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思考者忽略了好几方面的问题。他们未加澄清就含混地肯定:只要你的行为是真诚的,你的行为便是端正的,如果你的行为发自内心,那便是好的、正确的行为。这其中很明白地暗示了:此一内在核心、此一真实自我是善的、是值得信赖的,并且是合乎道德的。这样一句肯定命题,显然与所谓人类可以实现自己,并且需要各自受到考验(一如我所认为的)这样的命题大不相同。此外,这群作者必定避开了有关内在核心的重要论题,比如,此一核心在某种程度上一定是来自遗传的,否则他们所说的一切都会乱成一团。
换言之,我们必须设法处理“本能的”理论,或者像我比较喜欢称呼的“基本需求”的理论。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去研究原始的、本能的、部分受遗传所决定的各种需求、渴望、欲求,以及我所谓之人类的各种价值。我们无法同时遵守生物学的规则,又遵从社会学的规则,我们无法同时肯定文化就是一切,又肯定人具有遗传的本性。这两方面是彼此互不相容的。
在本能范围之内的一切问题中,我们所知最少,却又最应该知道的问题,是有关侵略、敌意、分恨与破坏力的问题。弗洛伊德的学者认为这些都是发自本能的。而其他大多数动态心理学派的学者则认为,这不是直接发自本能,而是由于本性冲动或基本需求遭受挫折之后所产生之当下常见的反应。此外还另有一种可能解释——我认为是比较好的一种——强调怒气在性质上的变化情形,正表示出心理健康改善或恶化的情形。对较为健康的人而言,生气是(对当前情况的)一种反应,而不是承自过去个性遗传上的累积。也就是说,生气是对当下某些实际情形,诸如不公平、剥削,或攻击的有效反应,而不是针对某人许久以前犯下的过失,而把一发不可收拾、且又毫无效果的报复,错加在无辜的旁观者身上的行为。生气并不会凭借心理健康而消失。反之,它会以果决、自我肯定、自我保护、合理的义愤、与罪恶抗争等诸如此类的形式呈现出来。而这样的人比普通一般人更适于作个有力的斗士,例如,作个为正义而战的斗士。
换言之,健康的侵略性采取的是人格坚强和自我肯定的形式。而不是健康的人、遭遇不幸的人,或备受剥削的人,其侵略则常带有恶意、虐待狂、盲目破坏、霸道与残忍的意味。
以此种方式陈述的问题,看来是很容易就予以研究调查的。
主张伦理乃发自内心的学者所遭逢的另一个问题是,轻松自在的自律行为通常只在自我实现的人、真挚、诚恳的人身上才见得到,在一般人身上却看不到。
在这些健康的人身上,我们发现责任与愉悦同为一事,而工作与游戏、利己与利他、个人主义与大公无私,也一样彼此无隔。我们只知道他们如此泰然自处,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达到此一境界的。我强烈地感觉到,这种真诚、人性完美的人,实在是许多人皆能达到的境地。然而我们所面对的却是可悲的事实:很少有人达到此一目标,也许一百人之中有一个,也或许两百人之中才有一个。不过我们仍能对人类满怀希望,因为原则上,任何人都可能变成一个优秀的、健康的人。但是我们感到悲哀的是,目前只有这么少的人成为健康的好人。如果我们期望了解为什么有些人做得到,那么我们就必须把研究考察的问题放在研究自我实现者的生活史上,以便了解他们是如何达到此一境地的。
我们也已知道,健康成长的主要先决条件在于基本需求的获得满足。(精神官能症通常是因欠缺而引起的疾病,就像因维生素的欠缺而引起的病症一样。)但是,我们也已从学习中得知,毫无节制的放纵与满足,其本身亦有危险的结果,比如导致心理病态的人格、“口腔症”、无法担负责任、无力承受压迫、腐败、不成熟,以及某种性格的失序等。目前研究调查的成果虽不多,但已有许多临床的教育经验,足以让我们作一合理的揣测:年幼的孩子不仅需求满足,他亦需要学习物理世界对其满足所加诸的限制。他应该学会知道,别人也需要寻求满足,即使他的父母亦然,亦即别人并非令他达到目的的工具。这就表示:控制、延迟、限制、弃绝、对挫折的宽容、纪律,仍属必要。惟有对能自律、肯负责的人,我们本能说:“照你的意愿去做,则万事顺遂。”
平心而论,我们也必须面对在成长途中会遭遇到的困难,亦即停止成长,逃避成长、成长受阻、退化,和防卫的问题;换言之,是心理疾病的吸引,或者用别人爱用的话,即恶的问题。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没有真正的自我,那么没有力量为自己作决定和作选择呢?
