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再次委婉拒绝了唐太宗的劝请,他说:“玄奘自幼出家,弘扬佛法是我毕生的心愿。万望陛下大发慈悲,不夺我志。”
太宗毕竟是一位开明的皇帝,再次遭到玄奘的拒绝,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对玄奘更加敬佩。唐太宗心中暗暗惊奇:佛教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居然使得玄奘这样一个集天地之灵气的人物,死心塌地地追随其中,连高官厚禄、富贵荣华都不能动其心、撼其志!
于是,两人转换了话题。太宗问:“法师正在翻译哪部经论呢?”
玄奘回答:“五月十五日刚刚译完《瑜伽师地论》,共一百卷。”
太宗皇帝颇为惊讶地说:“哦,一百卷?此论甚大。但不知是何圣所说,主要内容都说些什么?”
“这部大论是弥勒菩萨所说,是一部讨论修行成道的书,把人生修行的历程划分为十七个阶段。故而也称作《十七地论》。”
《瑜伽师地论》的法理玄妙而深奥,讲识论思,体系庞大,术语甚多,玄奘只能举纲提目,陈列大义。不过,大论中也有一些通俗易懂的内容,比如“摄抉择分”的第六十一卷,主要分析了君王的种种过失、功德、衰损等。若君王避免失误、修习功德、远离衰损、掌握领导技巧,就能达到国家长治久安的目的。于是,玄奘着重给太宗皇帝讲解这一章节的内容。
李世民一生忙于军事和政治,虽然与僧人有过一些来往,但多限于礼节,且从心里轻视佛教,所以他刚开始听时,很是有点不以为然。可是,当玄奘讲到大论中所说的君王常犯的十大过失时,他的神情专注了起来。
“君王若出现这样的过失,虽然有雄厚的财力,有贤良的臣辅,有强大的军队,依然不可能得到人民的拥护,且危机重重,国家也将难以维系。”
大唐贞观盛世的出现,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励精图治、从不放逸,任人唯贤、远离邪佞,从善如流、赏罚分明,避免了佛经之中所列举的那些失误。因此,他现在听来深有体会,倍感亲切,频频颔首称是。
玄奘见状,知道太宗认同了《瑜伽师地论》中的这些精辟分析,于是又讲了君王的五种领导技巧:第一,善于观察、统御群臣,充分发挥每一个人的特长;第二,广行恩德,宽以待人;第三,专注政务,不放纵自己;第四,远离奢靡,勤俭建国;第五,遵守纲纪,专修善行。
李世民心中暗暗吃惊。大唐的基本国策是儒治为主,诸教并容。因为他一直认为,佛教是遁世的学说,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无益。没想到,《瑜伽师地论》的政治理想,与他的治国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立刻派人骑快马回长安,去把《瑜伽师地论》取来。
唐太宗详览《瑜伽师地论》,见其词义宏达、闻所未闻,情不自禁地对身边的大臣说:“朕观佛经,犹瞻天俯海,莫测高深。玄奘法师能于异国他乡取得这样的妙法,真是奇迹。朕原来忙于军政,没有认真研究过佛教。儒家、道教以及其他九流的经典与之相比,就像小池塘与渤海。人们都说三教齐致,真是妄谈。”
从来没有认真读过佛经的唐太宗,一览《瑜伽师地论》便叹为观止。他下令秘书省将玄奘新译的佛经手写九部,分发于九州流通广布。这是唐朝早期官方写经流通规模最大的一次。
七月十三日,唐太宗李世民在玉华殿举行了一个庄严的仪式,赐给玄奘一领袈裟。这件袈裟是后宫费时数年之久的精心之作,用金缕织成,根本看不出缝合的痕迹,美其名曰“天衣无缝”。多年来,太宗皇帝一直在观察全国的高僧,为其寻找最合适的主人。现在他知道了,只有玄奘才配得上这件佛门重宝。于是,他亲自将金缕袈裟披在了玄奘的身上。
七月,在玉华宫还发生了两件让太宗皇帝黯然神伤的丧事:一代名相房玄龄与宋国公萧瑀在这里先后去世。李世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与自己出生入死的老臣一个个撒手归西,倍感生命的无常,因而对佛教兴趣大增,精神上更加依赖玄奘,几乎将其当成了自己的心灵导师,一直让他陪伴在自己身边。两人相得益彰,太宗完全放下了皇帝的架子,对待玄奘如同亲人一般。
这样,当玄奘再次请求太宗皇帝为自己的新译佛经写序时,他欣然同意了。八月,太宗亲笔撰写了《大唐三藏圣教序》,并在玉华宫庆福殿举行了宣序仪式:唐太宗尊玄奘为上座,太子李治,重臣长孙无忌、褚遂良、许敬宗等人肃立两侧,令弘文馆学士上官仪当庭宣读。
唐太宗在序文中一反初衷,把佛教誉为“圣教”,并用华丽的言辞对佛教和玄奘大加赞赏。这些都远远超出了玄奘的预料,所以他喜出望外。太宗对他个人的溢美之词,他固然欢欣,更重要的是,有了太宗这篇热情洋溢、霞焕锦绣、褒扬之至的序文,对于他所翻译的佛经流传天下,大有益处。
