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看人类是怎样通过自己的努力脱离了空虚之境;怎样以自己的理性光芒突破了自然蒙蔽着他的阴霾;怎样超越了自身的局限而驰神于诸天的灵境;怎样像太阳一样以巨人的步伐遨游在广阔无垠的宇宙里,——那真是一幕宏伟壮丽的景象;然而返观自我以求研究人类并且认识他们的性质,他们的责任和归宿——那就格外宏伟,格外难能了。一切这样的奇迹从最近几个世代以来又重新开始了。
欧洲曾经退回到太古时代的野蛮状态。世界上这一地区的民族,今天生活得是非常文明,不过几个世纪以前他们还处于一种比蒙昧无知还坏的状态中。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科学的胡说八道,一种比无知可鄙得多的胡说八道,居然僭称起知识的名号,而且对于知识的复兴布下了一道几乎无法克服的障碍。为了使人类恢复常识,就必须来一场革命;革命终于来自一个人最预料不到的角落。使得文艺重新又能被我们认识到的,正是愚昧无知的伊斯兰教徒——正是那永远摧残文艺的刈草机。君士坦丁的宝座的陷落给意大利人带来了古希腊的遗物,法国也由于这些珍贵战利品而富足起来了。不久,科学也追踪文艺而来:除了写作的艺术,又加上了思维。
如果外表永远是心性的影子,如果礼貌就是德行,如果我们的格言真能成为我们的指南,如果真正的哲学和哲学家的称号是分不开的,那么生活在我们中间将是多么美好啊!然而这么多的品质是太难遇在一起了,而且在这么多的浮夸当中,德行是很难出现的。装饰的华丽可以显示一个人的富有,优雅可以显示出一个人的趣味;但一个人的健康与茁壮则须由另外的标志来识别;只有在一个劳动者的粗布衣服下面,而不是在一个嬖幸者的穿戴之下,我们才能发现强有力的身躯。装饰对于德行也同样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德行是灵魂的力量。善良的人乃是一个喜欢赤身裸体上阵的角斗者,他鄙弃一切足以妨碍他使用力量的下流装饰品,以及大多数只是用以遮掩身体上的某种畸形的下流装饰品。
在艺术还没有能塑造我们的风格,没有教导我们的感情使用一种造作的语言之前,我们的风尚是粗朴的,然而却是自然的;举止的不同,初看起来,只是表现性格的不同。人性根本上虽然不见得更好,然而人们很容易相互深入了解对方,因此就可以在这里面找到自己的安全;而这种为我们今天所不再能感到其价值的优美,就使他们能很好地避免种种罪恶。
今天更细致的学术研究与更精微的趣味已经把取悦的艺术归结为一套原则了。我们的风尚里流行着一种邪恶而虚伪的共同性,每个人的精神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礼节不断地在强迫着我们,风气又不断地在命令着我们;我们不断地遵循着这些习俗,而永远不能遵循自己的天性。我们不敢再表现真正的自己,而且在这种永恒的束缚之下,人类便组成了我们称为社会的那种群体,大家既然都处于同样的环境中,也就都做着同样的事情,假使没有其他更强烈的动机把他们拉开的话。因此,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是在和什么人打交道;甚而要认识自己的朋友也要等待重大的关头,也就是说,要等待不可能再有更多时间的关头;因为惟有到了这种关头,认识朋友才会成为是重要的事。
