纪不宜过大,如愿就聘,束修从优。这见得他是真为自己跟小兔儿打算,心头由热而酸,不知不觉地滚下两滴眼泪。
“我想想又不对了!”她揩一揩眼睛说,“怕小兔儿福薄,当不起!再说,这样费事,我心也不安。”
这话让胡雪岩没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过一个人也不要太迷这些花样。”他搔搔头说,“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看不开。”
“我看,还是先附在人家馆里的好。”“为啥呢?”
为来为去,还是为了芙蓉怕小兔儿没有那种专请一位先生来教导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连自己的终身,都相信是注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岩意会到此,便有了办法。
“我看这样,你先去替小兔儿排个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注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话做,不然就随便你。”
“这话说得对!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个八字看。”芙蓉去找了一张红纸,“劳动你把小兔儿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写完小兔儿的生辰八字,也吃了消夜,上床在枕头上,芙蓉还有一桩“官司”要审,就是那方白缎绣花小包袱中,包着的一绺黑发,两片指甲。
“这是哪里来的?”她说,“你用不着赖,也用不着说假话。”“听你的口气,当我一定要赖,一定要说假话。那,我就最好不说话,说了真话,你也一定不相信。”“我说不过你!”芙蓉有些着恼,“你不说,那包东西我不还你。”
“你尽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烧掉、摔掉,我绝不过问。”“你不觉得心疼?”“心疼点啥?”胡雪岩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当面烧给你看!”
“唉!”芙蓉叹口气说,“‘痴心女子负心汉’,我真替那个送你这些东西的人难过。”
这句话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岩大为不安,“你说我别样,我都不在乎,就是这一样不能承认。”他加重语气分辩,“我绝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对朋友如此,对喜欢过的女人,也是如此。”
“这样说起来,你对这个女人是喜欢过的?”“不错。”胡雪岩已经从芙蓉的语气,料准了她不会吃醋,觉得直言不妨,所以又说,“就是前不久,我喜欢过,现在已经一刀两断。她不知道怎么,忽然‘冷镬里爆出热栗子’,在我绝不能捡‘船并旧码头’的便宜。所以对这两样东西,我只当做不曾看见。”“你的话我弄不明白。”芙蓉问,“她叫啥名字,啥出身?”“叫阿巧姐。是堂子里的,七姑奶奶也见过。”芙蓉深为诧异:“七姑奶奶这样直爽的人,跟我无话不谈,怎么这件事不曾提起?”“你说话叫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该不管说得说不得,都要乱说?”胡雪岩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杰,不要看她疯疯癫癫,胸中着实有点丘壑,你不要看错了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话扯开去。你倒讲讲看,你们怎么样好法?”
“就是这样子!”胡雪岩翻个身,一把抱住芙蓉。“哼!”芙蓉冷笑,“看你这样子,心里还是忘不掉她,拿我来做替身!”说着,便要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无奈他的力气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紧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来跟她比一比。”他说,“她的腰没有你细,皮肤没有你滑。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
这两句话等于在醋罐里加了一大勺清水,酸味冲淡了,“少来灌米汤!”她停了一下又说,“你把跟她的事,从头到尾,好好讲给我听。”
“讲起来话长!”胡雪岩从枕头下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说,“两点钟了!再讲就要讲到天亮,明天再说。”
“你不讲就害我了!”“这叫什么话?”“你不讲,害我一夜睡不着。”
“好,我讲。”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叶讲完,胡雪岩又说,“这一来,你可以睡得着了,不许再罗嗦!”
“问一句话可以不可以?”“可以。不过只许一句。”“照你看,”芙蓉问,“事情会不会起变化?”“什么变化?”
“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学台了。”芙蓉从容分析,“照你的说法,她先对你也不怎么样,等到见了年纪轻、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学台,心里就有了意思。照规矩说,她自己也要有数,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面前要避嫌疑,怎么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时候,私底下放了这两样‘私情表记’?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来。这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的心又变过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不理她就是了。”“你倒说得容易!可见你不懂女人的心。”这一下,胡雪岩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约,往下追问:“女人的心怎么样?”
