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留意着这只叫做左蓝的鸡的行踪。她很少出门,偶尔出门也是素面朝天步履匆匆,像极了一个深居简出的良家妇女。她不会是从良了吧?我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我想,或许她拐个弯后就会坐进某辆轿车。被某个熟客,拉进某个酒店房间。又或者,她在街角的某个垃圾桶里取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带着这个塑料袋,她走进某家高级酒店的洗手间。插上门,等门打开,就会出现一只五彩斑斓的鸡。
就是这样。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我曾特意跟踪过她一次。那是一个烈日当头的正午。当时我们保安队的人正围在一起吃午饭,因为老六少买了一个馒头,那天的午餐大家都吃得比较紧张。因为谁都明白,吃得最慢的那个人将不得不接受吃不饱的现实。
透过保安室的茶色玻璃,我看到左蓝疾行而过。我预感到她可能要有动作,就把筷子一放说,我不吃了,出去转转,这下你们不用担心馒头不够的问题了吧?我这么一说,屋内的气氛明显放松了下来。他们嚼着满嘴的馒头说,怎么会呢?不至于。老六还感到挺过意不去,说,别呀四哥,差一个馒头,六个人分一分就有了。我说,分你妈个头啊分!说完我就出门了。
正午的胡同里行人寥寥,街边槐树上的蝉鸣,吵得人昏昏沉沉。我拉低帽檐,跟着左蓝拐过一个弯,又拐过一个弯。在街边的一颗歪脖子柳树下,她停下来,从包里翻出手机。一个电话,我心里想。
起初左蓝很高兴,我想来电者一定是一位她很亲密的人。但是挂断电话后,她对着柳树,偷偷抹起了眼泪。哦,小美人儿,是什么事让你这样伤心呢?我真想走上前去,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让这世界充满爱。可我打心里明白,她一定不会理解我博爱的胸怀。就在这当儿,她收起眼泪,拢一拢长发匆匆离开了。
最后,她停在了一个公交站牌前。车来的时候我很犹豫,可是看一看时间最终没有上车。看着左蓝独自离开,我的心里惆怅极了。
来自西安的队长是武警出身,据他自己说,他在武警学校时各方面都很优秀,是许多警花竞相追逐的对象。可就在转业的当口,其父因为二奶翻脸含冤入狱。于是他就背井离乡跑到了BJ。
可你为什么非要做保安呢?大家都觉得队长有些大材小用。老三说,队长你看,你是西安人,拉个凉皮,搞个肉夹馍的都很好嘛!都很赚钱撒!老二说,队长,你身体这么棒,去工地搬个砖啥的也比在这儿赚呀!众人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队长眉头一皱说,你们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卖凉皮是很赚,可是人活着不能只为了钱,你们懂吗?做保安是我的职业规划,这只是第一步,你们懂不懂?因为大家都不懂,所以队长的眉头越来越紧了。
壮志未酬的队长,准备在保安队大干一场,刚来第一天就提出了武警化管理的全新理念。并且在操练之时,扒光了脊梁,扎好了马步,让我们打他。不但这样,热情周到的队长,还忙前跑后为我们准备了棍子、砖头之类,好像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很期待。
我们五个人歪歪斜斜站成一排,只是咧着嘴笑,谁都不好意思动手。我因为笑出了声,就被要求出列。队长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来来,你打我啊,你打我啊。我说,队长你这是干什么?队长两眼一瞪说,少废话,这是命令!
我说,队长,你不要这样。队长一听我不打他,接着就跟我急眼。他字字玑珠地问我,你打不打?我觉得再不打他一顿是有点儿说不过去了,于是走上前去,看了看木棒,最后拿起了砖头。队长吐出一口气说,不能用砖头,一会儿我还要表演单手劈砖那!
我猜他可能只想做做样子,没想让我真打,就说,那我就赤手空拳吧。队长吐出一口气,不得不重新打量我一遍。他用一种充满怀疑的语气问我,练过?我说没有。他失望地摇一摇头说,来吧!然后又气沉丹田,扎稳了马步不动。
于是我就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啪”得一声,扇了他一个嘴巴子。这个嘴巴子软绵绵的并没有力气,但是特别清脆。打完后,底下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只有我跟队长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我说,队长,你怎么不躲呀?他阴沉着脸说,废话,我表演的是硬气功!
