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程走后,董珍珠陪父亲看电视。董父眼睛盯着屏幕,嘴里跟女儿说话,“现在后悔了吧,当初干吗那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呢,在家里多待几年不好吗?”董珍珠嘿的一声:“爸爸幸灾乐祸。看到自家女儿吃苦头,开心得不得了。”董父摇头叹道:“我幸灾乐祸?——我是眼泪包在肚子里,说不出的苦啊。”
董珍珠洗完澡出来,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是陈程的短信:老婆,早点休息。董珍珠把手机一扔。一会儿,短信又来了:老婆,晚安。董珍珠索性把手机关了。躺在床上躺书,翻了几页,又把手机开了。很快,一条短信跳出来:老婆,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晚安,我就不睡了。她忍不住一笑,回了条短信过去:我偏不说,你别睡算了。片刻后,短信又来了:老婆,你真残忍。
董珍珠打个呵欠,躺下来,关了灯。晚上有些起风了。窗外,树影不停晃动,听见叶子悉悉索索的声音。董珍珠把手机放在枕边,看着荧光一闪一闪,像萤火虫在那里飞啊飞。
第二天是周日,董珍珠睡到十点才醒,吃过早饭便说要出去。苏丽娟问她去哪儿,她道,就在附近转一转。董珍珠说这话时心里一跳,生怕苏丽娟看出她的心思——其实是想去张捷那儿。张捷去了新疆一年多,要不是昨天买菜时看到他的音像店开门了,她还不晓得他已经回来了。
张捷坐在店里,两条腿跷得老高。董珍珠走到门口,故意咳了咳嗽。张捷瞥见她,笑道,哟,珍珠妹妹来了。她走进去,佯装翻了翻碟片,问他,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张捷道,《疯狂的赛车》,绝对合你胃口,搞笑得一塌糊涂。她脸一板,道,谁说我喜欢搞笑的?
他一怔,随即道,哦,听说你现在结婚了,口味肯定也变了,来,哥哥给你找几部文艺片。他说着,朝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又道,怎么我才出去一年,你就把自己给嫁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董珍珠朝他翻个白眼,嘴一撇,到一边东翻西翻。眼睛却是偷瞄张捷——皮肤黑了,剃了个平头,五官更显得俊朗,比去新疆前多了几分男人味。张捷比她大六、七岁,小时候,她是他的跟班,天天屁股后面“张捷哥哥长、张捷哥哥短”叫个不停。他是弄堂里许多小姑娘的梦中情人,也是大人们嘴里的反面典型,“你呀你呀,千万要好好读书,别像张捷一样,吊儿郎当混日子”——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人气,女孩们都钟意带些痞气的男人,被他讲几句疯话,逗一逗笑一笑,嘴里说“讨厌”,心里还是欢喜的。是另一种意味。他的绯闻也特别多,今天跟2号里的阿美关系暖昧,明天约隔壁弄堂的秀秀一同去吃饭,过几天又有人看见他从舞厅出来,身边跟个时髦女郎——从来没个定数。董珍珠读初中时,也就是最没人管的那阵,曾跟着他出去看过通宵电影,他骑摩托车载她,一路上飞奔狂飙,她从后面牢牢抱紧他的腰,兴奋得满脸通红。当然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图个刺激罢了。这事董父还不知道,否则肯定吊起来痛打一顿。后来读了大学,人大了,多少矜持了些,便不像当初那么显山露水,相对地,有什么也放在心里,面上自然而然地对他也淡了下去。
新疆好吗?她问他。他道,没上海好。她道,那怎么一去就是一年多?他耸耸肩,道,本来是想过去做点小生意,结果发现生意难做,还不如在上海,只好混一阵子,把机票钱赚到就回来了。她哦了一声。
