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那个扔进了窨井的前手机,有一阵象小偷一样,被她自个儿整天盯着。
在哪间屋,就带进哪间屋。即使是坐在马桶上面出恭,也要把它放在面前的凳子上。出门在外,上课或者逛街的时候,诺基亚3210就直接揣在衣服口袋里,走几步就翻出来看看,看有没有那个男人的短信。连带地,买衣服也一定要选择有荷包的了。
手机在无数个白天和黑夜,冷不丁地袭击女人,又全在女人的预感之中。“叮咚”一声,界面上就会出现一个神秘美丽的信封。
“叮咚”成了贝多芬的“命运敲门声”。
信里还是那些老话。异想天开的色情折磨,是对庄重性欢乐的冒犯;对性否定的恐惧和羞耻,从反面强化了性的冲动和欲望。等等。
回信同样顾左右而言它。通过个人存在的狭小锁眼谛视生命;每个人的心中有每个人的K。等等。
太阳很好的时候,素问也会在课后捏着手机,一个人踱到校园西边的花鸟亭子里,想理论部主任什么时候才能说一句有人烟气的话。尽管她说的,也是高天流云一样的东西。
这个老狐狸。她咬牙切齿。
有时候,理论部主任到外地出差,三天两天没有音讯,素问没有控制好自己,主动把电话打了过去,对方就会很客气地问她,究竟有什么事情?素问这个时候,往往是张口结舌半天,才想起她跟他,其实一直只有学术问题要探讨。
素问说,我……我想就《眼睛的故事》请教一下您。
这部色情史上的伟大小说,做了女人的挡箭牌。
男人就说,回来再说吧,我现在很忙。男人不等女人说话,就掐灭了手机。
回来以后,男人就会用和风细雨的口气,用比较长的一个时间,在电话里仔细地向女人解释她隔着时空,临时急抓提出的问题。仿佛是一种歉意。男人好象不晓得,这些问题,的确是临时急抓的,素问隔了一段时间后再听答案,已经了无兴趣。
理论部主任的肉身离开本地的时候,素问的脾气会变得很古怪。
她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要说话,里面也带着不在这个世界的味道。《外国文学史》讲得时空错乱,枯燥如干柴,好几次被一帮有血性的孩子告到了学校,说她误人子弟。还是那个“妖蛾子王”救了她。两边派了人做思想工作,息事宁人了事。很久以后素问才晓得,“妖蛾子王”年轻的时候也被孩子们告过。他被告的那会儿,据说也是两眼发呆,到食堂打饭总是忘记打菜,一碗白饭刨到底也没有发现。
“妖蛾子王”对素问说,上帝只拯救善于自救的人。素问依稀觉得,这是《圣经》上面的话,却没有精力去证实。等到有一次,那男人有十天时间,没有用手机跟素问探讨理论问题。素问最后还是没有控制好自己,再次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
男人的手机很嘈杂,他说,我在海边,带女儿拣贝壳。话音落了,手机里就应景似的,出现了一个小姑娘的笑声。不过她不是一个人笑,还有那个通透,娇嗔,仿佛嘴角粘着哈根达斯的声音。素问说了声对不起,就迅速地把电话掐灭了。
这天回到家里,恰好碰到儿子把喝水杯子打翻在了床罩上,素问不问青红皂白,找出一把尺子,狠狠打了他的屁股和手掌,直到打出一条条粉红的印子,才住了手。
儿子大哭着,想求饶,却还没有学会说话,只晓得“妈、妈、妈”地乱叫。他甚至还想利用他的双脚逃离危险地带,但是他的脚丫子,却象企鹅一样,笨拙地盘在一起,搅混不清。
儿子才一岁多一点。
这天以后,素问好象找到了一个出口,只要那个男人没有给她打电话,发短信,谈那些天远地远的事情,她就会狠狠揍儿子一段。她甚至还刻意把他带到别的小区僻静的花园深处,转身丢了他,看他一个人喊着含混的“妈、妈”,眼里充满惊惧的样子。
天上乌云翻滚,雷雨将要来临,在绿肥红瘦的植物中间,只有井底之蛙一样的孩子。素问躲在灌木丛的后面,一边哭着,一边痛快地欣赏一个小小生命彻底的无助。
回来的路上,一辆自行车朝他们冲了过来,素问却本能地用身体去帮儿子挡了下来,受伤不算很重,胳膊肘上缝了两针。在医院用碘町洗伤口的时候,素问呻吟了两声。儿子在旁边漠然地玩弄着自己的小手。
他低垂着眼皮。
跟理论部主任无法言说的交往在继续,揍儿子也在继续。时间一般聪明地选择在母子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没有学会说话的儿子,有口难言,只是一见到父亲回来,就眼泪汪汪地朝着他扁嘴,伸出小手,要他抱。
儿子伏在父亲肩头上轻灵的脑袋,闪过对母亲一丝怨恨的目光。素问冷冷地笑了。等到警察不在家的时候,素问再次向儿子发动了袭击。这次不再使用尺子等工具,素问只是用双手,不断地把儿子推翻在地上。儿子哭着,顽强地,一次次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桌子站稳,哀求地看着母亲。母亲闭上眼睛,再次把他推翻在地。
力道却掌握在不至于弄破他尾椎骨的程度。
警察回来的时候,儿子不再哭着要他抱,却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发着低烧。孩子谁都不看。孩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警察走过来,很专业很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孩子眼睑上悬挂着的泪珠,是一个逗号。孩子无力瘫软在枕头上的脑袋,也是一个逗号。
做丈夫的突然抬起头来,对着素问,一字一句说,婊子,一个男人,何至于把你搞成这样。声音犹如闷在千年冰川里的老风。素问吃了一惊,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女教师冲进卫生间,不愿意那男人看见她的泪水。
素问从卫生间出来时,眼睛里有了慈母的光辉。不过是死了丈夫那种凄婉的慈母。女教师从此再没有打过儿子。孩子也很快忘记了过去,跟母亲重新黏糊起来。
她没有课的时候,总把他从托管的阿姨那里接回来,满屋子转着,老鹰捉小鸡。捉得儿子咯儿咯儿地,笑得缓不过气来。素问却有点不知疲倦似的,疯。
儿子有一天在躲闪她鹰爪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警察遗留在家里的手机。素问惊讶地发现,理论部主任发给她的所有短信,那男人的手机上面,同样也接收了一份。COPY一样。
素问没有声张这个事情。
她搞不明白,刑侦队长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