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穿过医院的长廊,来到历史的长河中,看见一个个已经存在的事实,那一双双手、一个个人、一种种思想,在建造历史的问时,也在践踏着一些美好的事物,这其中包括每个人的理想与愿望。对存在的事实,我一直无话可说,因为语言的力量总是苍白的,它无法改变已经存在的事实,也无法拉住那奔驰的时代列车。我只能回到医院,回到我眼前的事实,感受这其中的悲与喜、伤与痛。
医院的大门仍有人进进出出,他们带着焦急与希望而来,然后带着欣喜与悲伤而走,这是一种已被承认的事实。有新生就有死亡,生命总是在时光中轮回,无法逃避。我只想说,到医院来看看发生的一切,感受一些生命中的沉重,也许你会吸收到一些力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觉得自己每日里在生活中的争斗与算计是多么的可笑。医院里的那些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故事,其实是我们生命中必须付出的代价,是这一生中注定的烙印,只有抗住了生命的脆弱,你才会觉得自己坚强与宽容,生活在你的眼里才会呈现出不同的光彩。
医院,我在你的长廊里思考,并感受着我这一生的美好!
等待手术
走进走廊的时候,我看见那扇破旧的、灰色的门紧闭着,给人感觉好像上了锁,想从这道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必须准备好你的钥匙。可和我同行的护士只是推了一下那扇门,门便发出一声响,在手的力量下打开了。这时,我才知道门没有上锁,而且门的铰链带有弹簧,推的时候很是轻松。我的手一直在推一张手推床,以及床上躺着的病人。护士走进门里面,便转身拉过我手上的手推床,然后往更深的地方前进。但我看不清具体内容,因为我只能停在门外,看那轻轻晃动,并且发出声响的灰色木头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刚走进来时就注意到,走廊里没人在逗留。当然,安静是医院的特色,吵闹的只会是菜市场或者商场之类的地方。走廊的墙边摆放着一些椅子,形状和麦当劳之类快餐店差不多,质地是硬塑料的,只不过店里椅子大多是红色的,给人一种喜庆的感觉,这里放的椅子却全是绿色的,带着一些安静与稳重。
我看见椅子的时候,没有急着坐下去,只是站在走廊中间,注视着那扇紧闭的灰色木头门,心中流动着一丝不忍与不安。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走进这扇门的人,享受的是痛苦与担心,还有那么几分期盼与安慰。门在我的注视下没有打开,和我第一眼看到时一样,紧紧地闭着,也听不见门后的任何声响。可真正的事实不会这样安静,我能够猜想得出来,那门后面的人是如何地忙碌。无影灯打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与护士在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而手术台上躺着的病人,带着几分好奇与紧张,在陌生地张望着四周的事与物。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带着几分无奈与焦急,走到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椅子似乎很滑,一坐上去就有种要往下滑的感觉,我从来不习惯这样的椅子,这种新产品总让人怀想起一些传统的东西。我现在就想起木制的太师椅,坐上去有种四平八稳而又舒适的感觉,但现在没太师椅给我坐,只能坐这种塑料椅子。因为怕滑,我没有靠在椅子上,只是直直地坐在椅子上,那种感觉很不舒服。但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走廊里还要待上一段时间,躺在手术台上的人,不会很快地推出来,病人要在剪刀与钳子之类的金属声响中,度过一段难熬的时光。这样想的时候,我看了一下表,时间是八点二十八分,这个时间似乎很吉利,有着两个八字。
在椅子坐了没几分钟,便生出无所事事的感觉,一个人坐在空空的走廊里,确实有种傻傻的味道。我站起身,在走廊里踱了几步,便走到一扇窗前停下脚步。我知道我现在站在九层楼上,居高临下地望下去,医院大门进进出出的车子和人,似乎都小了那么一些,虽然没有从高山顶上看下去时那么夸张,但也有了一定的对比度。那些人走进医院的目的大概都是一样的,让自己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安全与安心些,也许这中间还有着其他的例外,只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这世界隐藏着很多的秘密,每个人心里都有些不可告人的事与意识,我就有着自己的秘密,我相信躺在手术台上的人也有着自己的秘密。其实在手术台上将要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就是个秘密,我不知道灰色的门后面会发生什么。可我待在这里的目的,并不是探寻秘密,而是等待事情的发生,企盼着发生的最后结果,还希望这过程是顺利的、成功的。
这样想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灰色的木头门,门还是紧闭的,和我刚才看到的一样。倒是耳朵里听见叮当一声响,走廊上的电梯门打开了,几个人拥着一张手推床走了出来。首先是一只高举着输液瓶的手,然后是几个男人和女人,最后才看到躺在床上的病人。那是一位年纪较大的男人,他双眼紧闭,看上去有些疲劳与紧张,没输液的身旁一位年纪相当的女人紧握着,显示出一种亲情的关系。那女人表情比男人还紧张,似乎走进手术室的人是她,嘴地对男人说什么。只不过她说的是方言,我没听懂,但根据语气、表情,以及现在的环境来看,不外乎是些安慰的话。几个人走走停停,将男人推过了已经敞开的灰色木头门,门自然地发出一点声响,将所有的人关在门外,和我一样,站立在走廊里。