这件事情令队长很没有面子,所以他总是安排我在正午的时候执勤,除了要把我晒成性感的古铜色。我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也想帮我体验到更加深刻的生活。
我站在太阳底下,我的衣服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正在融化的冰棍。其实岗哨上本来是有一把遮阳伞的。可是那个该死的老五,在换岗的时候顺手就把它带走了。他很为难地告诉我,没办法,队长让把伞拿去修一修。我懒懒地扫了他一眼,实在没有力气再跟他啰嗦了。
我看到一辆灰色宝马缓缓驶入小区停下。在街的对面,左蓝打开车门迈下。她没有离开,背对着车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片刻后,从副驾驶下来一位身着黑色皮短裙的时髦女郎。她屁股浑圆,两腿修长,很有鸡的模样。
时髦女郎屈膝耸肩对着车内吹了一个飞吻,我猜她******还以为自己是玛丽莲梦露呢。但是车主显然没有同样的热情,他甚至连车窗都懒得摇下。倒是经过左蓝的时候,这位神秘的车主友好地按了一下喇叭,我看到左蓝对着车内浅浅地一笑。
我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这时左蓝看到了我,我赶忙换上一副笑脸。时髦女郎发现了我有些仓促的笑脸,她皱着眉头凑近左蓝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左蓝有些尴尬。经过我时,时髦女郎嫌恶地盯了我一眼,好像我刚才已经用眼神强奸了她。她是怎么知道的?我疑惑地将目光垂下,顺便就聚焦在了她性感的屁股上。德行!我听到她说。
秦志打来电话约我出来喝酒。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找个地方吃点烧烤吧。他说好的,他知道一个地方特别便宜。我说,******你……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能够有一点诚意,起码让我感受到你对我的尊重。他无比真诚地说道,I’msosorry,那咱们就换个地方吧。虽然他那个so拉得那样长,长得好像他已经重新做人了一样。但我知道这个贱人根本不会这么做。
为了吃到便宜的烧烤,这个杂种差点就把车开到了HB。几杯啤酒下肚,他忽然用一种欣赏的眼神盯住我说,我真羡慕你。哦?我捏着一串羊肉盯住他问,羡慕我长得比你帅吗?他说不是。我羡慕你没房、没车、没工作、没老婆。我说,你还是羡慕一下你的老婆吧。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她很快就要有房有车没老公了。秦志哈哈一笑说,真的,虽然你一无所有,但写作,这是一种有无限希望的生活。
希望?记得我那会儿常爱问别人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已经结了婚,爱情是没什么希望了。而大多数人是没有什么事业可追求的。不过就是一份工作。一份工作而已嘛!我想问一问,你们这些结了婚的杂种。你们为什么活着?你们的生活还有什么奔头?
可是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他们故作高深地摇一摇头。我也就不再深究了。而我最大的失败就是在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以前结了婚。现在我面对着我的妻子跟儿子,我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一个交待。
我本来是想把那根没有了烤肉的铁签子直接插到秦志的身上的。可是他那语气真诚极了。不像是在耍我。于是我一声不吭地把它插在了黑油油的小木桌上。秦志用一种十分苦恼的语气对我讲,我曾经以为我会跟别人不一样,跟我爱的人结婚,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你不爱刘芳吗?我很随意地问他。他说,爱?我越来越发现,我们之间的爱情或许只是一种叫做夫妻感情的东西。你知道我们从高中起就开始恋爱了。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这个杂种扭扭捏捏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好像******失了足一样。如果在以前,我或许会尽心尽力地安慰他一番。告诉他爱情不过是骗鬼的东西,见异思迁才是人之本性。如果他陪我喝得高兴,我还会对他的现状以及他本人做上一番夸赞。用类比法找出几个混得比较惨的同学,来证明他其实很幸福。你看你,有车有房,虽然是个狗房奴,可已经比大多数人强了。BJ嘛,大城市。再退一步说,至少你已经过上了比较规律的***了吧?应该可以对自己有个交待了。
可是今天我没有说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乐意劝说别人。因为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相信从我嘴中说出的那些话。一个怀疑一切的人,是不太适合去劝说别人的。况且,为什么当别人向你诉苦时,你就不得不说些谁都明白的废话,好像你******感同身受一样?天知道,对于别人的苦难你只想让他快快说完。我越来越觉得这里面有一些虚伪客套的成分。
我一刻不停地吃着烤肉,以至于秦志不得不抓住我拿烤肉的手说,哎?你说句话呀!我他妈花钱是来看你吃烤肉的吗?钱钱钱!我不得不爆发了,你他妈什么时候变得只认识钱?!我吃你一顿饭就非得回报你些什么吗?!你把你老婆追到了手就觉得她样样不如别人了吗?!你知道你苦恼的根源吗?就是你从来不肯停下来享受现在的生活!你总是喜新厌旧,贪得无厌,而一旦得到了你很快又会厌倦。你一刻不停地追求着不过是为了逃避生命的虚无。可******你能跑得过死亡吗?!
被我喷着唾沫骂了个狗血喷头之后,秦志终于得到了满足。他意犹未尽地对我说,搞文学的人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我说,骂你骂得我口干舌燥的,再给我来杯扎啤吧。他说,好嘞!我说,要大杯哦!他说,包在我身上!有时候觉得交几个这样的二逼朋友,真是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