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什么条件才能使个别社会阶级、阶层和集团的行为不和整个社会的利益矛盾呢?这很容易了解!必须排除这些阶级、阶层和集团的局部利益同整体的共同利益的矛盾;卢梭用另一种说法来表示这个意思,他说:“倘使您愿意执行共同的意志,您就努力使所有局部的意志同它一致吧。”在卢梭看来,一切社会美德在于局部意志和共同意志的一致。因此他用这样的话来表达执行共同意志的必要条件:“这样行动吧:使美德蔚为风气。”对公民们说,“你们会是好人”是不够的,应当教导他们做好人,而要教导他们做好人,就不能使他们处于让他们的局部利益继续互相矛盾而且同共同幸福也继续发生矛盾的那种境况下。由此可见,卢梭的“美德”首先带有社会政治性质。在这种场合下,我们的作者同“霍尔巴赫派”,以及一般说来,同十八世纪最先进的法国作家完全没有分歧。所有这些作家都是从社会关系方面来看美德问题的,他们大家都坚决地认为,为了改造人必需改良社会制度。所以马克思后来说过,法国唯物主义的结论是十九世纪社会主义者的学说的基础。而根据这一点,也可以判断现在千方百计地散布所谓卢梭的观点和列·托尔斯泰公民的观点一致的可笑臆想的那些先生们的思想有多么深奥。卢梭和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关于“美德”的学说,完全符合不是意识决定存在而是存在决定意识的那一原则。反之,托尔斯泰的全部学说都是建立在不是存在决定意识而是意识决定存在的那一信念的基础上的。只就下面托尔斯泰(1904年11月18日)拍给《北美人报》(“The North American”)编辑部以答复该报电询俄国解放运动的电报中的一段话,就可以很明白地看出来:“只有使所有的个人在宗教上和道德上都趋于完善,才能取得真正的社会改良。用改变外在形式的办法使每个人对社会改良产生非常有害的幻想的那种政治宣传,通常会使真正的进步为之停顿,——这在一切立宪国家如法国、英国、美国,都可以看得出来。”只有既不了解卢梭的观点,也不了解托尔斯泰的观点的人,才会把这些观点混为一谈。几乎同样可笑的是这样一些信念,如:“乔治·桑无疑是卢梭最直接的和最有才华的女学生”,或者:“这两个才智之士的思想同出一源”,换言之,乔治·桑的思想和卢梭的思想是完全“吻合”的。乔治·桑只赞成卢梭的某些情绪和某些个别命题,而按自己思想的性质来说,她之接近卢梭未必会甚于接近俄国的历史学家卡拉姆津,这个卡拉姆津,大家知道,也只赞成卢梭的某些个别命题和某些情绪:爱自然、爱“会说笑话的看门人”等等。昂屠阿·居约根据“卢梭和乔治·桑都认为对自然的爱和情感是最为深刻的灵感的泉源”这样的理由来建立自己关于卢梭的观点和乔治·桑的观点同出一源的思想。卢梭的确爱自然,也很懂得欣赏自然,但是认为他的爱自然的态度构成他的思想的主要特征,却是十分奇特的。恩格斯更好得多地说明了他的思想的特点,他指出卢梭和狄德罗都属于十八世纪为数不多的辩证法家。《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是运用辩证法分析人类历史运动的原因的一次光辉的尝试。
“美德”的王国也就是平等的王国。卢梭不相信有可能完全恢复平等。他准备只满足于稍微接近平等。他希望,对于每一个社会成员说来,“工作永远是必要的,而且任何时候都不是多余的”(le travail soit toujours nécessaire et ne soit jamaisinutile)。在他看来,政府最主要的任务之一就在于“防止财富极端不平等的现象的产生”。那些认为卢梭是私有制敌人的人,其错误并不比现在使卢梭同托尔斯泰或同乔治·桑接近的那些人的错误更少。卢梭断然地宣称:“的确,财产权是公民所有权利中最为神圣的一种权利,而且在某些方面它甚至比自由更重要。”稍后一点,他称私有制为社会契约的基础(le fondement du pacte social)考茨基说得完全正确:卢梭的理论“决不是共产主义的理论,纵然在浅薄的批评家看来可能是这样的理论”。同样,自称是卢梭继承者的那些参加法国大革命的人,也不是共产主义者。圣鞠斯特和罗伯斯庇尔不止一次地宣布过,私有制是神圣的。不错,他们曾经主张没收属于“阴谋分子”,即属于进行反对共和国斗争的保皇党的财产。圣鞠斯特说过,“阴谋分子”的财产属于全体不幸的人。不过在他看来,没收这些财产只是对某些(政治)罪行的惩罚,或者也可以说是对某些(政治)罪行的预防措施。