他朝她看看,忽的一笑,道,是不是肚子里有了,先上车后补票?她脸一红,在他肩上推了一把,道,胡说八道!他问,你老公怎么样,好不好?她嗤的一声,道,当然好了,不好我能嫁给他?他又问,比我还好?她夸张地做着手势,嘴里道,废话,甩你十几条横马路。他笑起来,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不知怎的,她脸上有些发烫,幸亏这时进来几个客人,张捷去招呼他们。她又略待了一会儿,走出来。听见张捷在后面叫道,珍珠,有空常来玩哦。她并不转身,伸出手,挥了两挥。
(二)
星期天,陈程妈妈叫儿子媳妇过去吃饭。原说好在外面吃的,可陈程妈妈临时改了主意,说外面吃太贵又麻烦,还是家里实惠。又说,你们没事就早点过来。陈程晓得妈妈的意思,是让董珍珠早点过去搭个下手——这也说得通,每次过去吃现成的总不大好。陈程跟妻子说了。董珍珠嘴上没反对,但脸色就有点难看了。董珍珠说,我们来买单好了,又不用她花钱。陈程道,不是钱的问题,家里吃比较有气氛,也卫生。董珍珠嘿的一声,道,那你去烧菜,我不烧。陈程道,好好好,我烧,你什么都不用管。
话是如此,可到了那边,董珍珠还是被陈母拖进了厨房。她朝陈程使眼色,陈程卷起袖管,说,妈,我来。陈母把儿子推出去,“算了吧,粗手粗脚的,什么也不会——珍珠帮我就行了。”董珍珠恨恨地朝陈程瞪了一眼,接过陈母递来的围裙,系上。陈母让她择菜。她看了一眼,道,哦,是茼蒿。陈母立刻纠正她,是马兰头。又道,把老叶挑掉一点,开水里一汆,和豆干切碎了凉拌。董珍珠嗯了一声,搬个小凳子在一旁择菜。陈母瞥见她慢腾腾的动作,暗暗摇头。嘴上是不说的——她并不指望这个媳妇帮上忙,关键是要培养她的意识,免得她两手一摊,好像家务活跟她没关系似的。陈母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家里弄得井井有条,外面又是一家国企的副处长。相当能干的一个人。眼里揉不下沙子。最见不得人家懒散。小两口单独住,天天不开伙仓,不是饺子面条,就是在小饭店凑合。钟点工一周来三天打扫屋子,一个月三百五十块——陈母倒不是心疼这点钱,而是觉得,董珍珠工作不忙,单位又不是很远,没道理一点活儿不干。不像过日子嘛。陈母不方便直接跟媳妇说,也不敢让儿子转达,怕那傻小子说得不好引起矛盾。陈母只好旁敲侧击,潜移默化,希望小姑娘能懂事一点。说到底两个人还是太年轻,才刚毕业就结婚,过家家似的。
董珍珠烧了开水,把马兰头放下去,一会儿拿起来,放在砧板上,人离得老远,啪嗒,重重一刀下去。陈母提醒她,你这是斩骨头的方法,切菜不用这样,喏,手这么蜷着,刀低一点。董珍珠耐着性子听完,照做。又拿了几块豆干,切碎。陈母说,要切得粉碎,像肉浆。董珍珠切得手也酸了,说,姆妈,我手抽筋了。陈母笑笑,说,一开始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董珍珠听这话不顺耳,忍不住道,我这人比较笨,学不会的。陈母道,有谁天生就会做家务,没啥窍门,就是多做,时间长了,再笨的人也学得会,何况你又不笨,对吧?
吃饭时,陈程尝了那道凉拌马兰头,赞道,太棒了,比饭店里做的还好吃。董珍珠不吭声。陈母一旁道,珍珠人聪明,烧菜一学就会,很有天赋。陈程呵呵笑道,那当然,我老婆嘛。董珍珠剜了他一眼。他便闭嘴不说,挟了一块鱼放到她碗里,“老婆,多吃点,辛苦了。”
临走时,陈母从冰箱里拿了些牛肉、排骨、虾仁出来,“荤菜给你们准备停当了,平常只要再弄点蔬菜就行,方便。”她说这话时,眼睛瞧着董珍珠。董珍珠不接,嘴里道,姆妈不用了,我们自己会买的。陈母把东西交给陈程,道,你们工作忙,没空逛菜场,我替你们节约时间。董珍珠想说“买蔬菜不是一样要去菜场”,忍住了没说出口。从家里出来,下了楼,把气都撒在陈程身上,愤愤地道,你妈就怕累不死我。陈程道,怎么会,我妈是想减轻我们的负担。她道,是想减轻你的负担吧,她煞费苦心要把我培养成一个煮饭婆。陈程朝她嘘的一声,道,小声点,说不定我妈在楼上看着我们呢。董珍珠一怔,抬头看去,见陈母竟真的站在阳台上。连忙转过头,吐吐舌头,轻声道,你妈像幽灵一样。
