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的职业是司机。我开货车开了好几年,后来又开工程车,很是辛苦。当然,工资还可以。记得那一年,我开铲车,在工地上挖土,一个叫“蛋”的人托人捎来口信,叫我帮他开中巴车。我去见他,是想问一问工资的事,因为我知道,开中巴车活儿轻松,工资要低一些,我不太愿意帮这个忙。
几杯酒下肚,蛋对我说:“你整天在泥土里打滚,你都不知道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吗?又黑又亮,乍看上去像一只蜣螂。”
“蜣螂是什么东西?”
“屎壳郎。”
我把酒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要走人。他却说,他让我帮他开车,是为了我好,司机并不难找,他是不忍心看我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到头来连个对象都相不上,开中巴车能接触到姑娘。他的话捅到了我的痛处。我当时三十了,想女人想得发疯,有时候铲车堆了一个一个土包,我都会联想到女人的乳房。我自然不放过这次机会。
我开的是一辆能乘坐二十八人的客运农用车,路线是“金华——汤溪——吴村”。这条路线蛋只花了一万块钱就承包了三年。也难怪,从金华至汤溪虽然是柏油路,但我们基本上拉不到客,因为平原人不愿意乘坐农用车。而从汤溪镇往里,虽然坐车的人多了起来,但是道路崎岖,裸露的小石子就像刀子一样割着轮胎,特别是车过山乡驻地,公路基本筑在半山腰的岩石上,据说这段公路刚通没多久,就死了不少人,有的淹死在水库里,有的掉进山涧里,车一掉下去等于直接进地狱。
我记得,我每次经过那些容易出事的地方,总是胆战心惊,因为总有祭奠死人的蜡烛和香梗插在石缝里,偶尔,还会听到公路下面传来凄厉、悲惨的叫喊,仿佛又有一辆车从公路上滚下去……当然,这些事情跟我要讲的故事关系不大。
好吧,关于我的不幸,还得从我见到美信的第一眼开始讲起。那时候,我在这条山路上开了一年车了,我很灰心、很沮丧,我在盼望与失望的交替中度过每一天。我做梦都梦到我的爱情如暴风骤雨打在挡风玻璃上。
毋庸质疑,来往于城乡的姑娘肯定是有的,不能说一个个都很土,有一些还是很洋气的,比如在汤溪镇中学上高中的小姑娘,已经发育成熟,美得人心慌。还有一些在城里打工的姑娘,逢到节假日回家探亲,我白着眼珠不停地朝头顶的后视镜上看,恨不得在后脑勺上长出一张嘴,跟她们聊上几句。但是,我这人有点儿“呆”,跟这些姑娘谈话很少的,一是碍于情面,怕别人看破我的动机;二是我不知道跟她们谈什么好。我至多在姑娘上车的时候,扭头朝她笑笑,到哪里下车啊?到吴村吗?什么,到井下村?你在金华什么地方工作呀?……
我最怕碰到这样的事情:我毫不容易结识了一个姑娘,并且打听到了她的姓名,日盼夜盼,以为她也惦记着我。到头来,她却带了一个油头粉面的男朋友来上车,粘了胶水似的依偎在一起。一路上,我的耳朵里只听到这一对恋人的浪笑声,醋水淹过我的头顶,我难受得要命,我会把车开得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样。待到终点站,由蛋雇来卖票的那个张阿姨总是要骂我:
“陈师傅,你看看,你看看,车里吐得就跟厕所一样脏,你今天怎么回事?蛋还说你是老司机,我看驾龄不到一年的人也比你强。”
我真是有苦难言。