“男人是没良心的多,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女人不同,一颗心飘来飘去,不容易有着落,等到一有着落,就像根绳子一样,捆得你紧紧的、再打上个死结,要解都解不开。现在你是让她捆住了,自己还不晓得,说什么‘不理她就是’,有那么容易?你倒试试看!”芙蓉讪笑地又说,“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一番话把胡雪岩的瞌睡虫赶得光光的,睁大了眼,望着帐顶,半晌做声不得。
“你说,我的话错不错?”“岂但不错!还要谢谢你,亏得你提醒我。”胡雪岩不安地问,“你看,该怎么办?”“自然是把她接了回来。”
这是句反话,如果在平时,胡雪岩一定又会逗她拈酸吃醋,开开玩笑,此时却无这种闲逸的心情,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绝不会有的事。我现在就怕对何学台没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里不痛快,对我生了意见,说都说不明白了!”
芙蓉是有心试探,看他这样表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划:“你现在要抢在前面,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了,事情就会弄僵,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话说出口,她怎么收得回去?”
“这话对!”胡雪岩说,“我现在脑筋很乱,不晓得怎么快法?”“无非早早跟何学台说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饭,还有啥话好说。”
“话是有道理。不过官场里有样规矩你不懂,做哪个地方的官,不准娶哪个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烦就在这里。”
谈到官场的规矩,芙蓉就无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见解对胡雪岩仍旧是个很大的帮助。第二天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件事,大清早的脑筋比较清醒,他很冷静地考虑下来,认为“生米”虽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饭”,但米只要下了锅,就不会再有变化,于今为计,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说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会死心,这就是将“生米”下锅的办法。
不过,这件事还要个居间奔走的人。现成有个周一鸣在那里,不然还有刘不才,也是干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时还不会生变,不妨等周一鸣回来了再说。
等把这个难题想通了,胡雪岩觉得心情相当轻松,盘算了一下,古应春这天一定在忙着跟洋人接头,不必去打扰他,只有找刘不才一起盘桓,不妨一面出去游逛,一面看看可有合适的地皮,为潘叔雅买下来建新居。
想停当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妆已毕,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时问起这天要办些什么事?
“等你三叔来了再谈。”胡雪岩说,“我想带你去逛逛。”“我不去。抛头露面像啥样子?”
“那么你做点啥呢?”“我还是到七姑奶奶那里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远是热闹的。”
“就你们两个人,怎么热闹得起来?我看不如约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问道,“你说了她什么?她好像有点赌气的样子,古老爷常常劝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闷出病来,她说什么也不肯。”这话胡雪岩在前一天也听见过,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听芙蓉提到,才知道七姑奶奶真的发奋了!倒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
“我不过劝她,要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哪知道她这样认真。”胡雪岩说,“赌气是绝不会有的事,她最佩服我,还有大事要我帮忙,赌什么气?”