两人回到家,陈程刚进门就说肚子痛,要上厕所。董珍珠手一指,道,别去里面,上客厅那个厕所,你大便实在太臭。陈程乖乖进去了。一会儿出来,捂着肚子说,不晓得吃坏什么了。董珍珠道,我在马兰头里放了点敌敌畏,看你还敢不敢让我烧菜!陈程嘻的一笑,去拉她的手。她甩掉了,道,脏兮兮的,少碰我。他又去拉,道,老婆,我们去做功课好不好?——小两口管那事叫“做功课”。董珍珠白他一眼,道,你就晓得做功课。他笑道,我是个用功的小孩,顶顶喜欢做功课。她啐了他一口,道,你是个不要脸的小孩。伸出一根手指去刮他的脸。他反手便抓住了她,再一拽,她扑在他身上。他顺势抱起了她。
董珍珠下了班,约尚青青一块儿喝茶。尚青青是陈程同学方波的妻子,市人民医院的护士。董珍珠本来跟她也不熟,一次董父心脏病发作送医院,是她帮忙找的病房,还陪了一天夜。人很不错。她比董珍珠大三岁,同一年结的婚。董珍珠跟她很谈得来,有什么话都愿意对她说。尚青青在医院工作,有些事情就特别方便,像弄点验孕棒、止痛药什么的,插个队挂个号,都不难。前阵子董珍珠两个月没来例假,还当自己怀孕了,结果上医院一查,是激素紊乱。吃了几周中药才好。尚青青劝她,女人要保持心情平和,身体才会健康。又说,陈程是多好的男人啊,别没事就跟他瞎闹——这话换了别人说,董珍珠肯定不开心,可尚青青就不一样,上海话叫“买帐”,她就是买她的帐。给她说几句,服服帖帖,一点脾气也没有。陈程说,这叫以柔克刚,你是百炼钢,人家青青就是绕指柔。这话虽有些不伦不类,但道理也有。
尚青青和方波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方波妈妈不喜欢尚青青,嫌她太瘦,还不到九十斤,担心会影响生育。一直到结婚证开好,方波妈妈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也不大和儿媳妇说话。方波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有时候讲话没分寸,常会当着别人的面让老婆下不来台。一次和陈程夫妻俩“斗地主”,尚青青出错一张牌,他张嘴便是一句“你是猪啊”。弄得陈程他们倒有些尴尬了。尚青青没说什么,董珍珠忍不住光火,跳出来说,“她要是猪,你更是猪了,也不看看——”被陈程生生地拦住,打了圆场过去。回到家,董珍珠发牢骚说,换了我是青青,老早一记耳光上去了。陈程嘿的一声,说,那当然,谁敢惹你啊,不想活了?
董珍珠的理论是,男人是不能宠的,越宠越霸道。她劝尚青青,该凶的时候还是要凶,不能太好说话。否则他会把客气当福气。“男人就像家里养的宠物狗,你对他好,他就整天人来疯,干脆狠狠饿个几顿,丢他一根肉骨头,他倒激动了,使劲朝你摇尾巴。”尚青青被她的比喻逗笑了,说,你倒是看得透彻。
晚上说好吃“辛香汇”。陈程和方波到的时候,两个女人还在排队等号。这家饭店真是火了,五点钟去排队都要等上个把小时。也不晓得菜里放了什么。方波一到,就怪尚青青,“你呀你呀,偏要到这边来吃,换了别的店老早进去了——”尚青青把座位让给他,道,你要是累就坐一会儿。说着站起来。方波屁股一挪,竟真的坐下了。董珍珠故意问陈程,你呢,要不要坐?陈程识相地道,我不累,你坐你坐。董珍珠哼了一声——说实话,她很不喜欢方波这个人。她隐约觉得,方波肯定在陈程面前说了她不少坏话。举个例子,原先两人出门,陈程都会替她拎包,无论背包还是小坤包,都是从头拎到底。可有一天,毫无征兆地,陈程突然提出不拎了,“男人拎女人包不像样子,人家要笑的。”无论董珍珠怎么说,他都坚持不干了。起初董珍珠还怀疑是他妈说的,再一想,那阵子没去过他家,不大可能。倒是和方波出去喝了两次酒——这个男人,自己不把老婆当回事,还教唆朋友。董珍珠想到这,便恨得牙根痒痒。
方波叫了瓶白酒。他问陈程,也来一点?董珍珠在桌下踢了陈程一脚,陈程摇手道,算了,吃川菜就算了。董珍珠说方波——吃川菜还喝白酒,你就不怕肚皮着火?方波嘻的一声,道,吃川菜喝白酒才有味道呢,你们陈程是“洋盘”,不懂。董珍珠点了水煮鱼片,问尚青青,鲶鱼还是黑鱼?尚青青说鲶鱼吧。方波说,这边的鲶鱼做不好,还是黑鱼好。董珍珠不理他,径直点了水煮鲶鱼。方波半开玩笑地对陈程说,你老婆很不尊重男同志的意见哦。陈程道,我老婆是新时代新女性,有思想有主见。说着朝董珍珠笑。
晚上回到家,陈程劝董珍珠,以后少跟方波抬杠,“他们夫妻俩最近不大对劲,搞不好要离婚。”董珍珠一怔:“怎么没听青青说起?”