卢梭不但不是共产主义者,而且未必会设想过任何一个最小的共产主义社会。我们现在知道,人类文化发展的出发点是原始血亲联盟的共产主义。但是像我们看到过的那样,卢梭认为原始时代的野蛮人是最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他不认为像斯巴达这样一些古代希腊国家是共产主义国家。他称它们为暴虐的贵族政体。他用足够悲哀的眼光来设想当时欧洲社会中下层阶级的未来命运。他认为文明的发展必然引起社会不平等的扩大,而社会不平等的扩大又必然恶化人民中下层阶级的状况,即便不是绝对的,也是相对的。不错,他坚决地请求政府遏制财富不平等现象的发展。但是他不可能指望这些政府很乐意地依从这些请求。他懂得,政府的行动是保卫富人利益的。他问道:“难道不是富人和有权有势的人得到社会财富的一切好处吗?大概他从来就很少研究原来意义上的经济学问题。但是他不仅在当时最先进的国家中看到人民经济上的困苦状况,而且如同上文说过的,他也了解一个社会阶级从经济上剥削另一社会阶级的本质。他用下面的“四句话”概括出富人和穷人之间的社会契约(le pacte social):“你们需要我,因为我富而你穷;因此我们互相商定:我允许你们荣幸地为我服务,而你们则把你们所剩下的不多的东西交给我,作为我对你们的指挥劳动的报酬。”这种说法不完全清楚;不过如果把“你们所剩下的不多的东西”一语理解为穷人的劳动所创造的这样一部分产品:它是满足了穷人的简单的需要以外剩下来的,那么,我们就会得到“剩余产品”的理论。这样一来,富人和穷人之间的社会契约就归结为,富人由于对穷人的“指挥劳动”而得到取得剩余产品的权利。我们的作者目光如此深远,以致当我们把这个意义赋于他的关于两个社会阶级之间的契约简短公式时,并不那么冒违反真理的风险。而要是这个公式事实上就具有这样的意义,那么这就是以卢梭的观点为一方和以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为另一方的新的接触点了。
(八)
现在我们已经充分地认识了卢梭关于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的学说。这个学说的本质在于:一旦人类在自己生产力发展的道路上向前走了稍微巨大的几步以后,自然状态中占统治地位的平等关系就受到了破坏。而在这条道路上每走新的一步,都导致了不平等的新的扩大。金属冶炼和农耕一方面创造了富人阶级,另一方面也创造了穷人阶级。这两大阶级的利益的关系,引起了国家的产生。国家处在富人的掌握中,富人得到国家生产的一切好处。因此国家是人类不平等扩大的新的泉源。而不平等越扩大,风俗就越败坏,淫秽就越增多,犯罪就越频繁。科学和艺术的进步又扩大不平等。从而也就加深风俗的败坏。因此卢梭在和自己的批评者们的争论中不止一次地声明说,科学和艺术,就其本身来看,他是充分尊重的,但是他深信,实际上科学和艺术的传播会使风俗败坏。这也就说明了他对第戎科学院提出的问题所写的那篇著名的、获得了奖金的征文的内容。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到自然状态中去了,已经不可能恢复原始时代的平等关系,最后惟有采取能够延缓不平等现象增长的措施,惟有保持小康状态(kamédiocrité)。
这个学说本身中包含着卢梭观点中一切最重要的东西。它构成卢梭观点的核心,它既说明卢梭观点有力的一面,也说明卢梭观点薄弱的一面。凡是没有弄清卢梭的不平等学说的人,就不会懂得他的观点。而既然对这一学说流传着很多误解,则对卢梭的观点至今都理解得很坏,那就毫不足奇了。人们之所以把这些观点同托尔斯泰的观点或乔治·桑的观点混为一谈,是因为他们对这些观点的真正的理论基础没有任何概念。事情弄到怎样的程度,下面的例子可以说明。
在其不久前出版的《革命的卢梭》(J.J.Rousseau revolutionnaire”)一书中,阿利贝尔·梅叶这样说明卢梭关于不平等起源的论断的性质。“论不平等是一部能够使读者惶惑和值得惋惜的著作(une oeuvre déconcertante et fQcheuse)。它同卢梭整个的政治学说不大相符。在某些方面,它甚至还和这一学说相矛盾。它是一个例外,仿佛是他那本身包含这样多卓越思想的理论身上的疣物。”这完全等于说:马克思的经济学说,和他的其他的观点不大相符;这一学说是一个例外,仿佛是他那本身包含许多杰出的观点的理论身上的疣物。而最滑稽的是,这样一些批评马克思经济学说的话,竟在英国和意大利流传,英国著名的“费边社”(“Fabian soeiety”)某些成员制造出这些评语,意大利某些工团主义理论家就鹦鹉学舌。人的天真是浩瀚无边的。
阿利贝尔·梅叶在下面一段又说道《论不平等》可以使人对卢梭政治思想的明白性产生怀疑,虽然一般说来,卢梭的政治思想是严谨的和确切的。事实上这些思想只有在根据卢梭的不平等学说加以考察的时候才会变得十分的明白易解。
