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命中注定有如此一劫,怀孕三个月的美信大概受了惊的缘故,在人群散后感觉下腹疼痛,然后发现下身有少量流血,接着,腹中的胎儿还没有成人形就死了。也不知道像这样未能出生的孩子最后是去了天堂或者地狱,美信哭得很伤心。当然,我也很伤心,那是我们的骨肉啊!
那次不幸之后,我很自责,觉得这样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我想重新出去工作,给包工头开工程车或者给运输公司跑长途。跑长途工资高。美信却舍不得我去受这样的苦。她说,我用武力教训那些嚼舌根的村里人是对的,这让她父亲对我这个女婿很满意。还说,她这些年在深圳存了一笔钱,这笔钱原本是想拆了老屋造洋楼的,造了洋楼再给她的傻大哥买一个老婆,她作为妹妹和女儿也就仁至义尽,她将随我上哪儿到哪儿,相夫教子,恩恩爱爱。
我听了很感动,我是愿意帮她造房子的。如果可能,我还愿意跟随人贩子到外省去骗个女人回村。可是她的这个计划跟我是否出门打工关系不大。这时,美信才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她说,她想把这笔钱取出来,给我买一辆车,等我们挣了钱,再给哥哥造房子娶媳妇也不迟……
客观地说,美信的父亲是一个不好讲话的人,他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谁看了都不舒服。可是他在买车这件事上却是支持的。我也说不清他是一时糊涂,还是对我抱以过分的厚望。我们商量了几天,关于买什么车做什么用挣不挣钱,都梳理了一遍。这样,我和美信就有了一辆名副其实的中巴车,走的路线是跟蛋一样的。我们的想法是,我开车,美信卖票,我们既照顾了家里,又挣到了钱。
至于我们是如何拿到营运许可证,又如何取得线路经营权的,这个过程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最终,扬言要把我撞死在这条路上的蛋,他的农用车被禁止在这条路上营运。
事情发展到这儿,你不能不说顺风顺水。事实也是这样的,我们的中巴车开始给我们挣钱了。我们一早从吴村出车,班次由来回二趟增加到三趟。由于我的驾驶经验,由于坐中巴车比坐农用车舒坦一些,由于美信的热情,中巴车又在吴村过夜,来往于城乡间的人似乎比以前增加了。我们第一个月就挣了五千多块钱。
没过两个月,我和美信就成了这条线路上家喻户晓的人物,因为我们是夫妻,开的又是自己的车。特别是谁家在深夜遇到病人要急诊、孕妇要生孩子,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们一般会出车。平时,要是有人托我们从城里捎点东西,从山里运点东西,我们都很乐意帮忙。渐渐的,人们似乎接受了一个新的美信,她是这样会吃苦,这样爽朗,乐于助人,如果再去提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似乎不合时宜,也就不提了。
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而且家庭和睦夫妻恩爱,我常常感慨自己熬到三十多岁结婚没有白熬,一路上不自不觉哼起小曲。人们都说我胖了,有了啤酒肚,我自己却没有察觉到。美信还说我常常在梦里发出笑声来,吓得她不敢睡,将我摇醒……
人有痛苦往往藏得很深,快乐总是被流露。我的岳父很爱惜我们的车,他喜欢看我们开着车在公路上跑。他喜欢跟人说“我女儿的车”。一到傍晚,在离家不远的一块空地上,他雷打不动地拿着一根皮管,还有一个刷子……他就像一匹公马爱护一匹母马一样爱护我们的车。有一段时间,他还经常带着傻儿子到金华去“见世面”,人家见他儿子像老鼠一样多动与紧张,问他“这是你的儿子吗”,他回答得理直气壮,似乎该到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件事黑影一般追随着我们,我整天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美信的第二次流产叫人不安。医生说,流产有三种特殊情况,美信的情况属于“习惯性流产”。我对妇科知识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但是医生在流产前面加上“习惯性”三个字,我还是能明白其中的含义的。我那时就有一种预感,美信有可能生不了孩子……
