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我怀着罪恶的愉快,不敢深想的心念,奔跑在果园边雨水未干的小路上。
一进来倒处翻找你,你真的来过,在早上。可是,没有留下任何。我很惶惑,不知所措。就像小时候打坏了爸爸喜欢的东西,躲在角落里,不知如何才好。
我的乱了的心,乱了的思想,乱了的生活秩序,仿佛站在文德斯电影里无人的黑白小火车站,电线杆高耸,半空里乌云重叠。
121
我会,无论如何也会好好生活,无论背信和弃义,都一定好好生活。
下班的时候,西天的阴云突然散开,遮蔽多日的太阳跃出温暖的光芒,照着树叶,照着微弱的小草,照着马路,照着每个比我走得快的人,照着跑到我前面的尘土,照着追赶不上的你。我在阳光里看,四处寻,却找不见眼睛的渴望。心也少了一块似的,怎么都拼不完整。
总是失神,魂游走到很远的地方,剩下一个空壳,软弱的在空气中浮游,等待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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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青岛的日子定了吗?
青岛,有海,有栈道,真的很美。
所以,除了公事,以及不可推卸的那些事情,你找时间,哪怕几分钟,在冬天的大海前,站一站,吸一口大海的空气,心里宁静。
人生一世,得以施展自己的机会不易,得以人赏识也是不易。
123
我把画室搬到了“家”。
星期五的晚上,我对我的丈夫说,家里不够安静,我决定去外面住一阵,直到把这一组画完成。他没有说什么,在我整理出换洗的几件衣服,浴袍,还有牙杯,毛巾,脸盆,护肤品,药,这样不可缺少的用具时,我的丈夫,他帮我联系好了车,最后帮我把画架,颜色,纸,全部装进一只巨大的帆布袋,就这样离开了。
我相信他没有听闻过你,关于你在我生活中的存在,他是自尊的人,我们都不愿意说破,但是,车开了,我看到他黑色的身影,我信任他,更甚于信任你,但是隔着车窗,我们只是互相看了看,他对我挥挥手,好像我们已经形同陌路,我的心立刻揪起来,疼的发慌。
但是当车停了下来,穿过果园,我看到“家”,我又忘乎所以的高兴起来,把带过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打开了,放好。
我知道你最近不会来,夜慢慢黑下,有一些湿润的东西雾蒙蒙的飘下。
我的新的生活这样开始了。
124
早晨6点半,太阳已经很浓烈的投下来,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阳光。
在这里,我是明亮的。
四周很寂静,没有车,行人,嘈杂。能听到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声音。
下午有个事情,整个上午可以用来睡觉,但我无法再睡着,干脆起来,走很多路,出了汗,回来清水里洗过,很舒爽。
画画之前,现在,我坐了下来,想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从阴云缝隙传出的你的热烈温暖的声音,只是一霎,幸福把我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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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们的和诺言,你可都要记得
你说:拉钩
你说:拉
在“家”黑暗的椅子上睡了一会。想到你留下的话,心很疼。我答应过的都记得,你答应过的记不记得呢?