1.这些朝向自我实现的动力与倾向,虽发自本能,却十分微弱,因此比起其他具有强烈本能倾向的动物来说,人类的这些动力很容易就会被习惯、不良的文化态度、外在事故、错误的教育给淹没消失了。因此,对人类而言,选择与责任的难题远比其他任何种类的生物要尖锐多了。
2.在西方文化中有一种由历史决定的特殊倾向,认为人类这些发自本能的需求都是坏的、或是恶的。因此许多文化制度都是为了控制、禁止、压抑和阻止人的这些原始本性而设立的。
3.每个人身上都有两股拉力,除了朝向健康的驱迫力之外,也还有可怕的退化力量,驱迫着朝向疾病、衰竭而后退。我们可能朝向“高层次的涅槃”而迈进,但也可能朝向“低层次的涅槃”而退化。
我认为过去与现存之价值理论、伦理学说的主要实际缺点,在对于心理病理学和心理治疗学认识不够。历来,许多有识之士均已替人类明白指陈出德性的益处、至善之美好、对心理健康和自我实现的内在渴望。但是,大部分的人却依然顽强地拒绝踏入奉在眼前的幸福与自尊。教师们只剩下满腔怒火、不耐烦与幻灭感,并在责骂、训诫和绝望之间交替循环。许多人只会将两手一摊,谈谈原罪,和内在之恶的问题,然后下结论:凡人只能接受超人力量的救赎。
然而在动态心理学与心理病理学中说明有关人类软弱与恐惧的文献资料如汗牛充栋。我们十分了解为什么人会做错事,为什么他们会给自己带来不幸与自我挫折,为什么他会走向歧途,以至于染疾。我们并由此而领悟到,人性之恶,大体而言(虽不是全部),就是人性之软弱或无知,因此是可以宽恕的、可以谅解的,同时也是可以治疗的。
我有时感到意气风发,有时又感到心情沉重,因为有这么多的学者与科学家,有这么多的哲学家与神学家都讨论到了人性价值、善与恶的问题,却一直都完全忽略了一件最平常的事情,那就是每天都有许多专业的心理治疗医生,自然而然地在从事改善与促进人性健康的工作,帮助人日益坚强、有德性、开启创造力、心怀仁慈、懂得去爱、关爱别人、并且心平气和。而以上这些都只是经过改善之自我认识与自我接受的部分后果而已;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程度各异的后果。
价值理论的主题太过复杂,无法在此详加论述,我只能提出一些概略的结论:
1.自我认知是自我改善的主要途径,虽然这不是惟一可循之路。
2.对大部分的人而言,自我认知与自我改善是十分困难的事,它需要极大的勇气和长期的挣扎。
3.虽然在技术精良的专业心理治疗者帮助下,自我认知的历程会比较容易。但这绝不是惟一的方法。从心理治疗所学习而得知的一切内容,均可应用到教育、家庭生活、甚至个人生活指标等方面。
4.惟有通过这种对心理疾病和心理治疗的研究,我们才能学会去尊重并欣赏恐惧、退缩、保护与安全的力量。惟有尊重并谅解这些力量,才更能帮助自己与别人朝向健康而成长。错误的乐观主义迟早会形如泡影,造成忿怒与绝望。
5.总结一句,如果我们不了解软弱的健康倾向,我们便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人的软弱。此外,我们亦将对病情的各种症状有所误解。而且,如果我们不了解坚强的软弱面,我们亦将无法完全理解或帮助人们更坚强。此外,我们亦将堕入对惟一理性力量的过度乐观信赖的情境中。
如果我们真想帮助人日益发挥其完美之人性,则我们必须了解,人类不仅尝试实现自己,而且他们也会厌倦,也会感到害怕,也可能无能为力。惟有全然懂得欣赏疾病与健康之间的辩证,才能促使二者相互平衡,以利于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