作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的作者,卢梭的伟大的理论功绩就在于,他不满意十八世纪盛行的对文明发展过程的唯心主义观点,而企图从不是思维决定存在而是存在决定思维的那个唯物主义原理的观点来看这个过程。他任何时候也没有表述过这一原理。而且假使有某人把这一原理的唯物主义性质告诉我们的作者,他很可能,——甚至非常可能,——感到惶惑和生气,而摈斥这个原理。然而这一原理毕竟是他关于社会不平等的起源和发展的论断的基础。卢梭在自己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得出的所有那些重要的理论上的结论,毕竟彻底浸透着这一原理的唯物主义精神。这些结论是极其重要的。卢梭作为思想家的光荣应当以这些结论为依据。不过这些极其重要的结论也给卢梭帮了倒忙,因为它们给他的实际方案带来了保守主义的和甚至是反动的因素。
他本人曾经说过,他绝没有想到要使现代文明民族回复到原始时代的朴直浑厚中去。他认为自己所能有的最大的希望,就是制止那些不大的国家的堕落,这些国家由于处在特殊幸运的环境下,还没有来得及在文明和文明有联系的淫风败俗的道路上走得太远。怎样制止呢?卢梭向“立法者”呼吁。可是我们知道,按照他的学说,国家,从而还有立法权,是落在富有阶级的手上的。我们有什么根据可以指望立法机关而愿意延缓社会发展的进程呢?难道这符合富有阶级的利益吗?不。这些阶级的利益在于扩大他们和穷人的距离。卢梭自己就说,“能左右局势的人”绝不会违反自己的利益去行事。他能够指望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只有能够起来反抗可悲的必然性的人类自由的模糊的希望。换句话说,他只有在使他把必然和自由对立起来的那个哲学上的错误中,才能找到安慰。但是哲学上的错误并无助于实际方案的严谨性。而事实上我们看到,卢梭的实际方案常常是很不严谨的。在自己的《对波兰政府的考察》(“Considérations sur le gouvernement de Pologne”)中,他还劝告波兰人注意农业和“使金钱变成可鄙的和尽可能无用的东西”(rendre l’argent méprisadle et,s’il se peut,inutile),这种劝告的实际意义当然等于零。卢梭自己也感到了这点。他赶紧申明:“我的意思不是要取消货币流通,而是要延缓货币流通,特别是要指明十分重要的一点:好的经济制度不是财政的和货币的制度。”为了说明和证实自己的思想,他引证李库尔,说他“为了在斯巴达根除贪婪心理,并没有消灭硬币,而是使它变成铁币。”也不用说,这类劝告和引证并未能在波兰人处境困难的时候帮助他们。而当忠于其小国理想的卢梭希望使波兰人相信,失去许多省份会给波兰共和国带来很大利益的时候,波兰人可能把他的话当作一种恶毒的嘲笑。最后,在自己的关于波兰农民解放运动的论断中,卢梭表现出是一个真正的保守派,在这个问题上,卡列林替卢梭辩护是枉费心机的。卢梭劝人逐步地解放波兰农民,而“没有显明的革命(sans revolution sensible)”。
天才的卢梭尝受了真正的智慧的悲哀。他不满意所谓laraison finit touiours par avoir raison(理性最后总归有理)的流行的空谈。他需要有理性胜利的客观保证。没有这些保证,他就不能相信理性会胜利。他看到,生产力的发展是人类历史运动的主要原因。他也看到,历史的运动要引起和扩大社会的不平等,以及和社会不平等密切相关的人的利己主义行为。他的难能可贵的智慧帮助他发现了这些重要的理论上的真理。不过当时的甚至西欧最先进的国家的经济关系还不会使人有任何理由可以指望:生产力的发展虽然引起和扩大社会的不平等。并且使风俗败坏,但这种发展本身会提出一个社会阶级,能够用根本改造社会制度的立法来恢复平等和淳化风俗。因此卢梭最后只有反对经济上的进步。他也就这样做了。而反对经济上的进步,并未能使他制定出一种严谨而彻底的世界观。他的观点中有许多对旧思想的让步。著名的《萨伏依神甫的信条》就应该认为是最主要的一个让步,这本书里反对唯物主义的意见,都是很天真的。
卢梭没有从不平等现象、利己主义和奢侈淫荡到处风行的那个社会制度中找到出路。这妨碍了他拟订出多少正确的切实可行的行动计划。不过这个人民的儿子是真正热爱平等的,他对富人的压迫穷人的现象衷心感到愤怒。就其同情说,他是彻头彻尾的民主主义者。例如在他就种种政治理论问题所写的每一页纸上,都表露出他的热情奔放的民主主义的同情。他的社会契约说,除少数例外,乃是完全革命的学说。难怪罗伯斯庇尔和圣鞠斯特曾经自认为是他的学生,也难怪法国的无裤党人热爱过他。他说到平等时,声音里进发出奔腾澎湃的革命热情。然而这种澎湃的热情,在现代法国资产阶级的温文尔雅的儿孙们的心灵中,不能得到同情的响应。现在社会里的统治阶级的思想家之不能同情这种热情,就像他们不能同情卢梭对人类文化发展进程的唯物主义观点一样。对于这些思想家说来,这种热情“已经过时了”。而既然在他们看来,这种热情过时了,那么他们最好的确只有赞扬一番卢梭行文时素有的那种令人愉快的风格。
(王荫庭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