我祈求我有一份平安踏实的爱。而不是整日的恐慌。
感情中永远有伤者。
我宁肯再毁灭自己,也不愿意有永远的阴影,覆盖你的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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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8分,夜还不是很深。四周已很静。
我在这里张望。
上班途中,我看到他,夏夜的凉风中,一动不动,两只手平放膝上,戴一顶薄帽,坐在果园外的石凳子上。
这段时间几乎每次经过果园,都看到他,听说病愈不久,出来走动,八九十岁的年纪,似乎默想什么。
他和我招呼,说,姑娘,再过一个多月,这儿全是果子了。
我说,果子熟了的时候,不知还能不能吃到。
他就笑,能的能的,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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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四壁空空,心疼着,连手指尖都会疼上去。可是,我依旧喜欢,一个人,留在那儿,看看我们说过的话,感觉一种遗留的渺茫气息。
“相信你所需要的东西的死亡的必要——因为它参与了其它东西的胜利。”
现在我伸到自己眼前,给自己看的,只是空荡荡的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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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钻进死路出不来。离开你,这是最好的解脱,除此我不知该怎么办。两点钟的太阳照着昏然的我。
我要上班。幸好我还记得上班。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
走了很久,慢慢调整自己。下午上班因此迟到了。埋进工作间的椅子里,很平静的样子,感觉你在我的口袋里叫我,顽固的,执着的,不肯罢休的,便只有流泪了。
我知道你和我想来你身边一样的想来我身边,也知道你不能来的原因。以后,如果你不能来,就不要再说来。我不怪。一点也不会怪。
我只是很想回去,很想回去,最初来时的混沌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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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已经把信删掉过了。现在重新再写。
真的,我越来越恐慌,即使工作忙碌,心也会突然一跃,想到你的声音,和你的心,是不是真的一样。
现在你又在做什么呢?你又是在怎样一个陌生的我连想象也无法触及的地方。陷入忧郁,早上还是快乐的,穿过摆满小白菜,茄子,黄瓜的小街,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看着窗外的天色。
很久不去河边了,搬来这果园尽头,我就没有时间再去,我答应的那组画,差不多快完成了,这几日,几乎不吃不睡,没命的画,只想着要早一点,早一点完成,竟然成了我站立的另一只脚。
今夜,我是怎么了,河边,只想河边,河水缓缓的流动,扑上来青草的气息。仿佛是我的另一个母亲,另一个父亲,我亲近它,仿佛亲近生养我的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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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看到彼此,相聚,是两个从现实短暂逃脱的相聚。没有带出我们背后真正的影子。从相聚中退出,我们就回到了真正的我们之中去了。
我们的痛苦,都是对方不能看到,无能为力的东西,也许能理解,又总是隔着一层不能到达,也是因为看不到,才能够彼此伤害。
自己是最可以坦然伤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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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异常,以前也有过,幻觉,画的非常投入,情绪完全不由自己把握,我会幻觉,发红的天空和遥远的叫声,甚至死。
不是很严重,一晃而过,就像坐在一列高速行进的火车上,窗外突然掠过某个破旧小站,孤独的水泥杆,电线,紧闭的大门,半空灰云,一霎间交错的阴影与黑暗,很快,过去了,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什么,又被前面滚滚而来的明媚日光吸引。
最近经常觉得疲倦,失眠,去医院却检查不出什么,医生只是平和的看着我,建议我休息,这家医院这样,换家医院,换个医生还是这样。
真的,以前,我真以为我是摧不跨的,凉水,饥饿,背叛,诽谤,非议,讥讽,嘲笑,轻视,冷遇,冤屈,没有任何能让我自己倒下。
我以为的安定,其实竟是这样脆弱,随时可以倾塌。
我的身体似乎正在蓄意着一场阴险而强大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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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母亲从乡下回来了。
距离上一次来,将近两三个月。
接到她的电话,我告了假,直接坐车回家。虽然,半路上心里失落,记挂蓝色田园,记挂着我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幅画,以及有可能到来的你。
看上去她气色还不错,脸色红润,临窗的沙发上,和父亲相对而坐,谈些日常闲话,看不出是一个久病过的人。
除了一日三餐的烧煮,给附近人家编织些手工毛衣,她做过许多年会计,有证书,每个月固定有几天去乡下的小企业做帐,一天一天,就这样打发掉了。
一直以来,我都想问,她早已好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又怕触痛她,不敢问。
至今,我仍不知,她的际遇与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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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洗了一半脸的时候,母亲过来,站到身后,看着镜子里的我,说,不要画了,不要再画了,做一个平常的女人不很好,工作,空余时间照顾丈夫和小孩,研究美容和菜谱,许多平常女人的一生不都是如此。