好在苍天有眼,我终于遇到了美信。正如你们猜测的那样,她是一个美人儿。我是在一个正月里,在吴村的桥头(也就是汽车终点站)与她目光相接的。老实说,那个瞬间我的眼睛直了。天上的太阳突然苍白了。整个世界白晃晃得可怕。我只看到一双眼睛,它躲着我转了转,然后,又瞟了我一眼,接着,她就走开了。整个世界只有她是彩色的。她走到桥头的小卖店里去了。
过了很久,我都不能从突如其来的眩晕中恢复过来。那是早上九点钟,要到平原上走亲戚的山里人挤了满满一车,他们很粗野地催我开车,用拳头擂车板。我只好让车跑了起来。
下午,车刚停好,我就去小卖店打听早上出现的那个姑娘。小卖店的老鳖跟我关系还好,他将一只手摁在脑门上帮我回忆,他告诉我那姑娘叫美信,好像是在深圳做什么事情的。至于做什么事情,他没有说。他还告诉我,我没有见过她,是因为她每次回家都是从金华直接坐出租车回家的,因为她有钱……
我再也不想打听什么了,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姑娘,就跟电视里的明星一样,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去胡思乱想。可是我忍不住要想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过完年的年轻人开始陆续回城了,但我知道她是不会来坐车的。我有些惆怅,目光总在路上搜索出租车。如果我在路上遇到一辆进城的出租车,我会把那辆车拦下来。事实上,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尽管我长得五大三粗,并且留了络腮胡子,我却没有胆量去公开追求的。
正月十五过后,我想该出门的都出门了,车停在吴村桥头等客,我不再东瞧西看。这时候,她却出现了。我张着嘴,有一种错觉,以为我看到的是我幻想出来的。并不真实。
她就坐在我右侧的那个座位上。
车发动之后,她跟我说:“师傅,你能不能在村口停一下。”
我说:“好的。”
原来是她的行李,还有她的父母,在村口等着她。
那一天车上人并不多。等行李都上了车,她的父母下去了。车又开了起来,她一直在招手,我呢,尽量把车开得慢一些,可是道路拐了弯……我留意到,她的眼里噙着泪水,那一刻,我的心里也酸酸的,我觉得她正是我要找的人。可惜由于我的卑怯,我没有跟她说上几句话。我只是偷偷地看她,她是那么美,眼神中时不时流露出忧伤与渴望……临到下车的时候,我才鼓起勇气将写有传呼机号码的条子塞给了她……
那是十多年的事了。她回深圳后给我打传呼机,我开车没地方回。于是约定每个周二的晚上,我们通一次电话,我在一个公共电话亭等着她。她给我打电话,她经常哭,我问她怎么啦,她却不回答。其实我已经听说了一些关于她的流言,我只是不愿意相信。再说,她有她的苦衷。可是有一天,我还是冒冒失失地问了她一句不该问的话,她大概感觉到突然,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我并不爱我!”电话咔嚓一声挂了。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在街上游走了一圈,又回到电话亭摁了回拨。接电话的是一个妇女,她告诉我这是小卖店的电话。
这以后,我不再有美信的消息。周二的晚上,我经常等到天亮。你可以料想到,那一年余下的时间,我在回忆中度过。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她还坐在我右侧的位置上似的。就这样,我盼了她一年,她如期归来了。你大概没想到吧,她是坐我的车回吴村的。那时春节临近,坐车的人特别多,我被车里人吵得头昏脑胀。车刚出站,又有人招手。张阿姨叫了起来:“别停,别停!这里有交警!”