你别看我这人粗得像一根木头,心却细得像一枚针。我有些伤心起来,弄不清是为了孩子,还是美信。当美信第三次怀孕,欣喜的心情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忧虑。每次车过和尚村的一座小庙,我都要在心里默默祈求菩萨保佑。
经过前两次的流产,美信瘦了,形容憔悴,尽管她还像以前那样跟乘客有说有笑的,看上去心情不错,但是我知道她偷偷哭过。我跟她说,你的身体比钱更重要,从明天起你在家里养身体。美信不理解我的意思,说她妈生她的时候,一个小时前还在田里干活……我说,你没看见你妈现在百病缠身的?再说汽车尾气有毒,车体的抖动会影响到胎儿,以后孩子的心脏说不定会跳得比正常人激烈……就跟每天都有警察来抓他似的。
美信笑了,笑完之后,神情黯淡。她说,她如果呆在家里,村里人不就都知道她又怀孕了吗?这倒是真的。由于前两次我们估计不足,美信的怀孕及流产弄得路人皆知。有好心的,告诉我们以后该怎样保胎,有嫉妒我们挣钱的,在背后议论我们,意思是世上的好事怎么可能都被你们占了……人心就跟公路底下的深渊一样。
这时候,我的父母来吴村了。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胎儿死了,是因为子宫太小,所以闷死了。他们来的时候,带了一些胀气的草药,听说这些草药吃下去,子宫会像吹气球一样胀大一倍。我怕他们会在村里到处宣扬这个科学原理,很想劝他们回去,又怕他们说我不孝顺,只好忍着。
“胎儿又不在胃里,亏你们想得出来。”
“你懂什么?是你把我们生下来的,还是我们把你生下来的。”
“就怕分量控制不好,把子宫撑得过大,像游泳池一样……”
“这个,我会掌握的,每次不能吃多,但吃的次数要多。”
“就怕气呛到胎儿嘴里去……”
“胎儿的嘴连着母亲的脐带,你可是什么都忘了。”
我的父亲是个叫人苦笑不得的人,他一天到晚都在说话,而美信的父亲又像毛驴那样严肃,我怕他们单独在一起会闹出矛盾来,乘机叫美信在家里招待与圆场。美信不得不照着做。
第二天,我偷偷抓了一撮药,请教了车站附近一医院里的医生,医生告诉我胀气药是给不打嗝也不会放屁的人吃的,既然美信没这个毛病,他就开了一些真正的保胎药给我。这样,美信每天把我父亲煎的药倒在一只罐子里,等我回家后给我喝。因为我便秘,几乎不怎么会放屁。我吃了后果然感到浑身通畅,废气排放量大大增加。暂时来给我帮忙的老鳖的儿子,在没有人的时候跟我说:
“陈哥,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我觉着这两天,加油站加的油……有问题……”
“怎么可能?”
“你难道闻不出来?大家都说汽油味变酸了。”
……
随着美信的孕期一天一天增加,我们的神经一天天紧绷。美信前两次流产都发生在第三个月上,现在,宝宝在他妈妈的肚子里两个多月了,我的双亲还有岳父母一天到晚围着美信转,问她“怎么样”“大便通畅吗”“想吃什么东西”,尤其我父亲盼孙子盼得疯疯癫癫,恨不得趴在儿媳妇肚子上听一听胎儿是否有了动静……
美信感到压力很大,在家里别想安静一分钟,多次要跟我到车上卖票,我也想不出办法,把父亲臭骂了一顿。父亲在回去的路上,委屈得老泪纵横,指责我是“不孝”。母亲则抱怨美信腰太细胯儿太窄,“一看就知中看不中用”,于是她又怀念起了一门在她看来很好的亲事,推测我当初娶了那个姑娘,孩子都该上学了。说实话,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因为那姑娘俗得像一只肥胖的苍蝇。
另一方面,一些消息灵通的村里人已经开始关注美信的第三次怀孕了,他们对孩子能否顺利出生表示了怀疑,因为他们追根溯源,又一次提到了美信在深圳的经历。他们认为美信如果在深圳做的是正当的行业,那么,她怎么会挂不住胎?美信肯定在那边堕过胎,或者严重一些,得过性病……
这些危言耸听的言论,我没有亲耳听见,据老鳖的儿子说,传得很难听。这让我很恼火。可是我能怎么样?嘴长在别人的鼻子下方……
老鳖的儿子叫小青,自高中毕业后一直呆在家乡搞养殖种植,他以为一个人靠一双勤劳的手就可以致富奔小康,如今他嫁接的果树全部出现了返祖现象,他本人比他爹还显老。但是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有一天,他送给我一本书,说:“陈哥,读读吧,让嫂子生个大胖儿子!”