几个人交谈了几句后,都自觉地坐到椅子上,只有那女人还站在灰色门边,嘴里念叨着什么。我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那女人,心里竟生出些温情来,也许是同病相怜的情绪在作怪。对于有亲情关系的人来说,只要其中有一个感到了痛,那么另外的人也能体验到这种感觉,现在这女人就是感到了这种痛。和女人同来的几个人,在和那女人说话,听意思似乎劝她坐下来歇一会,可女人拒绝了。她有些固执地站在灰色的门边,看她脸上表情,我相信她会这样一直站下去,等到她的亲人平安地从门里出来,也许她是用这种方法给自己一个安慰与力量。
走廊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凝重,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那扇门,以及门边站立的女人。应该说这是种尊重与关注。我在这注视过程中,发觉那灰色的门已经很旧了,看上去根本没有特点。如果走在路上的话,无意中看它一眼,决不会再看第二眼,而现在情况特殊,所有的眼睛都在看那扇门,因为希望就是门后面所发生的一切。我注意到那门楣上本来有“手术室”几个金字,只不过现在旧了,而且残缺不全,根据现存的笔画读出来却是“干人室”几个字。这使我有些想笑,那些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现在肯定没能力进行反抗,即使原来还有点能力,给打上一针麻醉剂,也已没有了任何的能力,只能躺在那里让人自由地宰割。从这角度来说,现在这几个字要比原来的几个字更贴切并符合现实生活。
气氛在时间的静寂中僵持着,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姿态。我可以听见身边人平稳或者急促地呼吸,但看不见他们的思想。可我有思想,根据他们表现出来的神情及现在的氛围,猜测出他们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内心的愿望是什么。应该说走进这个走廊,看着自己亲人消失在灰色的门后时,每个人的念头应该是一样的,带着简单而美好的目的,只不过这情感中有着一些焦虑与不安,因为生命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一部分。
静寂中,电梯门又发出一声响,一个病人平稳地推了出来,从盖在身上白床单的样子,可以看见病人的腹部是隆起的,一缕黑发散在白色的病床上,我可以肯定这是个女病人。后面紧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与一位年老的女人,那病床快推进灰色木头门时,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伸出手,抓住年轻男人的手,男人便俯下身对她说着什么,而护士在一旁耐心地等着。我发觉护士似乎很有兴趣听他们的对话,眼睛一直注视着躺在床上的女人。当病床在灰色木头门的声音中消失后,年轻男人很快转过身在墙角上找个位子坐了下来。年纪大的女人却没话找话的和那个守候在门边的女人说上了话。
对话中听出年纪大的女人是送媳妇进去生产,而守候在门边的女人却是丈夫胃部在做个大手术,那手术好像和癌症有关。通过这个对比,可以看出她们脸上的表情是不一样的,一个说话时带着笑意与轻松,另一个焦虑中有着愁苦。年纪大的那位一直安慰着另一个女人,而那女人不时地点点头,好像真的听进去她说的话。这一点很奇怪,一个素不相识人的话却听进去了,而身边亲人们的话却进不了耳朵。俩人在说话之间,那守候在门边的女人跟着走到了墙边,马上有人让出位子,让她俩坐了下来。我看着他们的表情,想不出自己脸上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的脸上不会有笑容。
整个走廊虽然有女人轻轻的说话声,可整个气氛还是有些压抑,这里不像外面那些自由的空间,可以大声说话、走动、抽烟什么的。在这里似乎一切都受到无形力量的控制,成为一种模式固定在这里。所有人都遵循着安静的要求,轻轻地说话、轻轻地走动,男人抽烟要走到消防通道外面去抽,然后再匆匆地走回,继续坚守自己的位置。这种静对我来说是可怕的,我知道这种静掩盖的是激流,那是一片滚动的情感浪潮,一旦失控爆发出米就是一座燃烧的火山。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与自己的思想和希望搏斗着,就和那些在门后面的人一样,在与生和死,痛苦与幸福之间搏斗着。
宁静中,我无聊地盯着四周墙壁和灰色的木头门,其实我早就看见门上贴的纸条,上面写着:手术禁地、闲人莫入。现在我无意间再看时,不知怎么就想起初中读书时常看的一句话,那是我们教室外的一条标语:交代一点轻松一点、彻底交代彻底轻松。也许那标语已刻在我脑子里,所以对标语类的语言联想,总是第一个想起这幅标语,这可能和现在广告语对孩子们的影响是一样的。把两个标语放在一起对比,都有着对人提示警告的意思,也就是告诉你某些事不能做,某些事应该做。那么什么事是能做的呢?什么事又是不能做的呢?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每件事都可以做出选择吗?现在坐在走廊上的人,我想都不愿坐在这里,而那些推进手术室的人,更不想来到这里。命运是无法抗拒的,在命运的道路上没有闲人莫入的理由,当然也就不存在有什么交代,因为我们不知在那里可以交代问题。
灰色的门响了一下,所有在座的人像打了兴奋剂,全都打起精神,眼睛齐刷刷地射了过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脚站在灰色木头门里,头伸到了门外喊了声:谁是某某家属?
