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宁赐身边陡然间多了这么个从容风流的少年,与她并不以君臣相称,整日笑得眉眼弯弯,追在她后边喊“阿赐阿赐”,不止一次偷偷带她溜出宫去游荡,有好吃的糖果必然是要两人平分的。宁赐的上树下河摸鱼捉蟹点火的生存技能,全拜这位御风公子所赐。这些都瞧在宁赐眼里,仿佛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小师哥”如同神人一般的存在,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舒展活跃的气息。
只可惜,在宁赐眼中,御风公子有个致命的缺点……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着温亦儒不爽。
能看着温亦儒不爽的,这世上还能有几个人?
御风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啪”一声合了金折扇,御风一脸惋惜瞧着宁赐,脸上的神情当真可以用哀怨来形容:“啧啧,阿赐,我才几天不来,你就和人家好成这模样了?”
宁赐脸一红,连忙松开抱着温亦儒的小手,下榻穿好紫檀木屐,笑嘻嘻朝御风怀里跑过去:“好哥哥,你上次说叫我捉的小螃蟹还没教完呢。这次有时间了吧?”
“我么,倒是随时有时间。”
御风撇撇嘴,接住她,“不过你有时间?我还没进宫就听人说,你身边现下多了四五个太傅,尤其是宣墨宣太傅,查你的功课查的甚紧……啧啧,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居然还在这偷偷睡觉?”
“啊呀,糟糕!”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宣墨,宁赐顿时醍醐灌顶,吓得险些跳起来:“完了完了,御风,你不说我忘了!快快更衣……亦儒哥,还有三位妹妹,快快随我去上课!万一太傅骂下来,我好歹也有个人,咳咳,作伴儿。呀呀!衣服穿反了!书呢?我的书呢?”
好一阵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事实上,等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长信宫的时候,宣墨已经静静跪坐在锦榻上了。看那柱香烧的模样,他至少已经等了一刻钟。而一旁的苏逸清装模作样的读着书,眼睛却在瞟啊瞟,暗暗给宁赐打眼风,还悄悄做着口型“太傅生气了”。
太傅生气了,皇帝也不买账,更别说是皇太女。
宁赐当然知道,尴尬的咳嗽两声,连忙找个软榻规规矩矩跪坐下来,端端正正地行一个大礼,语声诚恳的透露出不安,面色沉痛,以表示自己作为学生却迟到的无限歉意:“太傅。学生来晚了,甘愿受罚。”
宣墨大人的脾气早就被她摸得一清二楚。与其支支吾吾的找借口,还不如乖乖的听话受罚的是。果然,宣墨见到了他们,眼神只在宁赐身后的三姐妹身上微一停留,语气淡淡:“殿下迟到了一刻钟。”
宁赐听他这冷淡的口气,心里暗暗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声:“是,学生知错。”
宣墨轻轻嗯了一声,居然没有说要如何处置她,却把目光投向了温亦儒:“我日前给公子布置的作业,公子可完成了?”
“是。”温亦儒跪坐在宁赐旁边,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张折好的丝绢。薄薄的丝绢上密密麻麻全是字迹端庄的小字,看的宁赐汗颜……自己要是能在三天之内写出这么多,那委实要太阳从西边出来。而宣墨依旧面无表情的接过,只扫了几眼,就递给了宁赐:“这篇《七国论》还请殿下过目审查。”
“嗯?”
宁赐愣住了,失神的瞧着眼前这篇薄薄的小丝绢上的小字,良久,才苦笑着揉揉自己的眼睛:“太傅请恕学生才疏学浅……这小篆文字,学生……看不懂。”
果然是小篆,满纸曲曲折折言不尽的风骨,一笔一划间自有清丽从容的气息。要是作为书法作品来收藏,宁赐肯定会视如珍宝。毕竟大越公子的墨宝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瞻仰的,而小篆的文章更属罕见。可是,要是宁赐把它当做一本奏折来看,宁赐还是情愿被武学师父斥责一顿的好……那样至少不会瞠目结舌一字不识。
“殿下过谦。”宣墨不动声色,“不过是一千二百字的《七国论》,殿下便视之头痛。将来殿下勤政之后,大臣们动辄会上千万字的奏章陈述政见,那么那时殿下该如何是好?臣也是为将来殿下勤政做些打算,所以今日留下这篇作业,以待殿下审查。明日授课之时,还望殿下能够阐述自己见解,以文会友,互进互助。”
宁赐几乎要把自己的太阳穴揉红了,她苦笑道:“太傅,亦儒公子才学冠世,那里还要宁赐来帮助?况且,我哪次不是帮了他些倒忙来?”
一旁的苏逸清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老姐,你终于发现了。
“如此更好。”宣墨的笑意不减,“能得亦儒公子亲自教导,臣也放心了。”
他转过头,瞧着静静跪坐在一旁的温亦儒,笑中颇含深意,“囿于皇太女殿下如今学业尚待努力,这小篆文看不懂也实属常事……公子可否将这内容解释一遍?”
“是。”
温亦儒静静跪坐在一旁,连脸色都不变,轻轻接过那张薄丝绢,一字一字的解释着:“七国论,顾名思义论七国。论七国政治、人文、历史、社会、军队、政见。太傅此次只考察臣的‘政见论’,那么臣便直言了。”
“七国中,第一是夏玑。”
温亦儒修白的手指轻一指,落在了第三行篆文上。宁赐与苏逸清颇有兴趣的一齐凑过去,看来看去还是没有看懂,面面相觑,只有苦笑,苦笑。
“夏玑,轩辕氏唯一后代。子孙分布于西凉、南越、北燕、东齐之间,苦守尺寸之地,国势危如累卵。若非仍有皇室之名,如今只怕早被群诸侯逐鹿分之。”
听着温亦儒低沉悦耳的声音环绕大殿,苏逸清突然插入一句话:“太傅,学生听闻夏玑如今是唯一的公主当位?”
宣墨微微颔首:“没错……夏玑公主年方十二,正值幼年,国事全由那位待定的皇夫皇甫灵把持,大力提拔皇甫家族的人,朝廷中动荡不已,人事更迭频繁。只怕……”
“皇夫当政?”宁赐原本正在瞌睡,顿时精神抖擞,大感兴趣地问道,“莫非朝中大臣们全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