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费时间是一桩大罪过。然而由文艺产生的罪过还要坏得多。由于人类的怠惰与虚荣而产生的奢侈，便是其中的一种；奢侈很少是不伴随着科学与艺术的，而科学与艺术则永远不会不伴随着奢侈。……
每个艺术家都愿意受人称赞，他的同时代的人的赞誉是他报酬中最珍贵的一部分。如果他不幸生在这样一个民族，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那儿的学者们风靡一时，并且让轻浮的少年们左右着风气；那儿的人们向剥夺他们自由的暴君牺牲了自己的趣味；那儿的男性只敢赞赏与女性的畏缩相称的东西，当那儿诗剧的杰作受人鄙弃而且最繁富的称谓被人否定的时候——那么为了要获得别人称赞，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诸位先生，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他会把自己的天才贬低到当时的水平上去，并且他宁愿写一些生前为人称道的平庸作品而不愿意写惟有在死后很长时期才会为人赞美的优秀作品。大名鼎鼎的阿鲁埃啊！请你告诉我们，为了我们的虚伪纤巧，你牺牲了多少雄浑而豪壮的美啊！在猥琐的事物里如此洋溢着的那种卖弄聪明又使你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价啊！这样，奢侈的必然后果——风化的解体——反过来又引起了趣味的腐化。如果在才华卓越的人物中偶尔有一个人，有着坚定的灵魂而不肯使自己阿世媚俗，不肯以幼稚的作品起来玷污自己，那么他就要不幸了！他会死于贫困潦倒和默默无闻。但愿这里我所做的只是一种妄自揣测，而我所说的也并不是经验的事实！卡尔和比尔啊！你们那枝笔本来是画崇高而神圣的画像，用以恢宏我们神殿的庄严的，从你们手里放下那枝笔的时刻现在已经到来了，不然也会被收买去给那些马车装饰淫荡的壁画了。还有你，你这位普拉西泰理斯和斐狄亚斯的匹敌啊，你的凿子古人们会用来雕塑他们的神像的，仅凭那些雕像就足以使我们原谅他们的偶像崇拜了；无与伦比的比加尔啊，你的手终于会坠落到去捏猴儿的肚子的，不然就会闲置无用的。
我们想到风化时，就不能不高兴地追怀着太古时代的纯朴景象。那是一幅全然出于自然之手的美丽景色，我们不断地向它回顾，离开了它，我们是不能不感到遗憾的。那时候，清白有德的人愿意神祇能够明鉴他们的行为，他们都一起住在同样的茅屋里，然而不久，他们竟然在为非作恶之后，就讨厌这些不与人方便的观察者了，于是就把神祇放逐到华丽的神殿里去了。最后他们还把神祇从神殿里赶出去以便自己居住在里面，或者，至少也是神殿和公民的厅堂不再有什么区别了。这时候就是腐化堕落的极点了，当我们看见——可以这么说——罪恶表现在世家大族的门楣上，表现在大理石的柱子上，或者铭刻在哥林多式的柱头上的时候；罪恶也就登峰造极了。
当生活日益舒适、工艺日臻完美、奢侈开始流行的时候，真正的勇敢就会削弱，尚武的德行就会消失，而这些仍然是科学和艺术在暗中起作用的结果。当哥特人掠夺希腊的时候，希腊所有的图书馆所以免于焚毁，只是由于有一个哥特人有这样一个念头：要给敌人留下适当的东西，让他们荒废军事的操练而沉溺于怠惰安静的职业。查理第八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成了塔斯康尼和那不勒斯王国的主人的；他的朝臣们把这种意外的顺利归功于意大利的王侯贵族们过分沉溺于奇技淫巧和博学鸿词，以致无法奋勇作战。因此，那位有头脑的人论到这两件事情就说，事实上一切前例都教导我们，无论在战事方面，还是其他一切类似的方面，科学研究更会软化与削弱勇气，而不是强化与鼓舞勇气。
