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储府内,月牙湖心,红灯画舫,丝竹乐音。九龙塔顶光华清冷,宛如月轮,画舫之中,一男一女对坐成饮,互诉来愁别绪。
酒稠如浆,醇美醉人,古无非与姬月娥频频交杯之后,姬月娥倒还好,面色始终如常,但古无非堂堂男子,却不知为何,已然微醺。
再一次一饮而尽,姬月娥款款提起酒壶,为二人铜爵小心斟酒。这一过程中古无非却好似偷窥般静静看着对方俏脸,双目一瞬不瞬,迷离眼神中流溢无限柔情。待姬月娥斟满完毕、感觉到对方凝视回望过来时,古无非却也无甚窘态,只是微微一笑,兀自陶醉在酒美人美之中。
“无非,你醉了?”姬月娥问道。
似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古无非甩了甩头,自嘲笑道:“有一点。”
姬月娥道:“你神通高强,如今就连九炎神通也已完全恢复,这种寻常酒水即便畅饮千杯也不会有一丝酒力能入你脑。怎么,该不会有烦心事吧?”多愁易醉,姬月娥有此一问也是自然。
古无非十分享受地伸了个懒腰,“后天是我的城主继任大典,更是你我的婚礼大典,双典同行,双喜临门,能有什么烦心事。”
姬月娥道:“继任大典之后,你就会成为九炎城万人之上的一城之主了,这的确是一件喜事。但是……”她话锋突然一转,“婚礼大典,恐怕就不是什么喜事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古无非一愣。
“因为苏雪笙。”
短短五字,只有短短五字。
二人本是情深之侣,心有灵犀,五字虽短,入耳进心,已然化作千言万语,承载了忧伤、愤怒、嫉妒、无助等太多信息。古无非酒意登时消解了大半,微醺之象转为尴尬与歉然,道:“你都知道了?”
“整个九炎城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姬月娥道。
“也是啊。”古无非幽幽一叹,已是承认。苏雪笙之美已不属凡尘,倾心爱慕才是大多数同龄男子对其应有的情愫,再者说古无非将苏雪笙带进九炎城的方式绝非正大光明,俨然一副在自己身边偷养情人的路数,更别说“不祥之人”无法提前预知,自己所谓和她的“主客之谊”恐怕在出口瞬间就已被看穿。
“你如果只是因为苏雪笙而烦心我觉得大可不必,后天虽然是你的婚礼大典,但婚礼上站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却不一定非得是我,现在后悔也完全来得及。”虽然她极力装作坚强,却仍难掩神情之中的一缕悲意,决绝的平叙也似乎被那缕悲意弹颤成了一串哀伤的哭泣。
“你觉得我后悔了?”古无非道。
“如果不是因为后悔又哪来的此时的烦恼?”
“小月,你这句话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古无非饮尽一杯,“的确,我现在的确有些烦恼,而且烦恼的根源也的确是后悔,但那后悔,却不是承诺后天娶你为妻,而是三年之前,对你的不辞而别。”
姬月娥本来还有更决绝的话等着去刺激对方,但听到古无非这般回答后,她的话却再也爬不出嗓子,徒然化作一摊无力的怅然重新滑回了肚子里。
“小月,从我们重逢到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我三年前没有离你而去,而是带着你一同离开,那我的经历又会和现在又什么不同。”古无非揉揉脑门,接着道:“为了恢复神通,我还是会前往百花谷,毕竟那里有疗伤圣地锁龙居。雪笙常年被关在锁龙居,遇到她、认识她也是在所难免,但如果有你在我身旁,我和雪笙的关系恐怕也就仅仅是认识而已。在那之后我会带着你一同回到九炎城,继任城主,举办婚典,娶你为妻,就和我们后天做的事一模一样,但唯一的区别却是,你不会伤心痛苦三年,我与你之间更不会有雪笙的存在,以至于让你伤心三年后,再伤心一辈子。”
姬月娥见他越说越自责,方才的满腔幽怨此时尽数化为了不忍,“你当时那么做也是为了我好,我已经不怪你了。”
“但我还在怪我自己。”古无非苦涩地笑着,拿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你知道吗小月,我一直在思考着我当初为什么会做出那个令我后悔的选择,即便在城主府闭关恢复神通时,那个思考也从不曾停断过,以至于闭关一直拖到了今日才刚刚结束。但是对我来说,那个答案远比九炎更为重要,即便我此时此刻没有恢复神通,但只要得到了那个答案,就已经足够令我心满意足了。”
“这么说你已经找到答案了?”姬月娥道。
“找到了。”古无非提起酒杯,扬起头颅,再一次一饮而尽。
“是什么?”姬月娥问道。
“自大。”古无非缓缓放下酒杯,一双眼目随着酒杯的落下也变得愈发锐然,“我的自大。”
古无非生性敢想敢做,并且一旦去做又鲜有不成之例,日积月累,自大倒的确成了他最显著的性格之一。但他的自大又如何造成了他当日的后悔?姬月娥不甚明白。
古无非慨然一叹,似是为自己的答案做出解释,“我自以为是地站在自己的角度想要为了你好,殊不知我的角度赋予我的视野并不开阔,看到的只是一个并不完整的你。如果我当时能主动和你谈谈,听听你的想法,让你自己去补全我想象中的你,也许,结果就将截然相反。没有人有资格足够自大到替别人做出最好的选择,因为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永远都只是他们自己而已。”
