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芳看到床头柜上那只闹钟,指着下午四点三刻。她一边喘气,一边想,完事后要快点去学校接葛小江。家里的纯净水喝完了,要再叫一桶,免得儿子回来没水喝。还有,脏衣服堆在脸盆里没洗,也要抓紧洗掉。她奇怪自己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想到那么多。她感到全身百骸里像是有股气在上窜上跳,不安定地很。也许是这阵子老在斗智斗勇的缘故,她发现自己真的跟以前不同了。葛大海在的时候,她是很少动脑子的,动作也总是慢半拍。现在,家里的担子落到她一个人身上,背不动也要背,都是逼出来的。电视剧里那些人常说什么“挫折使人成长”,她以前是当笑话听的,现在才真正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孟爱军的手,在她身上一寸一寸的移动。刘芳芳嘤咛了一声,像是给了他某种鼓励,他整个人,便翻到她身上去了。他身上的肌肉很结实,一块一块的。刘芳芳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孟爱军在床上的表现比看上去要文雅。他还是有些怜香惜玉的。他小心翼翼的,生怕压疼她的头发。
刘芳芳从孟爱军家里走出来,轻手轻脚的,上了楼,看见王琴站在自家门口。似笑非笑的。刘芳芳愣了愣,有些心虚。王琴把黑框眼镜往上推去,对她一笑。
“阿姨,刚才你在二楼啊?”
刘芳芳嗯了一声,她本想说“管你什么事”,忍住了没说。
“阿姨,你在二楼做什么?”她又问。
刘芳芳惊诧地看她一眼。“你——和朋友商量点事。怎么,有事吗?”
王琴微笑着摇头。“没事。”
刘芳芳拿钥匙开门。王琴在一旁看着她,忽道:
“阿姨,我要学费。”
刘芳芳手一抖,钥匙落在地上。王琴帮她捡起来,同时压低了声音:
“阿姨,我晓得你和二楼那个叔叔的事情。那天晚上,他亲你的嘴了。今天——就是刚才,你们两个睡觉了。”
她这么平静地说来,刘芳芳倒脸红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刚才在门口听到了——声音很响的。”王琴道。
刘芳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就不怕难为情?”
“我不怕难为情,”王琴一字一句地道,“我只要学费。”
刘芳芳惊恐万分地看着她。内心深处,好像也不觉得很意外,似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要是不这样做,反倒是奇怪了。她是怎么样的人,刘芳芳又不是现在才晓得。她本来就比她厉害得多。连刘芳芳都把钱讨来了,她又怎么会落空呢,于情于理都该是这样,她还是她的师傅呢——王琴脸上新长了几颗雀斑,秋天干燥,两颊边有些脱皮。她浅浅笑着,脸上始终是一副乖巧的神情。任谁见了她,都会说这是个懂事的小姑娘。
王琴终于走了。揣着刘芳芳给她的三千块钱学费,走了。孟爱军说:到底还是让她拿到钱了。刘芳芳嘿了一声,不说话。
深秋过后是初冬,元旦过去不到一个月,接着便是过年。没几天,寒假就结束了。春暖花开,树上冒出新绿,鸟儿在枝头叫个不停。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
三月里的一个周末,王琴又来到刘芳芳家里。她穿一件大红色的滑雪衫,头发剪短了,马尾辫成了齐耳短发——她请刘芳芳去开家长会。
刘芳芳想不通了。她说:“你这人真是会出花样,我又不是你家长。”
葛小江坐在一旁,手托下巴朝王琴看,也很是不解。他说:“你们老师肯定不会答应的。我们班上次开家长会,有个同学叫他表姐来开家长会,结果都给老师骂了。我妈要是去,你们老师会生气的。”
王琴摇头,说:“我爸爸身体不好,从来都不开家长会的。老师说,平常没关系,可现在是毕业班,最好还是让家长参加一下。我爸爸整天躺在床上,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我想来想去,只有求阿姨你了。”
刘芳芳问:“你家里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王琴有些伤感地说:“有一个叔叔,可是他从来不管我们。连我爸爸住院都没来看过。我读小学的时候去问他借钱,他拿扫把赶我出门。他很没有良心的——他连阿姨你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刘芳芳哼了一声:“你少拍我马屁。我跟你讲,我这个人不大会说话,学习上的事情也不大懂的。我连我儿子的家长会都没怎么去过。”
王琴忙道:“没关系的,就是去听听,不用说话。阿姨你是个好人,你就帮帮我吧。”她伸手去扯刘芳芳的衣角。刘芳芳眉头一皱,让开了。
葛小江朝妈妈看,道:“妈你就去吧,帮帮人家。”
刘芳芳想了想,问她:“哪一天,几点钟?”
