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程陪董珍珠回娘家,把自己刚完成的几篇散文给董父看,“爸爸是行家,多多指正。”董父也不客气,戴上老花眼镜,拿过来便看。看完了,嘴上挑剔几句,“好是蛮好,中文系出来的,功底摆在那里,就是文笔太花了,乱七八糟也不晓得到底要表达什么,不像男人写的——”董珍珠在旁边干咳一声。董父一怔,摘下眼镜道,怎么,我说的不对?陈程忙道,当然对,爸爸讲的很有道理。董父朝女儿嘿的一声,摇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她男人两句,就不舒服了。
苏丽娟在厨房煎带鱼。董珍珠走进来,站在一边。苏丽娟问她,你爸爸在教陈程写作文?董珍珠撇嘴道,人家是客气,他拿客气当福气,一本正经当起老师来了。苏丽娟笑道,你就让他说吧,平常也没人跟他聊这些,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随他去吧。董珍珠停了停,道,我是无所谓的——就怕陈程心烦。
两人沉默了一下。苏丽娟道,现在这个世道啊——我表姐的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到现在还吊着,看样子要拖到明年了。董珍珠道,明年有世博,会好些的。苏丽娟道,那也是历届生了,不一样的。她说着,把锅里的带鱼翻个身,表面煎得金黄,香味一阵阵地飘出来。
吃饭时,董父把压箱底的豆腐干文章拿出来,让陈程欣赏。报纸都泛黄了,有六、七篇。陈程自是大大捧场,说“字字珠矶,句句精辟”。董父一高兴,酒也多喝了几杯。他带着醉意,拍着陈程的肩膀,说:“讲句老实话你不要生气,当初珍珠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对你不大满意,觉得这小子傻乎乎的不灵光,可现在呢,我是越看越欢喜。谁说只有丈母娘看女婿才越看越欢喜?丈人也是一样的,哈——我这个女儿,身上没啥优点,可至少一条,挑男人的眼光没话讲,一只鼎,呱呱叫,哈——”董珍珠一旁听着,捏把汗。来之前她是关照过父亲的,讲话一定要当心,别提找工作的事,也别说让陈程不开心的话。她晓得父亲是矫枉过正了。这么拼了命的夸奖,反让人不自在。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依着父亲平常的性情,才不会这么说话,他必定也是担心,又不敢多问——她瞥见父亲两鬓新添的几根白发,忽觉得有些难过。也不知是为了谁。
从家里出来,陈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做个扩胸动作。董珍珠问他,怎么了。他道,没什么,外面空气好,家里有点闷。说着笑笑。董珍珠也跟着笑了笑。
到了自己家,走上楼,见一人在门口站着,转过头——是尚青青。
两人都是一怔。尚青青挤出一个笑容,说,夫妻双双把家还啊。不待他们搭腔,又道,陈程,我有事找你。陈程迟疑了一下,对董珍珠说,你先进去,我马上回来。董珍珠没动,朝尚青青看了一眼,见她也在看自己。两人目光相接。董珍珠嗯了一声,说,好的。拿钥匙开了门,走进去。关上门,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两人下楼了。
陈程和尚青青走到楼下。尚青青道,找个咖啡馆吧。陈程道,不用,就在这里说。尚青青没吭声,朝楼上看了一眼。董珍珠在阳台上偷看,见她瞥过来,忙把身子一缩。听见下面嘿的一笑,也不晓得是不是笑自己。找个小板凳坐下,刚好栏杆把身影挡住。三楼不是很高,听得模模糊糊,偶尔有几句漏到耳朵里。尚青青说“我是真的为你好”,陈程不知接了句什么,她有些激动起来,“我晓得你——”往下便听不清了,似是夹着些泣声。董珍珠便有些气了,想你也配这样。一会儿,安静了,再一看,下面已经没人了。她慌忙走进客厅,拿遥控器开了电视。
陈程开门进来。董珍珠不看他,自顾自地叠衣服。陈程走近了,说,没什么事,她说要替我找工作,我拒绝了。董珍珠哦了一声,问,什么工作?他道,广告公司的文案——其实也不大适合我。董珍珠道,她倒是有路子。陈程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嘛。停了停,又道,白天她给我发了几条短信,我都没回。董珍珠嗯了一声。他道,她早来了,在门口等了三个小时。董珍珠听他这话似有些愧疚的意思,忍不住嘲他一句,那你也不请她进来坐坐歇会儿?