走廊里便有个男人站起来,轻轻地小跑着过去。“去交治痛病的钱。”说完后一张纸片塞到手里,说话的医生脑袋缩了回去,门又发出声响,轻轻地晃动几下,然后才彻底地停下来。这个过程根本没让你感觉到什么,就已经完全结束,你没有任何的选择。其实一个人的生命有着生与死两种选择,可在这里却没有选择,来的时候你已经做了选择,那就是生。
时间沿着道路在轻松地前进,前方有着无限的空间与可能,在等待着时间完成。
而我眼前这条走廊空间是有限的,我的脚步只能有限地丈量这些有限的长度,也许外面的天空可以让我感受到无限的空间,那里有更多的阳光与人群。可我不能离开,我在等待灰色木头门后发生的消息,而这种消息也只有两种选择,成功或者失败。
我在时间地流动中,走走停停坐坐,保持着一种节奏与频率调节自己。这中间只发生一个插曲,原来守候在门边的女人接了一个电话,说了几句听不懂的土话后,却关不上拿在手里的手机,一个年轻男人想帮她的忙,得到的是拒绝。我看出那女人是个固持而坚决的人,只是不明白她自己的物品怎么会用不来呢?而她为什么要坚持自己关手机呢?这其中有什么意义?我看到那女人摆弄了几下后,大概是关上了手机,有些得意地将手机朝那位想帮忙的男人挥了挥。我明白,这动作只是一场小小的游戏,可这是做游戏的时候吗?
灰色木头门又一次发出声响,两个护士举着输液瓶,推出一张病床来,并喊了一个名字,坐在墙边的人群里,马上有人迎了上去。所有的人互相对视了一下,我想他们和我一样,心里有一些疑惑与不解。最起码我在这段时间里,没看见这个病人给推进手术室,也没看见这俩人是如何上来,并坐到人群中的。我只能推断这位病人在我上来之前就已经进去了,而那俩人是自己沿着楼梯爬上来的,所以没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位。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这病人应该就在手术室的楼下,所以等待的人才会从楼梯上走进来。
因为这病人的出现,走廊里热闹了一会儿后,又安静下来。在寂静的气息中,多了一些焦急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急切地盼望亲人能够平安的,从灰色木头门里出来。我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十点零五分,也就是说我在这等待了一个半小时。周围的环境已经印在我的脑海里,根本没什么新的东西能够吸引我注意力。寂静的走廊里看上去有些阴暗与落寂,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看上去也不那么健康,木然地坐在那里好像是些影子,灵魂却在灰色木头门后轻轻游荡,关心着无影灯下躺着的病人。有人在椅子上坐不住了,那个要做父亲的年轻男人,在走廊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眼睛不时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灰色门。
我的眼睛跟随他脚步来回移动着,算是给自己找个活动支点,时间一长还是觉出累来,只能将视觉转到别的脸上。可所有的表情都差不多,一副木然的样子,更多的是一种焦急,似乎想尽快看见病人平安地推出来。这给我一种错觉,那些人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待而等待,当初那些焦急与担心,已被时间消磨掉了,剩下的只是在比拼自己的耐力,是否能在这无聊的时光中依旧完好,特別是你心里的那点情感与真诚。这时候,真的需要一种新鲜的事物,而能注入这种新鲜事物的,我想只有灰色木头门后发生的一切。
这样想的时候,灰色的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女医生伸出脑袋喊了一声。要做父亲的男人应了声,便急走几步,站在门前。
那女医生问:胎衣要不要?
男人没明白过来,年纪大些的女人应了声:“要、要。”
“要,就去交钱。”说完,女医生递过一张纸来,然后就想缩回灰色木头门后面。
年纪大些的女人叫住了她,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问:“我媳妇生了男孩,还是女孩?”
女医生看着她也笑了笑,说:“恭喜你,生了个女孩。”说完后脑袋就缩了回去,门依旧发出些声响来。
年纪大些的女人还没什么表情,男人却阴沉了个脸,站在那里有些发呆。母亲看在眼里,便伸手推了他一下说:“还不交钱去?”
男人看了一眼说话的母亲,张口说:“交什么钱?”
“你孩子的胎胞啊!你不要就留给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