“谢谢阿姨!”王琴高兴地道。
开家长会那天,刘芳芳故意比约定时间晚了一刻钟。她对这个小姑娘是有点恨意的,想,让你急一急也好。找到初三(三)班,见王琴在门口不停地张望。刘芳芳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王琴迎上来,说:阿姨,进去吧,已经开始了。
刘芳芳嗯了一声,走进去,见里面坐满了家长。她在后排挑了个空位坐下。班主任老师先说了学校对毕业班的一些部署,又对家长们提了几点配合的要求,接着,把模拟考试的情况说了,表扬了考得比较好的几位同学,还有就是进步较大的一些同学。刘芳芳听到王琴的名字,考了全班第三。便有些惊讶,想这小姑娘读书倒是不错。又想到葛小江,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家长会进行到一半,班主任老师忽道:
“请问,哪位是王琴的家长?”
刘芳芳一愣。老师又说:“——就是助养王琴的那位好心人。”
刘芳芳只好举了举手。老师见到她,立即激动地道:“您来了,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各位家长,请允许我在这里向你们介绍刘芳芳女士,一位少有的好心人——王琴,你来你来。”老师说着朝窗外的王琴招了招手。
王琴走进教室,手捧着一束鲜花,来到刘芳芳面前。
“阿姨,谢谢你!”她把花递给刘芳芳。
刘芳芳从没碰到过这种阵势,不自觉地站起来,接过花。周围立刻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王琴眼里闪着光,忽的一把将刘芳芳抱住——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刘芳芳猝不及防地,吓了一大跳。背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王琴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对刘芳芳道:
“阿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多的话,也不能够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真的,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能遇到你,我想这真的是缘份。我妈妈老早就没有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妈妈,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回报你的恩情!”
周围又是一阵掌声,比刚才还要热烈。
刘芳芳被她这番话说得眼圈有些红了。她这才明白王琴让她来开家长会的意思,不禁也有些感动了。这个小姑娘!她朝王琴点点头,微笑着。
这时,班主任老师也道:“刘芳芳女士虽然家境普通,丈夫又刚去世,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她依然决定助养王琴——这是多么伟大的人格,多么高贵的品质啊!”班主任老师是教语文的,讲起话来抑扬顿挫,像在朗诵课文。刘芳芳给她说得身上一阵阵发麻。
“刘芳芳女士,请你给大家说几句话吧。”老师说。
刘芳芳一惊,随即连连摇手:“我、我不行——这个,我不会说话——”
“说两句吧,随便什么都可以。”老师殷切地说。
王琴挽着她,走到台上。刘芳芳朝下望去,家长们一个个都看着自己。她脸一红,说道: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她手心里全是汗,“我是觉得她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这个,学习又这么好,要是不读下去就太可惜了——这个,我也是有小孩的人,要是我的小孩不能读书,我肯定会伤心死的,所以——我就把学费给她了。”
“说得太好了!”班主任老师带头鼓掌。家长们也跟着鼓掌。
刘芳芳松了口气,坐回自己座位。这时,她听到王琴脆生生的声音:
“阿姨对我说了,她要继续负责我高中的学费,直到上大学为止。”
刘芳芳浑身一震,霍的朝她看,像是看一个外星人。
王琴也微笑地看着她。
台下又是一阵掌声。久久不息。
王琴送刘芳芳到车站。刘芳芳一句话也不说,噔噔走在前面,王琴在后面紧紧跟着。两人竞走似的,转眼便到了车站。刘芳芳在长椅上坐下。王琴也在一旁坐下。刘芳芳看也不看她,板着脸,眼睛盯着车来的方向。
王琴看看她,说:“阿姨。”
刘芳芳没理她,身体动也不动。
王琴又叫了声:“阿姨。”
刘芳芳还是一动不动。
王琴叹了口气,忽道:“其实我晓得,我这个人讨厌的很。”
刘芳芳嘴巴一动,忍住了没说。
王琴说下去:“要是换成我,有个陌生人问我要钱,我肯定不会睬她。阿姨你是个好人,如果你不是好人,我也不会这么缠着你。”
刘芳芳听了,哼道:“是呀,你也晓得你是在欺负我。”
王琴摇头,说:“我不是欺负你——我跟你讲,我实在是没办法。我要考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赚大钱,把我爸爸的病治好。等我赚了钱,我一定会把学费还给你的。真的,我保证不骗你。”
刘芳芳嘿的一声:“我也不管你是不是骗我,反正我是不会再睬你了——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你们老师说得那么伟大,我实在给你逼得吃不消了,才把钱给你的。这三千块钱已经要了我的老命了,我心疼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你晓不晓得?嘿,要我再拿钱出来,你干脆杀了我算了!”
