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大年三十早上,我们这些孩子就处在兴奋状态中,穿新衣是第一件快乐的事,那时一年有一套新衣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然后是各种零食,不分先后的落进崭新的衣袋里,那可是平时想吃而吃不上的东西,现在可以让我们随意地大吃特吃,怎能不叫人高兴。当时的我却更喜欢夜晚的来临,那是一年中真正只有一次的欢乐,新衣与零食对男孩子来说,还不是那么有吸引力的事,因为我们在平时也能找到一些吃的东西。
夜幕悄悄地降临,我们这些孩子已顾不上吃年夜饭,抓一把零食放在口袋里,便急急地提起放在一边的灯笼冲出家门。当然,所有的灯笼里都点燃着红蜡烛,一点点小小的光明便在黑夜中闪烁。我们最爱玩的游戏是排成一条长龙,沿着窄小的田埂行进,手上的灯笼在黑夜里,成为一条活着的游龙,在山水间蜿蜒的前进。行走中,我们会互相夸奖自己的灯笼是世上最漂亮的灯笼,每当这天夜里的灯笼确实是各式各样的,最普通的是红灯笼与莲花灯;还有手拉的兔子灯、西瓜灯等。总之,这一晚是灯笼的世界,我对灯笼的感情就是那时培养的。
现在回忆起那种感觉,有一种温馨的体验。一群孩子打着灯笼,沿着黑夜中的小路行走,四周什么也看不见,能看见的只有手中的灯笼,那一点小小的灯火,在静静地跳跃,带给人的是各种关于火的想象。冬季的晚风吹在脸上,有种冰冷的感觉,伸出的手紧紧地抓住灯笼。如果你朝前后看一看,就可以看见一条用灯笼组成的、闪烁的长龙,那会使你感到温暖与快乐。我每次行走在队伍中时,会完全忘记关于黑夜的传说,那些让人害怕、恐惧的故事,感受到的只是一种兴奋,好像体内有一种爱与幸福在悄悄地流动。一般这种灯笼游行,要在黑夜中行走很长一段时间,再冷的天,也要绕自己村庄一周。有的时候,我们也会绕到别的村庄去,而对方村庄里的孩子们,就会迎着我们,然后再到我们的村庄来。在行走的过程中,我们会一路燃放鞭炮,孩子们要齐声喊到:灯笼来了。听上去、看上去场面很是热闹。据说年三十举着灯笼游行,最初的目的,是要用灯笼里的火焰,吓退那个叫年的恶魔。
现在这种感觉只能成为往事,看见灯笼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过年过节见到了灯笼,那灯笼也是呆板的,缺少一种灵气,根本不像我童年时见到的灯笼,给人以温暧、轻松、快乐的感觉。红蜡烛在小小的灯笼里静静地燃烧,很有生活的氛围。而现在挂在高高门楼上的大红灯笼,发出光亮的却是电灯泡,成为现代工业的一部分。
我回忆灯笼不是拒绝现代工业的发展,只是回忆童年的幸福感觉,因为那样的时光不会再来。在每一次回忆过程中,我一颗浮躁的心总能平静下来,似乎回忆灯笼能带给我一片安宁祥和的心情。
灯笼,我所爱的灯笼,你一直在我的梦里吗?
幸福的甘蔗
写下这个题目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甘蔗作为一种植物,怎么会有人类的感觉呢?我想我肯定错了。但静下心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个题目完全正确,只有这个题目才能表达我的情感。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九七零年的事,我刚刚六岁,但随父母下放农村已有二年。还没有到上学年龄的我,整天在家傻待着,和一帮孩子在山里疯玩,这使我觉得挺快活。唯一的苦恼,就是生活中没什么可吃的,因为那是个饥饿的年代。我们这些孩子基本上什么都敢吃,在山上摘过野果吃,也挖过野菜带回家吃,最好的收获就是在小河里,抓一些小鱼自己烤着吃。当然,我们有时也会从别人的地里或树上,偷点红薯、桃子之类的东西来充饥。那时候,吃对人们来说是件神圣的事。我当时对吃抱有极大的幻想,总想着某一天,在吃的方面有什么奇迹在我身上发生。
对于吃的愿望,现在孩子肯定无法理解,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体会。现在的孩子是幸福的,在任何一家商店都可以买到各种零食,可以说他们不愁吃的,而且家长们还在求他们吃。可我们那个年代物质远没有现在丰富,那时的孩子与现在的孩子相比,可以用面黄肌痩来形容。
那时所做的梦,大多与吃有关,可以梦见只听别人说过,而自己没有见过的食物。大人们对于吃的追求也没有松懈过,他们的精力都忙在吃的工作上,特别是女人们,一早起来就为一天的吃食发愁,那个年代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所以那时的人都很尊重食物,弄点好吃的,就要举家团圆。一是为了叙叙亲情,二是为了分享食物。至今我家还保留着这种现在回到题目的问题上,什么是幸福呢?幸福是一种快乐,一种与人共享的快乐,而被人尊重就是其中之一。我个人认为生命与物质,在它拥有幸福的问题上,应该是同等的。当然,这不是我童年就有的思想,而是生命度过了几十年的体会。
我刚才叙述的是我对于幸福的认识,没有提到甘蔗。甘蔗只是我童年拥有过的一种食品。那根幸福的甘蔗伴随我好几天,那几个日日夜夜的每一个细节,我现在都能回忆得起来,因为我半夜醒来都会摸一下身边的甘蔗,那感觉实在深刻。