这是一本关于“优生优育”的书,我至今感谢这本书教我怎么做父亲。在美信怀孕期间,我戒了烟,不喝酒,学会了倾听妻子在孕期的所有抱怨,并且陪同她到金华的大医院做检查,督促她补充叶酸,说是能预防胎儿大脑发育不全,大概是预防生痴呆儿的意思吧……
日子如履薄冰地往前捱,美信顺利地怀到了第三个月上。这时候,照书上说的,有过流产史的准妈妈最重要是放松心情,不要紧张。我和岳父母为了不让美信在这一时期产生压抑的心绪,多给她一些自信,我们刻意装得轻松,仿佛女人生子如同母鸡下蛋是十拿九稳的事。
然而,美信愁眉不展,比起前两次怀孕,她似乎失掉了底气。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六神无主,每次车过一个陡坡,我都要停下来,不管车上的人怎么议论,都要跑到一块岩石上去折一些杜鹃花带回家。真是奇怪,那不是杜鹃花开放的季节,那块岩石上的杜鹃花却开放了……这个问题还是美信发现的,我惊了一身冷汗,马上讲了一些笑话来逗她,怕她以为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有一个笑话很好笑(我现在不想去复述这个笑话),我没说完,美信就咯咯咯地笑了,笑个不停。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美信笑得那么开心。不料我的岳父突然走进来将我叫走了,斩钉截铁地说:“大牛,你应该知道,孕妇不能笑得太厉害!你可别闯祸!这次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想必你也听说了……”
我心里一沉,担心美信因暴笑而流产,担心了一宿。
焦虑与忧患,还有风言风语,就像胆汁一样渗透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毛孔,我盼着时间快点过去,恨不得早上出门、晚上回来,妻子已生产,她的怀里抱着我们的爱情结晶……我甚至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也不知是我们的虔诚感动了上苍,还是那本“优生优育”的书起了作用,挂历又掀过去好几页,这一次,美信的肚子好像隆起来了,尽管有时候又感觉还是扁扁的。那是下雨的天气,我回家的时候,天有些暗了,路上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他将中巴车拦下了。我现在很讨厌村里人拦我的车,更何况已经离吴村不到两里地。没想到上车的是美信的父亲。
“大牛,大牛,你总算回来了。”
我吓得要死,以为发生了不幸的事情,问岳父,他就是不肯说。大概是怕车里人听见。等车停在桥头,我们一前一后往家里走,他才说:
“动了,动了。动了好几下!”
“是地震了?”
“宝动了。”
“谁?”
“你和美信的宝。”
我愣住了,心中的惊喜撞击着我的大脑,我跑了几步路,又停下来,喉咙突然一阵发干。我对岳父说:
“这个时候,孕妇一人生病,母子两人受害,不能让美信感染病毒,营养很重要……”
“对。”
“还要开心起来,精神苦闷不仅对胎儿发育不利,还会影响胎儿出生后的智力……”
“对。羊(即美信的哥哥)就是这样。”
回到家,我泪流满面,我很想抱一抱妻子,听一听她的肚子,却发现岳母忧心忡忡地坐在房门口。我的两腿一阵发软,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美信流产啦?”
“乌鸦嘴!”
我走进卧房,看见美信倚靠在床上,她睡着了。我摇醒她,将一只手搁在她的肚子上,她笑了笑。
“又动了吗?”
“没有。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下午好像是动了两下。”
这时,我的岳父岳母也进来了,神情十分紧张,小心地问:
“那现在呢?”
“我也不知道。”
我赶紧翻开那本书。
“书上是怎么说的?”
“胎儿在子宫内伸手、踢腿、冲击子宫壁,就是胎动。正常明显胎动1小时不少于3~5次,12小时明显胎动次数为30~40次以上。”
“怎么好长时间没有动了呢……”
“书上说,怀孕满4个月后,即从第5个月开始才明显感到胎动……”
“宝还刚4个月……”
“他会动就能保住……”
“但愿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