“这倒是真的,”芙蓉点点头,“提起你来总是小爷叔长,小爷叔短。我看,”芙蓉笑道,“只有一个人不佩服你。”
“哪个?”“梅玉的娘。”
昨天是为了阿巧姐生醋意,这时候又提到他妻子,胡雪岩心里不免有些厌烦,所以默不作声。芙蓉也是很知趣的人,见他是这样的态度,便不再往下说,聊些别的闲天,等着刘不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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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刘不才不曾来,来了个古应春,带了由丝栈里转来的两封信,一封是尤五的,由陈世龙代笔,说杭州漕帮闹事,经过调处,已经平息。只是新交了好些朋友,饮宴酬酢无虚日,所以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有龄的,这封信就长了。
王有龄接到胡雪岩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从苏州写给他的信,加上陈世龙带去的口信,都要在这封信中答复,所以足足写了七张纸,认得出是他的亲笔。这样一个浙江官场中的红人及能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居然能抽出工夫来写这么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就显得交情确是与众不同了。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说是“既感且愧”,因为尤五会同郁四,将浙江漕帮的纠纷,顺顺利利地处置停当,感情已是可感,而且还承他送了许多礼物,实在受之有愧。至于认七姑奶奶作义妹一节,君子成人之美,而况又是旧雨新知双重的交情,自然乐从。问七姑奶奶什么时候到浙江,他好派专差来迎接。
“你看!”胡雪岩将前面两张信递了给古应春,接着又往下看。下面提到何桂清,说是接到他从苏州寄去的信,才知道胡雪岩的行踪。何桂清认为能结识胡雪岩,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万银子,这下是王有龄来赞扬胡雪岩了,说他的处置“高明之至”,这一万两银子,请胡雪岩替他记入账下,将来一起结算。
此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催促裘丰言早日回杭州,因为现在有个“优差”的机会,他可以设法谋取,“迟则为他人捷足先登,未免可惜。”
“对了!”胡雪岩放下信问道,“‘酒糊涂’住在哪里?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昨天我倒忘了问你。”
“都弄好了,就因为五哥不在这里,路上没有交代好,不敢启运。”古应春又说,“刘三爷知道你要跟他碰头,去约他了。等一下就到。”
“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到七姐那里去,留下口信请他们来。”
“那又何必在外头吃?还是到我们那里去。”于是古应春和胡雪岩坐马车,芙蓉不肯跟胡雪岩同车招摇过市,另雇一顶小轿走。轿慢车快,等她到时,只见七姑奶奶正笑容满面地在跟胡雪岩商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么?”芙蓉惊喜地问道,“你也要到湖州去?”“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地说,“我哥哥在做知府,我为啥不去。”这一节,也就像阿巧姐那件事一样,是无话不谈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谈到的少数“秘密”之一。不谈阿巧姐是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烦,不谈胡雪岩居间拉拢,认王有龄作义兄,是七姑奶奶自觉身份悬殊,不相信现任知府的王大老爷肯降尊纡贵,认此义妹。事情不成,徒落话柄,所以她不愿告诉芙蓉。
谁知王大老爷居然答应了,而且仿佛认此义妹,是件极可高兴的事,当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见投缘,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态。听她自己约略说明缘由,芙蓉也替她高兴,“恭喜,恭喜!”她笑着说,“从今以后,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兴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爷叔的光。来!”七姑奶奶一把拉着她走,“到厨房里帮帮我的忙。”
古应春是广东人,讲究饮馔,七姑奶奶闲着无事,也就在烹调上消磨辰光,所以家里没有客来,饭菜也很丰腆,厨房里早已预备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个娘姨,一个小大姐,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地把饭开了出来。
主客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还是谈湖州之行。刚刚只谈了一半,胡雪岩决定亲自送七姑奶奶去,现在要谈的是动身的日期。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来,“五月初七以后就不行了,苏州的人要来。再等下去,天气太热,又不相宜。”他踌躇着说,“而且一去一来至少要半个月的工夫。”
“小爷叔抽不出工夫,只好等秋凉以后再说。”七姑奶奶不愿强人所难,这样很爽快地表示了态度。
“那不行。耽误了你们的好事。”胡雪岩又说,“再者,陈世龙也要做亲了。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总有办法,等我慢慢来想。”
话题中断,接下来是古应春谈他上午跟洋人见面的情形,谈到一半又被打断了,刘不才和裘丰言连翩而至,两个人脸上红着,是喝了酒来的,但也不妨再来几杯。
“事情都弄好了。”裘丰言说,“只等尤五哥来就动身。”“他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胡雪岩说,“或者你先回去一趟。”“不必,不必!”裘丰言指着刘不才说,“我跟刘三哥在一起,写意得很,每天吃吃酒,到处逛逛,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难得遇到,尤五哥尽管慢点回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