我正想丢下这个人不管,却突然觉得这个人很面熟,我踩了一个急刹车。她追上来了:“等等,等等呀,我还有东西呢!”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又紧张又高兴。等她提着行李上了车,我发现我的眼前浮着一层雾。我的眼眶湿了。我很想问一问她:“你怎么不坐出租车回家?!”这个问题,我当时没有机会问,因为车上人太多。等我想起来问的时候,她已经嫁给我了。她眨巴一下眼睛,羞涩地说:“这个,哼!还用问吗?真笨!……”
我现在依然认为,我和美信的确幸福过。幸福是不会骗人的。只是有些夫妻幸福的时间长一些,幸福了一辈子,正所谓“白头偕老”;我们的幸福却只有短短的两三年。这不是我们的错,是老天不眷顾我们这对新婚夫妇。可是我已知足。
好吧,你如果不嫌烦的话,我想告诉你,我们的幸福是怎么夭折的。那时候,我基本住在吴村,差不多是以上门女婿的形式与美信结合的。当然,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因为美信还有一个哥哥,只不过这个哥哥属于智障之类,有点痴痴傻傻的,美信的父亲(即我的岳父)总是希望我能在吴村呆下来,将来,我和美信可以照顾到这个哥哥。
刚开始我很不习惯在美信家生活,我一个人自由惯了,又特别会吃,生活习惯也不好,生活起来小心谨慎。加上美信的父亲从容貌到性格都很硬冷,有点像电影里的日本演员,常常一天都不开口;她的母亲呢,又总是生病,她的唉声叹气会让人联想到猫头鹰的不祥之声。还有她的傻哥哥,总把我当成一个侵略者,他一天到晚的任务就是监视我,我不知如何跟这一家人相处。
顺带说一下,我此时已经不给蛋开车了,所以呆在美信家的时间比较长。我和蛋是因为美信闹翻的。因为蛋听说我要和美信结婚,他一个劲地埋怨我,问我从金华到吴村,路上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喜欢上一只鸡?我听他这样诋毁我心爱的姑娘,火了,打了起来,谁也不让谁。等我冷静下来,蛋已经被人送进医院。后来,他就把我辞掉了。
比起蛋对我的鄙视来,我在吴村的日子,更多的难言之苦来自于这里的村民。这里的村民一个个都很善良,但有时表现得很无趣,他们就像蚂蝗一样始终咬在美信的身世上,他们在我到来之后更加强调美信的清白,认为像我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人(司机在他们看来是好职业),不该为了“钱”跟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都弄不懂他们是在同情我,还是嫉妒我。
美信是一个好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她对我既温柔又体贴,很难想象我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一个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加上我本来脾气就不好,每次在小卖店打几圈牌,都会跟村里的几个二流子吵起来。其中有一个叫阿发的家伙,他大概也追求过美信,听说情书写了上百封,结果美信嫁给了我,他总要拿刺蜇人。
我对他说:“你别惹我,我的拳头不认人!”
他却说:“你吃女人饭你还牛气个啥!”
我随手拿起屁股下的凳子,把他砸趴在地上。这下子我闯了祸,他家的一群兄弟抬着装死的阿发跑到我岳父那儿要求赔钱。他们心想你家不是有钱吗?我要你赔个三万五万的。这件事闹得收不了场,村里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只好拿了一把菜刀,还有一块砧板,将它扔到那群兄弟跟前。
我对他们说:“你们别太张狂,我是用这只手将阿发揍趴下的,现在随你们怎么样?别他妈的跟我岳父纠缠……”
看热闹的人似乎吃了麻辣烫,嘴里发出滋滋的声音。那群兄弟商量了一下,由那个脸上长块疤的兄弟出面说:“你如果敢砍下三根手指,我们就扯平了,我们永世不跟你过不去!”
我说:“好啊,我愿意这样做。只是,我这三根手指你要给我吃下去。”
他一听我说这话,以为我胆怯了,说只要我砍下来,他就吃下去。
我把砧板架在两条凳子上,手起刀落,左手上最小的那根手指跳了起来,掉在地上。我忍着钻心的疼痛,俯身捡了起来,走过去递给他说:“你先吃了这一根我再砍下一根。”
他后退着,不敢接那根手指,我跳上去,一下子掐住他喉咙,将那根硬硬的东西塞进他的嘴里,他拼命地拍打胸脯,等我松手的时候,他已瘫在地上,呜啊呜啊的呕吐声,就像一只乌鸦在叫唤。
我对其他几个兄弟说:“下一根手指……轮到你……”
他们混迹在人群里,逃之夭夭。从此这些无事生非的家伙,再不敢当着我的面说三道四。然而,美信却在那一个晚上,流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