罗马人承认，他们的武德是随着他们赏识图画、雕刻和金银器皿以及培植美术开始消逝的；而且仿佛是这个有名的国土注定要永远成为其他民族的前车之鉴，美第奇一族的兴起与文艺复兴再度——而且也许是永远地——摧残了意大利几世纪来似乎已经恢复的那种善战的声誉。
……从我们最初的岁月起，就有一种毫无意义的教育在虚饰着我们的精神，腐蚀着我们的判断。在各个方面我都看到了人们不惜巨大代价，设立无数的机构来教导青年以种种事物，但只有责任心却被摒除在外了。你们的孩子们不会说他们自己的语言，然而他们却会说那些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用处的语言，他们会作几乎连他们自己也看不懂的诗；他们不会辨别错误和真理，却有本领用诡辩使别人无从识别；可是他们却并不知道高尚、正直、节制、人道、勇敢这些词究竟是什么，祖国这个可爱的名字永远不会进到他们耳朵里去，而且如果他们也听人说上帝的话，那也不会是敬畏上帝，而只是对于上帝心怀恐惧罢了。有一位贤人说，我宁愿我的学生打网球来消磨时间，至少还可以使身体得到锻炼。我知道必须让孩子们专心一意，怠惰乃是孩子们最可怕的危险。可是他们应该学习什么呢？这就确实是个大问题了。让他们学习做人所应该做的事吧？别让他们学那些他们应该忘却的事。
我们的公园里装饰着雕像，我们的画廊里装饰着图画。你以为这些陈列出来博得大家赞扬的艺术杰作表现的是什么呢？是捍卫祖国的伟大人物呢？还是以自己的德行丰富祖国的更伟大人物呢？都不是的。那是各种各样心灵的与理智的歪曲颠倒的景象，从古代神话里煞费苦心地挑选出来专供我们孩子们消遣好奇用的，而且毫无疑问的是为了使他们甚至在不认字以前，在他们眼前就有了各种恶劣行为的模范罢了。
如果这不是由于才华的不同和德行的败坏而引起了人间的致命的不平等的话，那么这一切谬误又是从何而生的呢？这就是我们种种学术研究的最显著的后果，也是一切结果中最危险的后果。我们不再问一个人是不是正直，而只问他有没有才华，我们不问一本书是否有用，而只问它是否写得好。我们对于聪明才智滥加酬报，而对德行则丝毫不加尊敬。好文章就有千百种奖赏，好行为则一种奖赏都没有。然而请告诉我，在这个学院里可以得奖的最好的论文所获得的光荣是不是能与设立这种奖金的美意相比呢？
贤人哲士是绝不追求运气的，然而他对于光荣却不能无动于衷；当他看到光荣的分配是如此不公平，他的德行——那是一点点竞争所激发起来的，而且还有利于社会——就会消沉而且会湮没于潦倒无闻之中。因此处处都要偏爱赏心悦目的才华而不爱真实有用的才华了，而这种经验自从科学与艺术复兴以来，只是格外地在加强。我们有的是物理学家、几何学家、化学家、天文学家、诗人、音乐家与画家，可是我们再也没有公民了，或者说，如果还有的话，也是分散在四面八方被人遗忘，他们会在这里被人漠视，被人轻蔑而消逝。那些给我们面包的人，给我们孩子们牛奶的人所遭遇的情况便是如此。他们从我们这里所获得的感情便是如此。
然而我也承认，罪过并不像它所可能的那么大。永恒的天道既然在各种不同的毒草旁边都安置了解药，在许多害人的动物体内安置了他们恢复创伤的能力，因而也教会了君主们——天道的行政官——来摹仿他的智慧。大君王的光荣之所以会在后世日益获得新的光辉，乃是由于他依照这种前例，在成为无数纷纭错综之根源的科学和艺术之中建立起那些有名的学会。这些学会虽然是人类知识的危险的储藏所，然而由于他们在自己中间能注意维持道德风化全部的纯洁性并能以此要求他们所接受的会员，所以同时也是道德风化神圣的储藏所。