他朝她看。她其实话一出口,已是后悔了。装作有些困了,打个呵欠。他道,不去洗澡?她道,待会儿再洗——你先洗。拿换洗的衣服给他。他接了,进卫生间了。董珍珠暗骂自己沉不出气,憋了这么久,终究是憋不牢。听见卫生间哗哗的水声,晓得他在洗了。忍不住去拿他的手机,翻开“收信箱”,果然见到几条尚青青发来的短信。她正要点开,迟疑着,还是放下了。心里觉得憋闷,又有些气自己,这般鬼鬼祟祟,小女人似的。
两人躺在床上看报纸。她劝陈程,要是觉得那工作合适,去试试也无妨。陈程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道,不是说了不合适——。她道,你不要以为我在说反话,也不要因为顾忌我,而错失一个好机会,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她飞快地把这番话说完,躺下来朝向一边,闭上眼睛。陈程依然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也不全是为了你——是我自己不想。青青其实是个好人,我不想欠她太多,也不想拖泥带水,让她对我还抱有幻想。”
这是他第一次谈及那件事。董珍珠一动不动,装作已睡着的样子。陈程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她躺着,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胸腔升起,一点点地,慢慢向上移去,一会儿便到了喉口。痒痒的。她忍不住咽了下去,却是酸酸涩涩的,也不知是什么。他的呼吸触到她的脸颊,热热的。她看到墙上他的影子,动啊动的。他的头发有几根向上翘着,微微颤着。他的五官,投下的剪影原来是那样的,都不像他了。她静静看着,那一瞬,忽觉得心头很酸,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连带着五脏六腑也酸了起来。一下子的事。想忍住,却怎么也忍不住。
“你不晓得,我长这么大,还没这么委屈过——”她一掀被子,孩子似的哭了出来。
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怎么不晓得——我晓得的。”他道,俯下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那家北京的影视公司来消息了,同意录取陈程,但有一条——头一年要在北京的总公司工作,过完国庆就走。陈程询问董珍珠,去还是不去。董珍珠说,我随便你。他想了半天,说还是去吧,机会难得。董珍珠心里也是偏向于“去”,但见他说出来,又有些疙疙瘩瘩,说,当然机会难得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撇下我,一个人逍遥自在,不要太难得哦。中午回娘家吃饭,她说了陈程找到工作的事。董父很高兴,说好儿女志在四方,我们那时候,领导人手一挥,连大西北都去了,现在只不过是北京,坐飞机一小时多点就到了,有啥大不了的!苏丽娟说,那年代是没办法,再说插队落户的时候,有几个是结了婚的?小夫妻两地分居,换了谁都受不了。她又劝董珍珠,一年也不是很久,眼睛一眨就过去了。董珍珠心里不爽,撇嘴说,你倒是眨眼试试,你当我眼皮是年历牌啊,一翻就是一年——她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董父道,反正你们在一起老吵架,开口闭口就要离婚,现在不是蛮好,也省得办手续了。董珍珠朝父亲斜了一眼,道,爸爸是唯恐天下不乱,兴奋得不得了。
从家里出来,经过张捷的音像店,见里面空空如也,已是搬空了。不禁一愣。走到边上的零售店,进去买了瓶水,问店员,隔壁关门了?店员说,老板买了个牌照,开差头去了。董珍珠不禁好笑,想这个人倒是活络,说什么就是什么。走出来,见一辆出租车在面前停下,张捷摇下车窗,朝她打招呼:珍珠妹妹!她走过去,打量了一下车子,是“沪BX”的牌照,问他,多少钱买的?他道,连车带牌三十五万。她吐了吐舌头,道,有钱啊。他道,整个家当都扑上去了,亏了就不活了。他说着笑笑,又道,几个礼拜不见,又漂亮了。
他招呼她上车,“走,带你去兜风。”她道,不耽误你发财吗?他一笑,说,珍珠妹妹肯上我的车,就是市长叫车也不睬他。董珍珠开门上了车。张捷问她,想去哪儿?她眼珠一转,笑道,哪儿也不去,送我回公司吧,谢谢。张捷嘿的一声,道,我就晓得,我是车夫的命。
路上,张捷问她,国庆节和老公出去玩吗?她道,我们是穷人,没车又没钱,家里蹲着算了。张捷道,想出去的话,这辆车借你开。她一怔,道,真的?张捷道,骗你干什么,我们俩啥关系,小事一桩!她高兴起来,嘴上道,不会要我付汽油费吧?他哎哟一声,道,小女人就是小女人——我加满油交到你手上,你统统用光,一滴都不要剩,只要把车开回来就行。
董珍珠回家和陈程说了,只说是个朋友,没提张捷。陈程也觉得好,说那就去无锡玩一趟。出发前一天,原说好董珍珠晚上去拿车,谁晓得傍晚时,张捷竟亲自把车送过来了,周到的很。董珍珠下楼去拿车钥匙,陈程也说要去,跟人家打声招呼。董珍珠不好拒绝,两个人便一起下楼。张捷倚着车抽烟,见两人并肩走过来,忙把烟掐灭,朝陈程伸出手,道,珍珠的爱人是吧,你好你好,久仰大名。董珍珠瞥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有些好笑了。陈程也道,你好你好,谢谢谢谢。张捷把车钥匙交给董珍珠,道,玩得开心点。又对陈程道,我跟珍珠以前住一个弄堂,小姑娘脾气臭了点,良心蛮好,是好人。陈程笑笑,道,是啊。他又朝周围看,道,小区环境不错,蛮好。陈程道,谢谢——要不上去坐会儿?他忙道,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吧。