太宗李世民年轻时期,恰逢隋末战乱,他以卓越的军事才能北征东伐,为大唐创立了不朽的勋业。与一般冷血帝王不同的是,他的内心世界极为丰富,情感细腻、敏锐。一方面,他觉得以战终战、以杀止杀,势在必行;另一方面,他良心发现,自知杀业太重,感到非常后悔。到晚年,这种发自内心的忏悔让他坐卧不宁。而玄武门事变中,兄长李建成与弟弟李元吉的惨死,在太宗的心灵深处留下更深的暗影。多年来,这件说不出口的往事,在胸中累积成了一个大疙瘩,无形的压力与恐惧时时刻刻跟随着他。他内心的苦楚以及寻求解脱的紧迫感,唯有佛教的因果之说和树立福田的办法才能解决。所以,他开始相信佛教,与玄奘几乎形影不离。为了时时能与他相见,太宗专门在玉华宫为玄奘增设了译经院。
晚年的太宗皇帝,自从远征辽东以来,精气神大不如前。再加上前期服用道士丹药的副作用,健康状况急剧恶化。自从六月听从玄奘的劝告,摒弃“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之后,反而神清气爽,体力有所恢复。他理所当然地将之归结为结缘佛教、亲近高僧玄奘的效果,因此对佛法更加虔诚恳切了。十月初的一天,他问玄奘:“作什么功德,利益最大?”
玄奘回答道:“众生迷惑,没有智慧不足以启发,而培植慧根最好的方法就是弘扬佛法。住持正法,仰仗的是寺院僧人,所以度僧的功德最大。”
太宗李世民听了很高兴,随即下诏:“京城及诸州各寺,各度五人,弘福寺度五十人。”当时,大唐各地共有官寺3716所,共度僧尼18500余人。在此之前,因遭到隋末战乱的摧残,国内寺院凋残,僧尼散失。有了这次大规模的度僧,佛教开始再次兴盛起来。此后,尊崇佛教很快成为民间风尚,建寺院、开石窟、造佛像、修佛塔,中唐之后渐成繁盛气象。
皇太子李治每逢阴天下雨,手心即痛。他因此想起自己年幼时,常常看到娘亲腹痛。当时不解,如今自己长大成人了,感同身受,非常思念亡母。于是李治效仿老爹,为报答母亲文德皇后的养育慈恩,在隋代无漏寺的故址上兴建大慈恩寺。
十二月间,寺院落成,皇太子亲自拈香,拜佛像幡华,度三百僧,别请五十大德,迎请玄奘为上座。且于寺的西北部筑造翻经院,安置玄奘所携回的经像舍利,随后玄奘在这里继续译经事业。
玄奘迁居慈恩寺之后,除了译经事业之外,又增添了许多寺务管理工作,超常繁忙,所以没有时间陪伴太宗皇帝。在此期间,大臣王玄策从印度带回了一位婆罗门外道。为迎合皇帝祈求长生的心理,把他献给了李世民。这个印度外道吹嘘自己已两百多岁,有长生不老之术。唐太宗信以为真,将他安置在金飙门客馆为自己炼制丹药。然而,印度外道的长生不老之药与中国道士的仙丹一样,服用之后不但毫无作用,反而大大加深了汞铅中毒的症状,令唐太宗头痛不止!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四月,太宗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到终南山翠微宫休养。此时的太宗,已经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中形形色色的敌人向他索命。显然,病情日重、中毒已深的太宗皇帝,其心难安。
空前绝后的千古一帝,英勇盖世,智超群伦,一生戎马,征服四方,到临终之时才发现,最难征服的居然是自己的心!然而,他明白得太晚了,已经没有修心的时间与精力了。为了寻求心灵的慰藉,他请玄奘前来,不让他离开左右。唯有玄奘以佛法疏导,才能减轻他心中的痛苦与不安。
无可奈何,玄奘只好将译场搬到翠微宫的安喜殿。白天,太宗处理政务时,玄奘译经。其余时间,两人像亲密无间的老朋友一样,谈经论道。此时的太宗皇帝,对自己早年未能修学佛法而后悔,对玄奘说:“朕与法师相见恨晚,不得广兴佛事。”太宗所说,当是肺腑之言。正如曾子所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五月二十四日,太宗皇帝头痛消失,精神大好。然而,心明眼亮的玄奘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于是,他将陪伴自己度过了许多苦厄的《心经》,诵给唐太宗听: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太宗皇帝心性异常通灵,明白了自己因为牵挂太多,所以心生怖畏。由是,他不再想世俗的烦恼,忘记什么功过是非,不再惦记必将属于他人的江山社稷。放下一切之后,他感受到的是空空明明的清凉。
五月二十六日,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帝王李世民,耳边徐徐回荡着玄奘低沉、舒缓、平静的诵经声,在翠微宫安详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