这种被他的伟大的继承者们所肯定并为全欧洲的国王所仿效的贤明制度，至少可以成为文人学士的一种羁轭，他们既然都渴望能够有进入学院的荣誉，所以就必须洁身自好，并且努力以有益的著作和无疵伪道德使自己受人尊敬。那些学社因为设有奖给优秀文艺的奖金，所以就可以选择足以激发公民热爱德行的题材，从而证明这种爱好在他们中间占有统治地位，而且可以给人民一种极少见而极美妙的乐趣；因为人民可以目睹到这些学社全心全意努力的不仅是把愉悦的知识而且还把有益的教育贡献给人类。
然而，如果科学与艺术的进步没有给我们真正的福祉增加任何东西，如果它败坏我们的风化，如果这种风化的败坏玷污了我们趣味的纯洁，那么，我们对于那些低级庸俗的作家将会怎么想呢？他们扫清了通向缪斯女神神庙的种种困难，而这正是自然布置下来作为对于那些有意求知的人的能力的一种考验。那些著作的编纂者由于不小心打开了科学的大门，并且把不配接近科学的芸芸众生带进了科学的神龛，我们对于他们将要怎么想呢？本来应该期望着把所有在文艺事业上不能前进的人都摒除在大门以外，使他们投身于有益社会的工艺。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蹩脚的诗客，或者是一个低劣的几何学家的人，也许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工匠。凡为自然所注定要成为学徒的人，是不需要老师的。佛鲁冷（Verulam：即培根）、笛卡儿、牛顿这些人类的导师，他们自己是从未有过导师的；什么样的指导才能把他们引到他们的巨大的天才所能达到的地步呢？平庸的教师只能把他们的智力限制在教师自己的狭隘能力范围内，从而束缚了他们的智力。正是由于最初的障碍，他们才学会了努力，并且力图超出他们已经走过的那些广大的领域。如果一定要有某些人从事科学和艺术的研究，那就只能是那些自问能独自追踪前人的足迹，并能超过前人的人了；给人类精神的光荣树立起纪念碑的，就只能是这样一些少数人。然而，如果我们不想有任何东西超出他们的天才，就必须不使任何东西超出他们的希望，这就是他们所需要的惟一的鼓舞了。灵魂总是不知不觉地与占据着灵魂的对象成比例的，而造就出伟大的人物的，便是伟大的时势。雄辩的君主总该数罗马的执政官，而最伟大的哲学家也许就要数英国的财政大臣了。如果我们能相信前者只不过担任大学的一席讲座，后者只不过获得学院的一笔年金的话，那么，我就要问，我们能相信他们的工作会不受他们处境的影响吗？因此，就请国王们不要轻视把那些最能对他们进忠告的人容纳到他们的议会里来吧，但愿他们能抛弃由伟人的骄傲所造成的那种古老的偏见，那就是引导人民的艺术要比教化人民的艺术更难的偏见；使人民心甘情愿地努力为善好像要比以强力约束他们为善更容易似的：但愿第一流的学者们在他们的朝廷里能找到荣誉的藏身之所，但愿他们在这里能获得与他们相称的惟一补偿，也就是，靠他们的作用，以智慧教育人民，从而增进人民的幸福；惟有这时候我们才可以看到被一种高贵的情操所激发的、并且为了与人类的福祉互相调协而努力的德行、科学和权威所能作出的事情。然而，只要权力单独是一回事，而知识与智慧单独又是一回事，学者们便很少能想到伟大的事物，君主们则更很少能做出好事，从而人民也就会继续忍受卑贱、腐化与不幸。
德行啊！你是纯朴的灵魂的崇高科学，难道非要那么多的痛苦与功夫才能认识你吗？你的原则不是铭刻在每个人的心里吗？为了认识你的法则，只要返求自我，并且在感情宁静的时候谛听自己良知的声音不就够了吗？这就是真正的哲学，让我们学会安心于此吧！让我们不必嫉妒那些在文坛上名垂不朽的名人的光荣；让我们努力在他们和我们之间画出那条人们以往在两大民族之间才可以看到的那种光荣的界限吧！让他们知道怎样好好地说，让我们知道怎样好好地去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