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月明,海水涌动,浪花翻滚,似在迎合着大殿里头的欢欣朝贺。
待到得宫殿内,倾凌鱼尾幻化成足,落地无声。那襁褓中的婴孩一条镶嵌入肌肤的鱼尾,鳞片泛着五彩,将整个大殿照射得璀璨辉煌。
那双微微闭合的双眼,仿佛察觉到了她,蓦地睁开,然后,朝着她的方向咯咯地笑开。
“凌儿,小时候的你倒是可爱得紧。鲛人一出生都是无性别之分,需要后期自行衍变为男女,且一生只能选择一次性别。你却一下子便让自己成了个女娃,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会嫁给我?”安历景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打趣着开口。脑袋挨在倾凌肩头,竟有几分无赖痞子的德行。
嗔怪地斜睨了他一眼,倾凌视线却是触及那抱着婴孩的男子。
他的背上有着角质鳍,看起来凶恶却有着坚毅的色泽。以光滑水草而就的特制织品堪堪裹在身上,披风裹带,前后分襟,只在脖前和腰间相系,网孔花纹繁复,独独另一手拿着的一方法杖,代表着他极度的威严与权力。
这人,是她的爹爹啊……
那个,表面对她嬉笑怒骂不假辞色实则对她百般疼爱,那个,时时刻刻以鲛族古训教授她的爹爹啊……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呢?心里的激动无法言喻,痴痴地走上前,却遇到不可逾越的结界,倾凌这才想起如今的他们,不过是回溯到了过往时光罢了。
将倾凌的失落看在眼里,安历景眸中涌过潋滟温柔,却是故意呛声:“不过是个糟老头子罢了,有你夫君好看吗?”
理所当然,腹部一痛,是倾凌的手肘袭了过来,带着几分威胁:“安历景,按人界的说法,好歹我爹爹是你的岳父,有你这样为人女婿的吗?”更何况,爹爹根本就不显老,完全便正当盛年,鲛族女子不知有多少迷恋着爹爹呢。
安历景悻悻地抽了抽嘴,端的将一个优雅卓绝的风华人物给扭曲了去:“凌儿怎么不看看你夫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这可是给你爹爹长脸了呢。”
毫无例外,又是一个手肘,作势闷哼了一番,安历景望着倾凌那张侧脸,却是暗暗柔软了眉眼。她,不适合活在过去的伤悲中……
将安历景与倾凌的互动看在眼中,淮离不置一词,手里的方天链捏紧,却是看着那个幻境中咯咯笑开的小女娃,若有所思。
“夫人,怎么起来了?快些躺在凝神床上调息。”鲛族族长怀里抱着小倾凌,一见那瘦弱得几乎风一吹便会刮倒的人儿,担忧地走了过去,法杖威严,却也只是被他交给了侍候在一旁的下人,然后,怀里抱着一个,手上扶着一个,两人相携着离去。
鲛族母性淡薄,对于自己的娘,倾凌见过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大抵的印象便是温吞毫无主见。虽是母女,却对她漠不关心,所以倾凌对她也没有什么感情,粗粗看了一眼也便作罢。视线回转,却见那刚刚还在报喜的接生婆,贪婪地望着手中闪耀着夺目之姿的法杖。鱼尾蜿蜒曳地,若是细看,便会发现在末端的那片尖锐如刀般的尾巴中,有一抹不同于鲛族的杂色。
“她……她……”自然是明白那抹杂色意味着什么,倾凌抓紧安历景的手臂,手指着漫不经心挥舞着法杖的接生婆,语气急切,满是震惊。
“怎么了?”心下一凛,安历景忙揽紧她的身子,看着她的神色,不无担忧。顺着她的手指往那接生婆望去。安历景虽说对鲛人并不陌生,但那种吹毛求疵到一小点缝隙的蹊跷,自然不可能如同倾凌般一下子便看出。
更何况,他对于其他鲛人向来便不屑一顾,唯一最熟悉处处顶礼膜拜般见过的,也只是倾凌罢了。但倾凌毕竟不同于平凡的鲛人,她是鲛族的公主,若不是鲛人被灭族,有可能还是未来的神女。所以,倾凌的鱼尾与其他鲛人不同,更甚至连鱼鳞,都有着明显区别。
连倾凌那位阅历无数的鲛族族长都不曾瞧出什么名堂来,他这位门外汉,自然是对那接生婆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接生婆,根本便不是我族中人。”一字一句,倾凌的声音有些不稳,竟是发颤着的,“她是魔族的冥焕鸟,翅膀包裹腹部,可以轻易伪装成鲛人鱼尾。但是……冥焕鸟本身便惧水,即使具有魔力,也根本不可能潜入深达一万六千尺的南海宫殿。而她,不仅入了水,更甚至是轻易便掩藏了冥焕鸟的气息,与我们鲛人一般无异……”
魔族?