这种世态炎凉又是伴随着怎样一长串的罪恶啊!又是以多么诚恳的友情、多么真诚的尊敬、多么深厚的信心为代价啊!疑虑,猜忌,恐怖,冷酷,戒惧,仇恨与奸诈永远会隐藏在礼义的那种虚伪的面幕下边,隐藏在被我们夸耀为我们时代文明的根据的那种文质彬彬的背后。我们不再用起誓来玷污创世主的名字了,然而我们却以亵渎神明来侮辱他,而我们灵敏的耳朵也竟不感到刺耳。我们并不夸耀自己的优点,却抹杀别人的优点。我们不粗暴地激怒自己的敌人,但我们却礼貌周全地诽谤他们。民族的仇恨将会熄灭,但对祖国的热爱也将随之而熄灭,我们以一种危险的怀疑主义代替受人轻视的愚昧无知。有些过分的行为是被禁止了,有些罪恶是被认为不体面的,但是另外却也有一些罪恶是以德行的名义装饰起来的;而且我们还必须具有它们或采用它们。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夸奖当代贤人们的清心寡欲,至于我,我在这里面看到的却只不过是一种精装的纵欲罢了,这和他们那种矫揉造作的朴质同样是不值得我去称赞的。
我们的风尚所获得的纯洁性便是如此。我们便是这样成为好人的。让文学、科学和艺术,在这样一种自我满足的工作里去宣扬它们自己的贡献吧。我仅仅补充一点,那就是某一遥远地区的居民如果也根据我们这里的科学状况,也根据我们的艺术的完美,也根据我们的视听观赏的优雅,也根据我们举止的礼节,也根据我们谈吐的谦逊,也根据我们永远是善意的表现,并且根据不同年龄、不同地位的人士——那些人似乎从早到晚只想怎样互相献殷勤——的那些嘈杂聚会,而要求形成一种欧洲式的风尚观念的话,那么,我要说,这种异邦人对于我们风尚真相的猜测就要适得其反了。
只要没有产生什么作用,也就没有什么原因可求:但是在这里,作用是确凿的,腐化也是实在的,而且我们的灵魂是随着我们的科学和我们的艺术之臻于完美而越发腐败,能说这是我们时代所特有的一种不幸吗?不能!各位先生们,我们虚荣的好奇心所造成的坏事是和这个世界同样古老了。海水每日的潮汐经常受那些夜晚照临我们的星球的运行所支配,也还比不上风尚与节操的命运之受科学与艺术进步的支配呢。我们可以看到,随着科学与艺术的光芒在我们的天边升起,德行也就消逝了。这种现象在各个时代和各个地方都可以观察到。
我难道会忘记,就在希腊,我们看见了兴起的一个城邦,它的名闻遐迩正是由于它的幸福的无知以及它的法律的贤明,它简直是个半神明的共和国,而不是人世上的共和国了,他们的德行显得多么超乎人世之上啊!斯巴达,它永远是空洞理论的一种耻辱!正当美术造成的种种罪恶大量出现于雅典的时候,正当一位僭主煞费苦心地搜集诗人之王的作品的时候,斯巴达却把艺术和艺术家、科学和科学家一并赶出了它的城垣。
历史事变说明了这种区别。雅典变成了礼义和雅趣的中心,演说家与哲学家的国度;房舍的华丽和词藻的华丽在这里争相媲美;人们在这里到处可以看到炉火纯青的大师们所装饰的厅堂和幕幔。正是从雅典才流传下来为各个腐化的后世奉为典范的惊人作品。拉西第蒙的纪年表却没有这么绚烂了。其他民族说,那里的人民是生来有德行的,就连那个国度上的空气也似乎在鼓舞着德行。它的居民留给我们的只有对于他们的英雄事迹的回忆。难道他们的这种纪念碑对于我们不比雅典所遗留给我们的华丽殿堂更为可贵吗?