你已经来不及了,应该读书的时候没有好好读书,你的能力没有办法使你改变目前的境遇,你也不具备社会关系,没有一个人会为你说一句决定的话。你还能怎么。
不应为这些不值一提的画再丧失了自己的健康,甚至性命。母亲的意思。她忧惧的看着我,等着我回答,我只是一遍遍擦脸,讲不出一个字,仿佛想换过一张崭新的面孔给她看,但没有办法回答,更没有办法更改自己。
她后天就走,打算带我一起去,请假去乡下住一阵,想到要丢开这边的一切,工作,绘画,家,你,我很矛盾。
混乱的感觉又一次涌上来,像要把我困住,直到抽干最后一滴汁液。
再等等吧,等最后一幅画完成再作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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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想不到,我最爱吃的是湘菜。
单纯的香辣,不是川菜的麻辣,每次几乎把舌头辣掉,可还是不肯住嘴。
现在我知道吃的好处了,所以,一入夜,哪一家馆子场面都很火爆。
同事的朋友请客,同事拉了几个人,我也去了。我答应过你不喝酒,可是,面对一桌热闹的人,我只想把自己灌得昏沉快乐。
这家湘菜馆竟然也挂有我的画,同事的朋友从江西来,江西南部的城市,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他们的美编辞职了,他们开玩笑让我过去,我的心竟然动了一下,也许去江西倒是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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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过你吗,在学校上足球课,我是退出来观看的唯一一个学生。
我是这样,不喜欢争抢,不喜欢介入。
凌晨醒了,原本模糊的梦境,渐渐清晰,准备观看一场盛大的足球赛事,进场后,在冷清无人的一侧稍坐片刻,转移向了人头汹涌的一侧看台。
它像一个警示。
越来越感觉换一个环境于我的必要。
想到去江西的事情,直到天亮,胡思乱想,再不能睡着。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谨慎对待。决不轻言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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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不知道由于我不合时宜的出现,你会这样恼怒。
我只是想确知一下,确知你是好着,完整无缺。
将近十天了,没有你来,也没有你的消息来。对于你的去向,心里很惊恐。
昨夜,最后一幅画也完成了,仿佛生了一场大病,虚脱的轻松,虚脱的无处着落。
画完了,就是这样一句话,可是没有任何办法与你接通,也就没有办法告诉你。
并不知道你会出来,从那扇森严的大门的背后。等在外面许久了,因为有个公交车站,不锈钢的凉蓬下可以坐。
我累了,真的累了,等,没有尽头的等,让我心力交瘁。
我已经请快递公司把画交到你在的地方了。我看着他进去的,有人给他开了门,挟着包装在厚牛皮纸里已经配好框的六幅画,然后,你就出来了,微笑的脸侧转过来,看到我,然后僵硬了。
我忘了,我真的忘了,我不可以上前,不可以和你说话。
我忘了,在人前,我不可以与你相认。
你在我的眼前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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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是早上。雷声已经没了,雨也小了好多,淅淅沥沥打落在窗台上。
刚刚给同事打完电话,假条,下午再送去,还有点私人的物品,顺便整理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残酷的手段。
你的一夜温存宝爱与垂向我的泪眼已经于事无补,只会加重我心里的疼痛。你回去吧,回你应该滞留的地点,不要留恋我给你的过去,不要再来,而我也要走,暂时去乡下母亲那里,以后不知。
我可以永远困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沉默的守候。但不能忍受诬陷和屈辱。
我想我的母亲了。我要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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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和乡村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冷漠,但自由,一个热情,但不自由。
一个作家说过,可以在高楼的公寓房脱光了换衣服,却不能躲避了邻里的眼睛独吃半斤肉。差不多的意思。
我还是来了乡下。对这儿,我原本是熟悉的,通向童年的深处,只是每次来去匆匆,来不及回想什么。
下午,太阳从围墙外面斜劈进来,照着半个院子的水泥地。
两户共用不大的院子摆满了盆栽。大多是仙人球,碧绿多刺。只有西墙三盆马蹄莲各开着一支白花,另有一支含苞待放。
西墙的阴影里,我突然呆住了,为这些意想不到出现的花朵。
他们围过来,神色紧张的我的母亲,送我的父亲,我的丈夫,疑惑不解的赶来看我的邻居。
我困了,想睡觉。我说完这句话,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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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养的日子还好,你不用为我担心,更不需要因为一个偶尔的咳嗽,疑虑我患了感冒。
不想吃了,名目繁多的营养品,安定,还有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你看见过这种药吗?每次都是母亲递给我,紫堇色的小药片。我并没有感觉到它起过什么作用。今天偶尔看到说明书,才知道它抗焦虑,抗抑郁,以及虚弱。
不想吃了,怕它麻木了我的神经。
我是怎么了,你告诉我。
现在我在一个邻居家里,她答应我晚上再用一次她的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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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邻居就在旁边,我也不管了,然而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我的血凉了。
一会谢过她,我就走了。回家之前,可以先去附近田里走一走。来的时候我看到今夜的月亮很亮,又白又大,你看到了吗?