是啊。
你只知道我爱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到底有多深;你知道我愿意为你有所舍弃,却不知我愿意为你舍弃一切;你知道没有你我会痛苦,却不知没有你我会生无可恋,生不如死……
姬月娥摇头一笑,拿起酒盏,饮干其中醇酒,就着满嘴的苦涩,一起咽进了肚中。
“小月,从小到大,我从未有过任何后悔的感觉,即便失手重伤同族兄弟也是如此。每每听到见到周围人唉声叹气悔不当初时,我一方面有着疑惑不解,另一方面却也有着强烈的好奇。但是当后悔真真切切进入我的身体里时,我才知道它们就像刀子一样能戳得人心千疮百孔,我也确信我真的不能再经历第二次了。”古无非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所以,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自己后悔。”
“你要做什么么?”姬月娥听出了什么。
“我要将雪笙,送出九炎城。”
姬月娥不信,她当然不信!古无非千辛万苦将苏雪笙带进九炎城,事到如今又怎么可能将她轻易送走?不信的念头已然浮现,不信的目光向对方射去,不信的话也已滚上舌尖,只待最后撬开牙关,化作讥嘲谎言的浪涛,向对方狂涌而去。
但是……
不信的目光甫一触上古无非的脸面便被撞得粉碎,于舌尖处暗自酝酿的不信话语也乖乖滑回了肚子里,就连在脑中盘旋着的不信之念也缓缓消散……
因为,她信了。
更因为,他是认真的。
古无非面上的认真如此浓重,姬月娥上一次见到这种认真还是他陪着她一起坠向玄冰湖中。上一次她相信他会陪自己从容赴死,这一次又如何不相信他会送苏雪笙离开这里?
“为什么?”她问道。
古无非道:“她来到九炎城后,先是被‘小阵’判定为了‘不祥之人’,虽然是我让她揭下伪装随后被开山熊认出是九尾天狐,但就凭她是‘不祥之人’,九尾天狐的身份也肯定难以久瞒。
不祥之人与商纣灭国印象两相结合,足以让九脉长老甚至城主毫不犹豫地出手将其灭杀。我说她不是我的女人,不是为了隐瞒什么,只不过是为了救她的权宜之计而已。但我知道那权宜之计只有一时之效,因为说她不是我的女人肯定无人会信,当时众人可能还会碍于我炎储的身份不会动手,但时间一旦久了,哪怕我继位为城主,也一定会有人打着‘为了九炎城’的旗号挺身而出,誓杀雪笙。
我一直以为我的身边才是雪笙最好的归宿,有任何困难和危险我都可以为她挡去,即便现在我也这么认为,哼,是不是很自大?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治愈了我妹妹的旧疾,但耗费了自己的半颗妖晶却也是事实。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我不知情的情况令她暴露在不轨之人的面前,被夺走生命,但我的自大只要一天仍在,那种情况就注定不会太远。”
说到这里,古无非长叹一声,似有自责,“我认为她应该过得丰富多彩,这才带她离开了百花谷,但也许我这一想法从始至终就是错的,她原来的生活虽然孤独单调,却也能让她永远安全。”他重新变得坚定,“即便如此,我仍然不确定带她离开是否让我后悔,但我却明确知道,如果我继续认为我的身边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恐怕我迟早会后悔。”
古无非一通话结束后姬月娥却是久久无语。对方毫不掩饰对苏雪笙的着想,姬月娥理应愤怒,但却愤怒不起来。因为她无力,即便供给愤怒燃烧的力量她也无法抽出一分。未来的曙光被苏雪笙白衣飘飞的身影完全遮绝,进入其心中的只有阴影而已。“所以才要送走她吗,你想得还真是周到啊。”她的声音虚软,有气无力,“只是她走以后,你的心,还会在吗?”
“还会在,只不过……”古无非苦笑道:“即便在,应该也被掏空了吧。”
姬月娥也苦笑了起来,但苦笑之中却多了一分惨然。
“但只要有小月你在,这颗心迟早会被重新填满。”
姬月娥神情一滞,几近枯竭的余力艰难扭转目光,向古无非看去。刚刚还被后悔决绝等情绪堆挤得凝重的表情此时早已不见,古无非笑容灿烂,温如暖阳,一如当年那个让自己如沫春风的俊俏少年郎。但更让姬月娥温暖的,却是古无非曾甘心陪自己共赴黄泉的罕见认真,此时此刻,再一次地爬满脸庞。
“小月,你可还愿意,填满它吗?”古无非伸出手,握上了姬月娥放在桌面上的一只葱白玉手,紧握不放。
力量重新填满身躯,姬月娥翻起手掌,与对方之手十指紧扣。不用任何回答,她的行动虽然无声,但却是更好的回答。
“我当然愿意。”姬月娥沉浸在儿女柔情中,眼波流转着温柔,无声诉说着。但这时,被层层温柔覆盖的眼波底端,深沉的狠戾悄然浮现,牵动起决绝的话语,在她的心中不住翻腾,“但你的心不会被掏空,九尾妖狐也不必离开,后天之后,她自会从这世上永远消失。而她从你身上带走的,也只有仇恨而已。”
姬月娥答应了古无非的请求,古无非目光中也透露出明显的感激,这的确是他此时应有的感情。但是,此时此刻,在他的内心之中,却有一股深深的歉意,不合时宜地悄然出现:
“小月,对不起,我会把最初的我,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