那是童年的某一天,关于吃的奇迹终于发生了。父母在城里的一位朋友来看我们,他给我带来了一根粗粗的、红红的甘蔗。现在的孩子不会把一根甘蔗放在眼里,当时却让我着实兴奋了好久,拿到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吃,第一个念头就是将甘蔗拿给我的朋友们看,向他们炫耀我的财富。在那个时候,一个孩子拥有一根完整的甘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所以对那根甘蔗,我是白天拿在手里,晚上抱在怀里,实在想吃了,只是用舌头舔一舔,尝尝那甜甜的滋味,那种幸福感无法言说。我一直守着这根甘蔗与幸福将近一个礼拜,直到父母说,再不吃甘蔗就要干掉了、烂掉了,不能吃了,我才在一种幸福之中,将那根甘蔗分三天吃完,而那种甜甜的味道让我回味至今。
现在我已不再吃甘蔗了,我觉得甘蔗已没有了往日的味道。但我孩子吃甘蔗的时候,倒常常让我想起我那幸福的甘蔗。
公社
有友人打电话给我,说要请我吃饭,我问:在哪里?答:毛家公社。公社这个词落入我耳朵时,就如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照亮心中封闭已久的记忆。公社是我曾经生活过的一个时代。
我那个时候的公社,肯定不是朋友所说的那种毛家公社,一个吃饭的地方。那时的公社是和政治、生产以及人有关的,所以全国统称为人民公社。只不过随着历史的前进,现在公社这种称呼在慢慢地消亡,因为没有确切地考证过,不敢说已经全部消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这儿已没有了这样的称呼,原来的公社全部改称为乡(镇)。
现在回忆起与公社有关的事,最先跳出来的却是一部老式手摇电话。电话放在公社书记的办公室里,常常可以看见书记在里面快速地摇动摇柄,然后对着电话大声地叫喊着,似乎不叫喊对方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样子很是神气。我那时是个孩子,因为父亲在做“五七”干部,我也就有理由在公社大院里走进走出。每次书记打电话时,我都会跑过去,看书记打电话的样子。那部电话很是吸引我,对着黑色的话筒喊上几声,话筒里就会传出声音,这一点对我来说,很是神奇。
那天趁书记屋里没人,我偷偷地溜了进去,拎起话筒摇了几下后,话筒里马上传出一个女声:你要哪里?我吓得没有说话。那女声好像有些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你要哪里?这时,我听见有脚步声朝屋子这个方向走来,吓得扔下话筒朝门外跑去,跑到门口就跟书记撞到了一起,书记还没开口说话,我就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这是我关于公社的一点记忆,但并不是全部。那时的公社还有一个地方吸引我,那就是公社食堂。那个时代能在外吃饭的地方很少,不像现在到处都是饭店,而且饭店的招牌也可以叫公社,那时没有,而且全公社只有一个食堂。
每次到父亲那里,我都会在食堂吃顿饭。我觉得这是最大的快乐,自己不用烧火、择菜、洗菜就可以将饭吃到嘴里。所以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觉得公社食堂的饭要比家里好吃些。而我也常常有事没事找理由溜到公社,让父亲打上几两饭和菜,在食堂里美美地吃上一顿。以至后来跟食堂师傅混熟了,都不要父亲发的饭菜票,也可以混到饭吃。记得那时,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是红烧獅子头,只不过那时很少烧。现在静下心来想想,那时的狮子头是粉多肉少,稍微好一点也就是在里面加点豆腐。觉得食堂的饭菜好吃,并不是食堂师傅的手艺好,是食堂的菜油放得多,所以菜要香些。要知道那时家里烧菜是不大放油的,菜油在那个时候是按人头分配的。
也许那时太小,记忆中没有跟人民公社发生什么悲剧与喜剧,不像有的人被公社批斗打倒,也有人因为造反被公社提拔的。要真的说出我跟公社有些悲喜剧色彩的事情,现在想来只发生过一起。
那时全国都流行在山坡上镶字,内容不外乎是:人民公社万岁!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之类的标语。那年,我们校长脑子一发热,想在校门的黄土坡上镶一条人民公社万岁的标语,要求学生放学后,每人捡一篮子石头,而石头必须是白色的,因为这样镶在黄土坡上比较醒目。捡了一个星期石头,我们将“人民”两个字镶好,接着捡“公社”两个字的石头。
那天下课,我们这些学生都跑到学校的后山,因为后山有很多的石头,也许是已经捡了一个星期的白石头,那些白石头就变得很少了,只能一点点地朝山顶上找。我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捡满一篮子白石头,然后慢慢地走回学校。也不知是自己累了,还是闲得没事干,这次我没有将石头倒在那一大堆白石头上。而是站在一边,将篮子里的石头一块块地拿出来,朝那堆白石头上扔,而且是越扔越来劲。在我有些茫然或者有些疯狂地扔掷中,听见有人发出了一声惨叫。我看见一个同学捂着脑袋,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并且大声地哭了起来,我看见那孩子的手指缝里有血流了出来。身边有同学说:你把人砸了。我愣了愣看了看四周,发现旁边的同学都拿眼睛看我,这使我有些害怕。所以,我想也没想撒腿就跑,也许这是我孩童时期的毛病,只要犯了错误就逃跑。可我能跑到哪去呢?纸总包不住火。那晚回家后挨了父亲一顿狠揍,让我也大哭了一回。第二天,还老老实实地跟在父母身后,拎着东西到那同学家去赔礼。