如果现在你听见了我叫你的声音,你就抬头,看一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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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的记忆,都还和昨天一样清晰。什么都没有忘记。还在心里。
能做的,只是避免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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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她时,我正和母亲一起从墓地台阶下来。甬道上走着一些人,和她们一样朝着大门的方向,这一天的祭典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分。
说是朋友,其实是高中同学,刚刚走过去的一霎,笑眯眯叫出了我的名字。
回过头,看到一个短头发女人,停在一棵树边,我却忘记了她,只有含糊的答应。“那么巧,我们倒有很久没见过了。”完全不记得倒底久到几天,几年,还是十几年。平静的敷衍,也就是这样。
到老房子那儿坐坐?她问,显然还满意我的反应。也许觉得这样无所事事的下午,和还记得她的一个旧识聊天,是件不错的事情。
于是,十几分钟后,我来到朋友家的老房子。
五十年代建造的两层小楼,漆色褪尽,黯淡的木质呈现出来类似铁锈的颜色。站在二楼窗台望出去,错落层叠的屋顶盖着颜色灰暗的瓦片。
她那一家早不住了,闲置着,连同一些不用了的老家具。过段时间来开窗,通风,坐上一会,同隔壁老头说说话。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养些好活的仙人球,换成酒喝。
我喜欢这盆。我笑着指了指最左侧一盆。那个时候我已经在院子里兜了一圈,看过了所有盆景。
你还是和读书时候一样。她笑起来。
我也笑了,依稀想起当年这个同学经常穿旧军装改制的衣服,因为成绩很好,总带着一股说不清楚的傲气。我也想不起读书时候我又是什么样子。
我们都笑了起来。
这种时候,我们说不出别的话,所以也只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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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回了家。不是你说的那个“家”。
我的丈夫把我从乡下接回的,整整两个月,只仿佛转眼。
一路上,他笨拙的开着车,偶尔和我讲几句话,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也没有你出现过。
车子经过火车站广场,想起那边的大排档,连着大排档的曲折的小路和倾斜的坡道,我又想起了“家”。
我能做到吗,从此再不去,再不等,再不聆听你的声音,再不见你。想到它曾经让我那样倾心,全心全意奔向它,等在那里,只为与你一见,仍然止不住眼泪滚滚。
我的没有止境的寻找,至此可以中止了吗,我希望自己活下去,而且活很久。
我的丈夫拉着我的手,进了我的房间,所有我尚剩的东西都没有变,都还在原处。只这一念,再一次眼泪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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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咖啡吧的吊椅里,好像回到童年。
喝一杯加了柠檬的凉开水,不停的想,你,正在行进,越来越近,离我越来越近。直到你远远看到我,过来,坐到我的对面。你知道吗?这一刻,于我,你如同陌生。
我习惯了,血一再凉下,即使如此,也保持微笑。
隔着白色大理石桌面,我从你眼光里看到你想说的,我的衰老。
我知道你不会说。所以代替你说了。
是的,我变成了这样。不再是你喜欢见的。你的眼睛在我出现的一霎,已经黯淡了。我看到的。我不美,我说过,我的早衰,从十三岁就开始了。
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前还有另一句话,你要记住,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我记住了。
对我们有过的所有,不应恨,更不应后悔。