回到家,陈程问她,就是那个“一百分”?董珍珠早料他猜到了,嗯了一声。陈程停了停,说,看上去人还不错。她道,我又没说他是坏人。他朝她看,道,你怎么没说是跟他借的车?她道,你又没问。他嘿的一声。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董珍珠走到一边,道,你要是生气,那明天我们就坐火车去。他道,我要是连这个都生气,老早气死了。她嗤的一声。
第二天,两人起个大早。车子开出去时,天还只是蒙蒙亮。路上车子很少,董珍珠却不敢开快,高速上也只是八、九十码。起初两人都有些紧张,不敢说话,渐渐才放松下来。陈程道,我以前读中学的时候,隔壁有个美女阿姨,腰细得像杨柳,夏天穿裙子好看得不得了,皮肤又白,眼珠是蓝色的,像混血儿。每次她一出现,我们弄堂里那帮男生,一个个都死腔得很,低着头装小绵羊,话也说不利落了。董珍珠手握方向盘,道,嗯,是蛮死腔的。他道,美女就是美女,去年我在马路上碰到她,她应该有四十来岁了吧,啧啧,还是那么漂亮,有味道。董珍珠道,上去跟她打招呼了没?陈程道,嗯。董珍珠道,是叫她阿姨还是姐姐?他道,又不是小孩,还叫什么,直接说“你好”就行了。董珍珠道,请她吃饭没有?陈程道,那倒没有,不过请她喝了杯咖啡。董珍珠道,她结婚了吗?陈程道,小孩都读初中了。董珍珠叹口气,摇头道,可惜啊,只恨晚生了二十年,唉。陈程也叹了口气,道,就是啊,可惜。董珍珠霍的转过头,瞪他。
他呵呵笑起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小心开车——你也晓得你老公最不上台面了,怎么可能上去跟她打招呼,还请她喝咖啡?我要是有这个钱,不会请自己老婆喝咖啡?”董珍珠啐的一口,“少卖乖——我又没有杨柳那样细的腰,皮肤不白,眼珠也不是蓝的——”陈程笑道:“你这个人,心眼比针眼还小,你夸人家男人一百分,说自己老公六十分都不到——我都没跟你生气。”她道:“你没生气吗——我不像你,一生气脸上就露出来了,你是肚皮里做文章,坏得很。”他道:“我是细水长流,你是排山倒海,气势不一样的——那个‘一百分”’也说你脾气臭,是吧——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董珍珠不是凡人。头上长角的。”
吃过中饭便到了无锡。挑了几处名胜,逛了逛。找到网上订好的宾馆,人太多,房间都满了,幸亏还剩下间套房,免费升级。倒也不错。两人洗完澡,陈程累极了,沾着枕头便睡着了。董珍珠想,怎么搞得像是你开车似的。看了会儿报纸,怕影响他睡觉,索性也躺下来,只留盏夜灯,柔柔黄黄的光。她朝着他,见他鼻子上停着只蚊子,伸手替他赶走。然而晚了一步,鼻子上已有了个蚊子包。红红的一小块,凸出来,像童话故事里的皮诺曹。挺滑稽。他大概觉得痒,耸了耸鼻子。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替他搔着。他舒服了,又耸了耸鼻子,哼了两声。
他翻个身,忽的,愤愤地说了句“那张面孔要是有一百分,我八十分总归有的吧——”董珍珠一怔,还当他醒了,见他转过身,又沉沉睡去。才晓得他是说梦话。忍不住好笑。她轻轻抬起他的头,转个向,让他朝着自己。他呼出来的气触到她的脸,热乎乎的。她摸他的眉毛、鼻子、嘴巴、脸颊,还有耳朵。又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拍洋娃娃似的。她很舍不得。她想,一年有多长呢,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七千多个小时——她又安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古代人上京赶考,一去就是三年呢,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她盯着他的脸。把手放在他眼睛上,一拨一拨地,玩他的睫毛。他睫毛又短又少,稀毛癞痢般。忽的,他睁开眼睛,她手指险些碰到他眼睛里。吓了一大跳。他看了她一会儿,把她前额的刘海向后绺去,凑近了,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睡不着啊?”他问她。她嗯了一声。他又问,为什么睡不着?她晓得他是逗她,便故意道,想到你要走了,开心得睡不着。
她嘴里这么说,眼圈却不自禁红了一下。他一只手臂伸过来,紧紧揽住她。
“我爱你。”他道。
他是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那么郑重其事的,像念台词,她听着都有些想笑了。脸也红了。把头埋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热烘烘混着些许肉呷气的酸酸的体味,眼里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都把他的睡衣弄湿了。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爱你。”半晌,她呜呜咽咽地道。
(五)
一个人的日子,像碗隔夜的汤,回锅再烧,味道其实也差不到那里去,但细品之下,总是少了些什么,与初时不同了。一个人,冷清是相对两人而言的,本来没什么,但房里处处留下两人的痕迹,像红外线报警器,看不见,一旦触到了,冷清便悄无声息地袭来,瞬间包裹了全身。
董珍珠拿硬纸板做了个牌子,放在床头柜上,上面写着“离老公回家还有×天”。奥运倒计时般,一天天地翻。这成了每天睡前一道必做的功夫。有次苏丽娟过来看见,吃惊极了,笑说她变得这般柔情似水,都不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