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不知为什么,到现在我也不相信,那孩子的脑袋是我砸的。因为有同学看到我扔掷石头后,他们也跟我一样,站在那堆白石头边,朝里扔石头,听那些石头互相撞击的声响,我记得他们还争论谁的石头扔得远与撞得响。所以砸破那位同学脑袋的人,也许另有其人。反正我当时什么也没看见,最起码我扔石头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前面有人。还有一件事也是个迷,那块砸破同学脑袋的白石头,不知后来是否也镶在“公社”那两个字上。
迷路
迷路似乎是孩子的权力,对于成年人来说,很少迷路,特别是在人来人往喧闹的都市,迷路是种不应存在的词汇。
儿时,在乡村的那些日子里,曾有过几次迷路的记录。一个人在白天迷路的话,感觉可能要从容得多,因为有阳光和偶尔出现的行人,心里可以保持一份安宁。
而在乡村的夜晚迷路,那种感觉是可怕的,甚至说恐怖也不为过。
那年夏季,我和几个伙伴上山砍柴,山里那片神秘的世界吸引了我,在一只野兔引诱下,我离开了伙伴,跟在兔子后面七转八转,就不认识回去的路了。我开始喊那些伙伴的名字,但没有人答应我,我知道我迷路了。可我并不紧张,因为这时的天还有光亮,还能看清四周的景色,我相信那些伙伴们也在找我。
迷路的时候,时间变得很奇怪,总在不经意间,那时间似乎加快了行走的速度。
那天也是这样,好像没过多久,天就黑了下来,我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夜晚。
对于这片山来说,我是来自异乡的陌生人。而对于我来说,山是我的陌生之地,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并不熟悉。那年我刚刚九岁,还没有进人大山深处的权力。
因为迷路,这山在我眼里大得没有方向,那些树林深邃得可怕。当我在山里瞎转的时候,没有哭,只是低着头努力寻找道路。所有山里人都知道,山的路就在脚下。可我没有走出路来,只看见那些晃动的树影,以及闪动的鬼火,和风吹草动的声响。后来我知道那些景象都是自然现象,鬼火只是树木发出的磷火,没什么好奇怪的。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所有的现象都会往听来的鬼怪故事上想。所以每一个轻轻的声音,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没有理由地出身冷汗。我一个人在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道路。
人的恐惧是由浅到深发展的,时间是催化剂,时间越长,害怕的阴影就越大,一点点累积起来,就成了恐惧。我因为害怕开始唱歌,唱母亲教的,我能记起来的儿歌,唱完了再唱学校里教过的歌曲。我唱歌的目的只有一个,用唱歌给自己壮胆,所以唱得好与不好已经不重要了。
夜晚在山里唱歌,歌声并不需要响亮,因为风会吹走一切,虽然山会有些模糊的回音,可总是听不真切。我在己的歌声中,慢慢地生出些渴望来,渴望有人打着灯笼来到我的面前,询问我的家在哪里。因为那时的我,已将与伙伴们相聚的期望,变成了绝望,我只想看见一个人,让我害怕的心得到一点安慰。这样想的时候,那灯笼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明亮,而这不只是光明的意思,还有着温暧与安慰的感觉。
可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片黑暗,时间在慢慢地过去,我感到了劳累,也许这是身心与肉体双重性的累。因为疲劳,我对于害怕、恐惧之类的事有些麻木,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并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沉睡的梦中,我看见了灯光,那温暧的灯光让我感到幸福,就在这片灯光中,我听见了喊声,不错,真的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在黑暗中睁开眼,就看见远处有几点灯火,在缓缓地移动。这不是梦,这是真实。
我当时感觉就是一种轻松,好像我那颗本来跳动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愣愣地看了一会那几点灯火,然后就狂叫着飞奔起来,朝着那几点灯火的方向。现在想来自己当时的那种感觉,就像一只扑向灯火的蛾子,那么渴望而无所顾忌。
二十几年过去了,我至今也无法明确地描述,自己看见那片灯火,扑进亲人的怀里时,那种真切而难以忘怀的感觉。我只觉得扑到亲人的身上时,我想哭,哭得很大声,很痛快,但我一点也不伤心。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好像再也没有迷路的体验了,当然也不会有见到灯火时的那种感受。现在生活在钢筋水泥的都市,在偻与楼之间找不到方向与目的地时,我们可以看那些竖着的路牌,要不可以奢侈一点,招招手打个“的”,你也可以到你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