我们曾经企图互相拴住,就像现在我们企图互相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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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没有吃。只是睡,醒了就会有眼泪掉在枕头上。
你的心里充满黑暗,而我心里的黑暗才刚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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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还给你,就放在桌子上,你开了门,应该会看见。
房间里的花,都搬到了外面,我怕你不来,它们会干渴,死去。由它们到露天自生自灭吧。
我的那一组画,后来你再没有提起一句,随你处置吧,不想再拿回。
里外都已经打扫过,其余的,也没什么了。
果园里的果子成熟了,我却不能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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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片削过,头发刷刷落了下来。一地碎发。
日光凶悍的苍白,照着镜子里面目枯槁的女人。习惯了卫生间发黄的灯光,那只温和老旧的手,我有点认不出自己。
这家发廊离开市中心很远,简朴的程度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暧昧的联想。
一个女发型师,在吃简单的午饭。
削短。我坐上去说。
长时间的低头。
天气很凉,很大步的走在风里,有如再世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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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我和她坐在同一只灯的光照之下,今天,同一道非机动车道上,我看着她从我身边走过。
再深挚的友情也是如此。
我在人的身上看到动物。所以,不要寄予咬你的人怜悯你的伤口,更不要给它看。如果你不能强大,便只有甘心地匍匐到泥泞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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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一个不知名的小店,堆放整齐的矿泉水,烟,还有杂物。柜台上有一架话机,红色的,淡白的日光灯下,隔久的热烈和希冀。
走时随手从零钱罐里抓了几个硬币,现在在口袋里叮当地响。我甚至没想过抓起它们来时的意图,现在是与你连通的唯一途径。
你的语气很淡,也很远。我好像听到了你的哭声,还有睁开在黑夜里的你的两只沾了泪水的眼睛。
你看我的时候,双眼总是潮湿的。你说,那是因为我们天生亲近。
而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真的只剩下一把不在身边了的钥匙。没有什么再说下去的必要。我明白这点。
挂断,递过去两个硬币,对店主笑笑,继续往前。
突然而来的掉落的感觉,从头开始,慢慢是四肢,最后是躯体。粉碎之后的掉落。
你再不会见我,再不会听见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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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快半夜了。
十一点,还是十二点,我不知道。
透过玻璃窗夜雾的水汽,我看到几张朦胧的卡座,大多空着。电灯煌煌照着一对躲雨的情侣,一个单身女人。吧台后的胖男人神色萎靡,疲倦不堪。
我不太喜欢这种通透,一览无遗的格局,我更愿意曲折一点,幽深一点,光线尽可能昏暗,这样比较符合我喜欢沉思的习惯。
但已经别无选择了,整条马路仅此一家还在开门营业。不太突出的屋檐虽然使我免遭夜风打击,然而夹杂着夜雾的阴冷让我畏惧。
什么时候,我成了酒鬼。
151
她的桌上已经有一瓶开过的红酒,看来她打定主意要把自己倒在这瓶酒里泡一泡,虽然大部分时间她不过发呆而已。也可能她会喝光它们,然后变成一个酗酒,呕吐,胡言乱语,令人生厌的女人。
趁她招手叫服务员,我仔细看了看,对于女人的年龄我向来不具备分辨的概念,笼统地觉得她不太年轻,睡眠不足的脸有些浮肿。没有散发出任何香料的气味,几绺头发贴在干净的脸上。