陈程说,你以为人家是你啊——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董珍珠问,方波跟你说的?陈程嗯了一声,道,你也别跟青青提,反正以后说话当心点就是了。董珍珠先是不吭声,随即又道,其实离了也好,方波那种男人,早离早解脱。陈程嘿的一声,道,人家夫妻的事,你晓得什么?
董珍珠犹犹豫豫地,几次想跟尚青青打电话,忍住了。心里存了事,便有些恍惚,连洗澡的浴巾也错用了陈程的。陈程笑她,别搞得这么忧国忧民,又不关你的事。她白他一眼,道,你的朋友,你不担心?陈程搔搔头,道,担心也担心,可人家的事,我又帮不上忙。我老婆三天两头要跟我离婚,拽得一塌糊涂,我也没办法,别说人家了——。董珍珠斜眼看他,道,有胆就再往下说。他道,我是实话实说,我这人不受人威胁,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董珍珠伸手便叉他的喉咙。他嘻嘻笑着,一手绕到后面,拽她的马尾辫。她大叫。他其实只是轻轻拽住,便放开。她也去扯他的头发,他抓住她的手腕,作势一拗。“手断掉啦——”她夸张地叫。他去捂她的嘴,道,隔壁邻居要抗议了。她跳到床上,随手拿起旁边的电蚊拍,朝他的头上一拍。
“拍死你这个臭蚊子!”
陈母在电话里问陈程,小菜吃掉了没有,需不需要再送点过来。陈程得了董珍珠的指示,连说不用,“菜场就在马路对面,方便得不得了。”陈母又问昨天吃了什么。陈程一一报告。母子俩感情好,每天一、两个电话是少不了的。陈母给儿子新织了一件羊衣衫,是自己买羊毛织的,比买现成的实惠,也窝心。真正是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满满当当的母爱,心思全在里头。本来也要给儿媳妇织的,董珍珠说不要,她便也不坚持了。陈程穿上新羊毛衫,在镜子前摇头晃脑,问妻子,好不好看?董珍珠说,好看,妈妈织的能不好看吗?——她故意把“妈妈”两个字读成平音,怪声怪调的。陈程说,你嫉妒我有新衣服。她嘿的一声,不理他。
“一个大男人,整天和妈有说不完的话,真是要命,好像还没有断奶——”董珍珠对着父亲抱怨。她公司离娘家近,中午时常回家吃饭。董父和苏丽娟中午通常是泡饭面条,女儿回来,便不得不再加两个小菜。董父上了年纪,喜欢清净,又懒得拾掇,相比过去,见到女儿便不是那么兴奋。有时还半真半假地说她,“你饭钱是省下来了,我们老两口一个月小菜钿、煤气钿倒上去不少——”董珍珠便把公司发的超市卡给他一、两张,算是饭钱。又说,爸爸真小气,这么点钱还跟我计较。苏丽娟每次都把卡还给她。一两百块钱的事,她才不会为了这个,让人家背后嘀咕,说后妈连顿饭都吝啬。听说陈母常给小两口带菜,苏丽娟便也准备了,油煎带鱼、红烧肉一些放得起的菜,拿饭盒装了,让她带回去。董珍珠说,还是阿姨好。——这话听在苏丽娟耳里,虽然晓得不值什么,但也是一种安慰。等董珍珠走了,董父会发几句牢骚,说女儿这个那个的,苏丽娟便替董珍珠辩解,说小姑娘到底还年轻,心是好的,就是不会表达。又说珍珠现在懂事多了,回家还晓得给她搭把手,碗也抢着洗——这种时候,苏丽娟乐得做个好人,当爹的又怎么会真的嫌自己女儿呢,说说罢了,她姿态高,董父看在眼里,对大家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