冷峻的眉一凝,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逝,安历景微微顿了顿呼吸,却是将复杂的思绪统统抛诸,只是就事论事道:“魔族与鲛族向来便井水不犯河水,这冥焕鸟的出现,有些诡异。如果……”
话还未说完,便见拿着法杖的接生婆脸上露出一抹奸猾的笑,对着宫殿内的鲛人侍卫狐假虎威:“族长和夫人要为小公主沐浴圣水,还不快去请族中的长老过来?”
那些侍卫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但见到接生婆手中代表着族中最高权力的法杖时,纷纷鞠了个躬之后便四处去找各方长老了。
手中法杖舞动,接生婆大摇大摆地走出宫殿,水草逶迤,纷纷退避。
倾凌忙拉着安历景跟了上去。鱼尾重现,在古老的南海之渊中穿梭如常。
原本还想去瞧瞧那个鲛族女娃,但见那两人走远,淮离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虽然方天链是自己的神器,但运用多年,他却始终不得要法。以前自己多方费力想要追溯时光,却始终不能如愿。如今时光的年轮突起,将三人带到此处。他不知这一切是否有着什么指引,但既然来的什么是三人,那么回去,也许依旧得三人才行。万不得已之下,他也只得一路跟着两人。
*
待安历景和倾凌跟上前去,一束银光闪动,哪还有刚刚的接生婆?那伛偻的背部徐徐挺起,瞬间变得宽阔笔挺,而那张脸,俨然已是鲛族族长。配合着他手里的法杖,竟让人难辨分毫。
“你爹爹怎就那般糊涂,高兴之余轻易就将法杖给了别人?”
用手捂住口鼻,倾凌吃惊之余,似乎是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了,一双眼一瞬不瞬,只恨不得将那冥焕鸟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爹爹就是这样的性子,性情太真,容易让人钻了空子。”声音黯淡,有着几分颓丧。
安历景指尖一点星芒,将眼前的一切吸纳,微弱的光芒流转,却似要冲破那拦阻的结界。
冥焕鸟变成的族长一路七拐八绕,最终走到一簇紫色的珊瑚丛,那儿,早有人在等候。
一身光鲜,婀娜雍容,虽说是下界历劫,但浑身上下的贵气,却不可小觑。
从一看到那女人的瞬间,安历景便懵了。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追溯年华还原的事件真相吗?所谓的乱/伦,所谓的苟/合。
母后……
怎么可能,真的是母后呢……
“阿薇,我知晓你待我的情意,所以今日行欢过后,我便回去将那女人废了,你我永远都在一起……”
冥焕鸟花言巧语的同时已经走了过去,双手搂上那女子的腰肢,一步步往上探索。
岂料,那名叫阿薇的女子却蓦地打掉了他毛躁的手,与他相隔几步,灼灼地望向他:“当初会对你生好感,是见着你为人仗义,对人界百姓施恩不求报,如今整个一登徒子行径,亏你还是一族族长,真是让我寒心。”
“我……我这不是怕你误会我吗?家里头那位是长老们定下来的,可我真正想要的女人是你啊……若不是怕长老们反对,我也不会想出生米煮成熟饭这种人界的招数。”
似乎总算是相信了他的话,阿薇不像之前那般过于激动,而是沉了沉声音:“对不起,我不能与你行人界的那一套俗礼了,我也不想成为你的夫人了,我有了自己真正想爱的人。”
变故,来得如此之快,让人始料未及。而那个名唤阿薇的女子,说完之后,歉意地转身,直接便消失在了南海深处。
安历景刚刚还处在震惊与难以置信中,这会儿听到帝后的话,简直是喜出望外。这么说来,母后在历劫多年后才遇到父君,两人的感情一下子便已战胜了与鲛族族长的感情。
我有了自己真正想爱的人。
也就是说,母后与鲛族族长之间的感情,根本就不是爱?
