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要注意的是内在心理与人际关系二者之间仍有相当的差异。截至目前为止,我所处理的大部分都是“自我”的问题,而不是人际关系、或各种大大小小的团体关系的问题。我所讨论过的一般人性对隶属感的需求,包括了对团体、对相互依赖、对同事、对家庭、对手足之情的需求。从无名戒酒会、坦诚团契、基本沟通团契,以及无数类似此种借手足之情以帮助自我的团体,均使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习知,我们基本上是社会性的动物。坚强的个人在必要之时仍必须具有超脱团体的能力,但是我们必须了解,这种坚强的力量是凭借其团体的力量,在他内心逐渐发展而成的。
24.自我实现在原则上虽然很容易,但是实际上却十分罕见(根据我的判断,成年人之中确实尚不及1%)。为此,各种不同层次的论说均曾提出许多的道理,包括目前我们所熟知的精神病理学的一切决定因素在内。我也曾经提到过一项主要的文化理由,就是认定内在人性本恶或本危险的想法,还有就是认为人之所以难以达到成熟的自我,具有一项生物性的决定因素,也就是认为人类不再具有强有力的本能,能够明明白白地向他说明该做什么、何时做、何处做,以及如何做。
把心理疾病视为朝向自我实现成长中的阻碍、逃避、或恐惧,迥不同于以医学作风将之视同于因肿瘤、毒药或细菌这些外来的,与受损的人格无关的因素所引起的侵害。两种看法之间,具有一种微妙,但极其重要的差别。就我们的理论效用而言,人性减缩(亦即人类潜力和能力的丧失)是一个比“疾病”更为有用的概念。
25.成长不仅有益处、有快乐,同时也有许多内在的痛苦,且常有痛苦。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是迈向不成熟境地的一步,且可能招致危险。它也意味着要放弃熟悉的、良好的、且令人满意的事物。它更常意味着一种离别、分裂、甚至是一种再生前的死亡,带有怀乡、恐惧、孤独、与哀伤之情。它也常意味着要放弃一种较单纯、较轻易、且较无需费力的生活,而转向一种要求较多、责任较重、且困难更加多重的生活。向前成长就是要不计较这些损失,反而向个人要求勇气、意志、抉择与力量,并要求来自环境的保护、允诺和鼓励,孩童的成长情形尤其如此。
26.因此,把成长或成长不足视为促动成长的力量和削减成长的力量(如退缩、恐惧、成长之痛苦、无知等)二者之间交互辩证历程的结果,是一种很有用的想法。成长兼具优点与缺点,不成长也不仅有缺点,它也有优点。未来拉着人向前,但过去也一样促人向前,人不只有勇气,人也有恐惧。原则上,健康成长最理想的方式在于强化成长的优点和不成长的缺点,并使成长的缺点和不成长的优点降至最低限度。
均衡作用的倾向,“减少需求”的倾向,以及弗洛伊德所谓的防卫机构,都不是成长的倾向,而通常是有机体为了防卫和减少痛苦而采取的姿态。但是它们都是相当必要的,而且并不常是病态的。一般而言,它们比成长的倾向更具优先的地位。
27.所有这一切均隐含了一种自然主义的价值体系,是以经验方式描述全体人类和独特个人内在倾向所导致的副产品。无论以科学,或以自我探寻的方式来研究人类,都能够看出人向何处瞻望,人生的目标是什么,何者对人有益,何者对人有害,何者使他自觉有德,何者使他自觉有罪,为什么善的选择终是困难,而恶到底有何吸引力。(注意,毋须使用“应该”二字,还有这种有关人的知识只与人类有关,并不表示它是“绝对的”。)
28.精神官能症并不是内在核心的一部分,而是内在核心的一种保护,或一种逃避,以及(在恐惧的支援下)对此核心所作的歪曲的表达。一方面以偷偷摸摸、虚伪的,或自我挫折的方式努力寻求基本需求的满足;另一方面又害怕这些需求、这些满足、和这些因需求动机而引起的行为。通常精神官能症就是介于二者之间的妥协。表达出由于患有精神官能症而引起的需求、情绪、态度、定义、行动等,只表示他并未充分表达出内在的核心或真实的自我。如果一个有虐待狂的人,或专门剥削别人的人,或性变态的人问道:“为什么‘我’不应该表达自己?”(例如用杀人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或是他问:“为什么‘我’不应该实现自己?”答案是,因为这种表达实在是对本性倾向(或内在心)的否定,而不是一种表达。
每一种由于精神官能症而引起的需求、情绪、或行动,对此人而言都表示了能力的丧失,因为这些都是他平常不能也不敢去做的;除非他用卑鄙的方式,或令人不满的方式去做,此外,他通常也都已丧失了主体个人的良善、意志力、自我控制感、追求幸福的能力、自我尊重等。他为一个人,他的人性已受到减损。