的确,有些贤人哲士曾经抵抗过这个总的潮流,而且能在文艺女神之间保障了自己免于罪恶。然而不妨听听其中第一个而且是最不幸的人对于当代学者和艺术家所下的评语:
他说:“我考查过诗人,把他们认为是才华凌驾自己和别人的人,他们自命是智慧的人,人们也以为他们如此,可是他们却是最没有智慧的。”
苏格拉底继续说道:“我从诗人转到艺术家,没有人比我更不懂得艺术了;没有人比我更深信艺术家掌握着非常美妙的秘密。可是我又觉他们的情形并不比诗人好,他们双方都有同样的偏见,因为其中最有技巧的人在他那一门中超过了别人,于是就自以为是人类中最聪明的了。这种夸耀,在我看来,完全玷污了他们的知识,因此我在神坛之前求问究竟我是像我自己这样好呢,还是像他们那样好?知道他们所知道的那种东西好呢?还是知道我自己是一无所知好呢?我就得到了答案,为我自己,也为了神,我还是要像我自己这样”。
“无论是智者,无论是诗人,无论是演说家,无论是艺术家,抑或我自己——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真善美,然而我们之间却有着这样的差别,虽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但全都自以为知道些什么,至于我呢,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至少我对自己的无知是毫不怀疑的。因此神坛所加给我的那种智慧的全部优越性便可以完全归结为我能够确信我对自己的不知道的事物是愚昧无知的。”
这就是神判断为最聪明的人和全希腊公认为雅典最有学识的人——苏格拉底——对于愚昧无知所做的赞颂了。我们能相信,如果他还活在我们今天的话,我们的学者和艺术家会使他改变意见吗?不会的,先生们;这位真正的人会依旧鄙视我们的浮华的科学的,他绝不会助长我们这里处处泛滥着的那些大量书籍,他留给他的弟子们以及我们后人的全部教诫,就只会是他的德行的榜样与景仰。这样才是教导人的好方法。
苏格拉底在雅典开始,而老加图在罗马继续。反对那些矫揉造作而又轻薄的希腊人,以求解放自己,因为那些希腊人败坏自己同胞的德行并且腐蚀他们的勇毅。然而科学、艺术与辩证法还是流行起来了,罗马充满了哲学家和演说家,人们不顾军事纪律了,人们鄙视农业了,人们在搞宗派,人们忘记了祖国,于是伊壁鸠鲁、芝诺、阿塞西拉斯的名字就代替了自由无私与安分守法这些神圣的名字。连他们自己的哲学家都说:自从学者在我们中间开始出现之后,好人就不见了,从前,罗马人是安心实践德行的,但他们开始研究德行之后,一切就都完了。
法布里修斯啊!如果你不幸又被召回人间,又看见你亲手挽救的罗马的那个奢华面貌,而你那可敬的名字曾经比罗马的一切征服更能使罗马声势显赫——这时候你那伟大的灵魂会怎么想呢?你会说:“神啊,那一度曾经是节制与德行之所在的那些茅草屋顶和乡村灶旁,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啊!罗马的简朴已经被怎样致命的繁华所代替了啊!这是多么陌生的语言啊!是些什么样的柔靡风尚啊!这些雕像、华表和建筑是什么意思啊!你们做的都是些什么无聊的事啊!万邦的主人们呀!你们已经把自己转化为你们所征服的那些轻薄的人的奴隶了!统治着你们的全是些修词学家们!你们曾以自己的鲜血灌溉了希腊和亚洲,但这只是养肥了建筑家、画家、雕刻家和优伶罢了!迦太基的战利品竟成了一个弄笛者的脏物!罗马人啊!赶快拆毁这些露天剧场,打碎这些大理石像,烧掉这些绘画,赶走这些奴隶吧。他们征服了你们,并以他们那些致人死命的艺术腐化了你们。让别人去炫耀这些虚荣的才华吧,那种惟一与罗马相称的才华便是征服全世界,并以德行治理全世界的才华。当西乃阿斯认为我们的元老院是国王的会议时,他并没有被虚荣的浮夸或者刻意的雅致所迷惑,他完全不理会那些轻薄的辩论,那些无用之人的研究与魅力。当时西乃阿斯所看到的最宏伟的东西是什么呢?公民们啊!他看到的乃是一种为你们的财富与全部艺术所无法造成的景象,普天之下所从未曾有过的最美丽的景象:一个两百位有德行的人的大会,这个大会才配号令全罗马并且统治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