当然,所谓的鲛族族长其实是冥焕鸟所变幻,真正的鲛族族长对于自己的夫人似乎疼爱有加,根本不可能与母后有丝毫越/轨的举动。
这么说来,便可轻易便否决了母后当初怒极之后不顾自己声誉对着他和父君所说的话了。
那般的盛怒,那般的不顾一切,其实母后,也只不过是想要报复一下根本不相信她清白的枕边人,以及从头至尾都知道此事却将她瞒在鼓里的自己罢了。
指尖的星芒更甚,蓦地在那结界上打转,依旧是将幻境中的一切悉数敛尽,然后,在玉骨扇上稍作停留,瞬间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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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焕鸟见人走了,朝水中唾了一口唾沫,变回了真身。
魔族的鸟类,生来便比寻常的鸟要大,庞大的身躯上,那羽毛呈现黑褐色,脚爪子蹭在地上,竟显得无比惬意,丝毫不见寻常的惧水之状。
鸟翅展动,将路过的鱼虾震跑,紫色的珊瑚晃动,确定周围不曾有旁人时,这才将体内一颗内丹仰脖而出。
绿色的幽光,在这一汪海水中尤显耀眼。
“主人,一切本该万无一失,但那女人临时变卦跑了,属下……”
还不曾说完,冥焕鸟便倏忽间倒地,面露挣扎。
“没用的东西,坏了本君的大事!”
幽光之中,即使不曾见到人形,但从那诡谲的声音来看,依旧让人毛骨悚然。从他的自称来看,竟极有可能是魔界的魔君。
倒地不起的冥焕鸟极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请主人给属下将……将功赎罪的机会,属下,属下必定不负所托……”
“好,本君就给你这个机会!”伴随着此话落地,抽搐着身子的冥焕鸟顿时大口大口地呼吸,幽光不再,重新入了他的体内。
而空气中,残留着一道诡谲的厉声:“若不能让东华帝君看到那个鲛人和他的帝后欢/好,那么你,也便可以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记住,本君只要结果,不要过程!”
那道声音,安历景很确定前所未闻,可是,总觉得那里头的一丝音线,有些微的熟悉。
倾凌揪紧了他的手,声音有些凄凉:“一切都是魔族在搞鬼,让你父君看到你母后和我爹爹缠/绵,所以才有了他雷霆震怒制造鲛族动/乱,是不是?”若事情真相真是如此还情有可原,但那却是人家一手制造的阴谋。为何,身为东华帝君,竟也可以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任意妄为?
这厢,安历景面对着倾凌无言以对,真是无声地将她搂在自己怀内。自己的父君,错了太多,他这个做儿子的,至今唯一做得最值得的事,便是在那片泪珠翻飞的晶莹中找到了失去血族至亲的她。
另一头,无人注意到淮离早在听到幻境之中冥焕鸟和魔君的对话时,便已微微晃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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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族的动/乱并没有如同天界史书记载得那么早,发展得那么快。
在那之前,还有着一百多年繁衍生息的安稳日子。南海之中,日日夜夜,都弥漫着小公主怎样怎样的言论。在所有鲛人的记忆之中,倾凌的诞生,是鲛族兴盛的始端。
倾凌犹记得一百多年后,爹爹丧生在鲛族大乱时,却似早有预感,早早地将她送往洪荒沼泽,避免了一场浩劫。
只是,失去了全族的她,成为了世上唯一一个鲛人的她,却再也无法完成爹爹的遗愿,振兴鲛族,开创盛世。
那会儿,浑浑噩噩活了一百多年的她,在族里因为一个神女的光环受尽宠爱,更是在生死灭亡中被赋予重托。然而,最终的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活在暗无天日的荒芜之中,等待着一日复一日的虚度。
心中刚这么想,不曾想幻境之中竟蓦地出现她在洪荒沼泽的情形。
那时的她,只是一次次地哭着,等待着有一日,荒芜之地能开出绿色的天地,让她找到出路。
当幻境中突然出现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时,倾凌一怔。铺天盖地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光明,恐怕也只是自己落下的泪珠折射出来的点滴残光。
回首,望向同样讶异的淮离,她的心里,划过一道了然。
“那个哭声的主人,是你?”淮离的声音明显有着难以置信,那种极大的欢喜展现在那张银色的面具上,只是顷刻,便又被他生生遏制下来。
他曾发誓,若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他必定会好好待她。但是……
瞧着倾凌背上和腰上那已然干涸的血迹,淮离黯然了眼眸。在芝汀和她之间,他依旧还是选择了亲情,对她大打出手,更甚至在她的名誉清白差点被匹马占去时,竟然还能够和安历景大言不惭地说他向来便是护短的人。
他究竟做了什么……
一抹自我厌恶滑过那半张银面,他可以给自己开脱因为当时并不知道她便是她,却终究改变不了曾伤害她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