这个夜里,这个陌生的女人让我觉得亲近,我几乎以为我们不仅认识,而且相熟了很久,最重要的是不需要掩饰,我们的坐姿也相差不多,努力的向后靠去,背脊抵住椅子。这样子使我发笑,联想一枝树梢上两只保持距离的乌鸦。
152
所有我们走过的路线我都走了一遍,包括火车站的地下通道。心里一直在告别,和你告别,和过去告别。
果园,坡道,“家”,是最后去的地方。天色已有些昏暗。灯光刚刚亮起,薄暮中的光芒有些暗淡。
那里现在住着一对以做馒头为生的夫妻,从贵州来,很穷的地方。
男人刚刚回来,正从板车上搬下放馒头的塑料框。女人正做晚饭,卖不掉的几只馒头和一个炒菜,一碗汤。他们学会走路不久的男孩子紧紧跟在女人身后。
看到我,女人迎上来问我要什么。
我说,闻到馒头的香味,就找着过来了,女人很高兴,说他们新来不久,馒头很好卖,有长住下去的打算。
我给了女人一块钱,女人给了我两个馒头。
我该走了,却移不开脚。
女人说,这里的房子离开街市远,但租金便宜,说完和善的笑。我附和着她的说法,是啊,便宜。她又转过头去说,这儿还有这么好看的篱笆。
是啊,这么好看的篱笆。夏天的时候,它还会开出许多许多的茉莉花的。曾经有个男人,把这里叫做田园。我很想把这些告诉她。却只有拿起馒头,无声的穿过夜风下的篱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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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会哭一会睡着一会,再想一会哭一会睡着一会。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想一会哭一会睡着一会,再想一会哭一会睡着一会。几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154
现在,我又喜欢一个人了。一个人是好的。孤独很难忍,但可以忍。
我不怪你背叛,真的,如果你不,我也会背叛的。
我们只忘记不了背叛自己的人,从不想起自己背叛的那些人。
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捕风。圣经如是说。
人生在世,四大皆空。佛经如是说。
可人终究还是需要,需要相信生命有意义。
155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看了看时间,是下午两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最后一次坐在印刷厂的这间小办公室里。
去江西的事情,已经决定了,就在下个月。去了之后会怎么样,我没有想。也许好,也许更不幸。
太阳很大,望着窗外,我想,一个人应该就是生活在实实在在的阳光下的,呼吸着实实在在的空气,走着实实在在的马路,看到实实在在的景致,身边走过实实在在的人。
我也在阳光下,也呼吸空气,也走在马路上,也上班,也吃饭。
当你不再是我知道的你,我也已经不再是你知道的我。
现在阳光很好,从窗外一直照到书房桌子上。暖暖的。
昨夜我梦见你了,穿着黑黑的衣服,和我走在一起,坐车,走着,一路西去,
路上我们碰到很多人,我所见过的那些人,他们问的话都一样“是他吗?”我就笑笑的回答说,是他。
我指着路上的石头,树,对你说,就在那里,我们坐过,说过话。而你只是沉默。
终于,你不再听,越过我,一个人往前去了。
我想看你,却不能再看到,清醒过来看看时间,还只是凌晨三点。不能再睡着。
你是来我和告别吗?
到了最后,你终于越过了我。
而我也要掉头而走。
我知道,所有有过的,都已经过去了。
我走了,无论你记住,或者忘记。
太阳出来之前,我看完莲的一百五十五封信,如同看完莲的一生。
从很远的地方来,扑打扑打走着,不断掉落的果子,熟透的,和尚还干涩的,一起扑打扑打砸着泥土,在我面前停了一停,微笑着走远。一个渺茫的背影。
几个月后的傍晚,夕阳正下落,血红色的光芒。
据说的吉日,结婚良辰。
我看到莲的丈夫,站在酒店的旋转门外,差不多是他找过我之后的第九十天,脸上的积郁一扫而空,经过修饰的脸,完全符合这一日他应有的表情,微笑着把一支支烟,递到陆续走入的宾客手中,他的新娘,伺机附上大方的微笑,幸好不是送我请柬的朋友。
惊异吗,有点,再想,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惊异的。
只有莲,一时像大风,平地里刮过,但也仅此,我们都知道提起她的不合时宜,我向他恭喜,点点不远处恭候的另一对新人,表示我应该过去了。
客气的一笑中,我与他们擦肩而过,心里有些恍惚,他,真如莲说的那么好么?或者,莲,终究是活在蒙蔽之中,至死不明。
他早已忘记莲,而我,也将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