29.我们正逐渐习知,缺乏价值体系的存在处境是心理疾病的根由,凡是人类都会需求一个价值架构、一种人生哲学、一种赖以生存、赖以理解世事的宗教、或宗教替代品,就像凡人都需求阳光、钙质、和爱一样。我将它称为“为了理解的认知需求”。这类由于无价值而导致的病态价值,有各种不同的称谓:反快乐、反常、反道德、冷漠、绝望、犬儒主义等,同时也可能转变成为身体的疾病。就历史而言,我们正处于一个价值中空期,在这段时期,所有外在赋予的价值体系都被证明是失败的(政治、经济、宗教等方面都是)。换言之,没有什么是值得我们冒死以求的,凡是人所需求但却并未拥有的东西,他便会一直不断地寻求下去,并且涉险去捕捉任何希望,而不论其好坏。这种疾病的治疗方法是很明显的。我们需要一套明确有效,且可资使用的人性价值体系,我们可以全心信赖此一价值体系,并为其奉献一生(冒死以求之),只因为它们是真的,而不是因为别人告诫我们“要相信、要对它有信心”。此种以经验为基础的世界观目前似乎是真正可能的了,至少就理论而言如此。
儿童和青少年许多不安的情形,都可理解为是因成年人对他们自己的价值不确定的结果。因此,在美国有许多年轻人所信奉的不是成年人的价值,却是青少年的价值,而这些价值当然都是不成熟的、幼稚的,而且受到青少年的混乱需求所决定。这些青少年价值最突出的表现情形就是牛仔、“西部”电影、或结党成群耍太保。
30.在自我实现的层次,许多二分对立的情形都得以化解,相反的对立物被视为一体之二面,而全然二分化的思维方法则被认为是不成熟。自我实现的人终有一种强烈的倾向要把自私与无私二者融合为一较高层次,较非寻常的统一体。倾向于视工作如同游戏,职业与娱乐不分轩轾。当责任就是享乐,享乐充满责任之时,二者便丧失其分裂性与对立性了。我们发现最高度的成熟应含蕴着某种赤子情的特质,而健康的孩童也拥有成熟之自我实现的某些特质。内外之分,我他之别的情形,逐渐模糊,渐不尖锐,且眼见二者在人格发展的最高层次相互穿透。现在二分对立的情形似乎是人格发展与心理功能处于较低层次时的特征;同时它亦是心理疾病的原因与结果。
31.在自我实现的人身上有一项特殊且重要的研究发现,他们都倾向于整合弗洛伊德的二分与三分的内容,亦即将意识、前意识、潜意识(以及本我即欲望我、自我、超我)三者加以整合。对他们而言,弗洛伊德所谓的“本能”与防卫不再彼此尖锐地相互对立分裂。冲动比较能表达出来,而较少受到控制,而控制则较不严格、较具弹性、较不受恐惧所左右。而超我亦较不严厉、较不具处罚性、较不与自我分裂对立。原始的与次要的认知历程较为同具可资使用性,较具有同样的价值(而并不将原始历程苛责为病态)。事实上,在“高峰经验”中,其间的墙垣将会全面倒塌。
这点与早期弗洛伊德的立场形成尖锐的对比,在早期弗洛伊德的立场中,这些力量彼此尖锐地二分对立而形成以下情形:(a)互相排斥,(b)各自具有互不相容的敌对的圆心重点,也就是它们是互不相容的敌对力量,而不是互相补足或可互相合作的力量,(c)其中某一力量“较优”于其他力量。
再者,此处我们暗示着(有时候)一种健康的潜意识和可欲求的退缩。此外,我们也暗示一种理性与非理性的整合,并因此认为非理性就其本位而言,也可以被视为健康的、可欲求的、甚至是必要的。
32.在其他方面,健康的人也比较整合。在健康人身上,意欲、认知、情感与动机,彼此之间没那么泾渭分明,也较为同心协力;换言之,为了同一目标合作无间、毫无冲突。理性且审慎的思维所导出的结论,很容易与较容易导向盲目的癖好,所导出的结论不谋而合。这种人所希望和所享有的,很容易就刚好是对他有益的。他发自本性的自然反应是那么精干、有效、和正确,俨然是他早就设想周到的。其各种感生的与动机的反应彼此较为密切相关,其各种感知态彼此也较为相联(面相学的感知)。此外,我们也已习知在历史悠远的理性主义系统中所具有的种种困难与危险。在理性主义系统中,各种能力与理性的关系是以二分对立的层次排列法来予以思考与安排的,理性高高在上,而不是在整合作用之中。
33.这种朝向健康潜意识、健康非理性概念的发展,更使我们强烈地意识到纯粹抽象思考、字面思考以及分析性思考的限度。如果我们希望的是描述世界整体,则先于文字的、不可言喻的、隐喻的、原始的历程,则具体的经验、直观式的和美感式的认知,均有其必要的地位。因为实在界中有许多方面,是无法用除此之外的其他方式被认知的。即使在科学之中,这点也是真确的,毕竟我们已知道:(1)创造性在非理性中有其源,(2)语言是而且必定终是不足以描述整体实在界的,(3)任何概念都会遗漏大部分的实在界,(4)我们所谓的“知识”(通常是经过高度抽象化和文字化且予以严格定义的知识)常使我们对抽象作用所顾不及的某部分实在界盲然无所知。换言之,它越使我们能明了某些事情,则它越无法使我们明了其他的事情。抽象作用有其可用之处,也有其危险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