王琴不作声,低头摆弄衣角。
“那,我写借条给你好不好?”她轻声道。
刘芳芳皱眉道:“写借条也不行——真是的,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呢,你有这个精力,去找市长要钱啊,或者找那些董事长总经理,他们有的是钱——你何苦一定要难为我这种穷光蛋呢,你饶了我好不好?”
刘芳芳说到这里,又气又恨:“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欺负我,对吧?”
王琴使劲地摇了摇头。
刘芳芳朝她看看,叹了口气,换了个坐姿,不自觉地把手指伸进长椅上的小洞里。王琴去拽她的袖管。刘芳芳甩开了,心想,这个小姑娘还真是讨厌。
一会儿,车子来了,刘芳芳忙不迭地要站起来,谁料手指嵌在小洞里,竟然拔不出来。她使劲一拔,手指被钢边磨得生疼生疼。反而嵌得更深了。
刘芳芳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开走。王琴说:阿姨,你别动,越动越疼。刘芳芳急道:不动怎么办,一直嵌着啊?王琴低下身子,看了看,说:洞口太窄,不可能拔出来的,只有打110了。
刘芳芳坐在长椅上,手指嵌在小洞里。额头上都是汗。旁边经过的人见了,都朝她看一眼,再看一眼,然后笑笑。刘芳芳涨红了脸,却又不敢动,生怕嵌得更深。一会儿,王琴打完电话回来,说:救援的人已经出来了,半小时就能到。
刘芳芳皱着眉头,坐着。王琴问她:“阿姨你肚子饿不饿?”刘芳芳摇摇头。王琴又问:“渴不渴?”刘芳芳是有些渴了,便不说话。王琴从书包里拿出一罐可乐。打开递到刘芳芳手里。
刘芳芳喝了一口,说:“谢谢你。”
王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不用谢——这还是上次你给我喝的,我一直不舍得喝,留着。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她一边说,一边掏出手绢,给刘芳芳擦拭额头上的汗。刘芳芳下意识地一让,她扑了空。刘芳芳朝她看,掩饰道:这个——我脸上脏。
王琴笑道:“脏所以才要擦呀。不过阿姨你的脸一点也不脏——皮肤这么好,又白又嫩,像刚做好的豆腐。”
刘芳芳嘿的一声:“你就是把我说成了一支花,我也不会睬你的。我自己的皮肤自己晓得,这把年纪了,脸上全是雀斑,又粗糙,拿砂皮也砂不平了。”
王琴又是一笑:“阿姨你讲话真是风趣。”
刘芳芳瞟她一眼:“我讲话风趣吗——你这个小姑娘啊,说的好听点,叫门槛精;说的难听点,就是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话都讲得出。你啊,要是走正路还没什么,万一哪天交了坏朋友轧了坏道,到歪路上去了,那就真的事情大了,不可收拾了。”
王琴笑笑,看着刘芳芳手里的可乐,忽道:“阿姨,可乐好喝吗?”
刘芳芳一愣:“怎么,你没喝过?”
王琴说:“以前喝过一次,都忘了什么味道了。”
刘芳芳瞥见她滑雪衫袖口的两个补丁,缝得很粗糙,应该是她自己缝的。式样也旧,下摆只到腰间,露出里面的毛衣来,很不合身。大约穿了很久了。刘芳芳看着,想到这女孩虽然举动令人生厌,但实在也有些可怜。
“这个,”刘芳芳沉吟着,道,“有机会我送你一箱可乐。”
王琴听了,忙道:“我不要可乐,你折成现金给我好了。”
刘芳芳觉得这话很不顺耳,摇头道:“我只送可乐,现金不送。”
王琴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白开水也蛮好,解渴。”
救援人员终于到了。他们拿电锯把长凳从旁边锯开,一点点到小孔那里。“吱嘎”一声,小孔裂了个口子。刘芳芳的手指自由了。她活动了两下,手指有些麻木。救援人员说:“这种长凳不灵光,隔三岔五就要出状况,上个礼拜差点把一个老头的手指拗断,老早就该换掉了。现在这样,你们麻烦,我们也麻烦。”
刘芳芳看着手指上瘀青一块,苦笑了一下。
一会儿,公共汽车来了。王琴朝刘芳芳看,眼睛眨啊眨的,嘴巴一扁,竟似要落下泪来。刘芳芳只当没看见,心想:你就装吧装吧,我要是再理你,就真是傻子了。王琴道:阿姨再见!刘芳芳正要说“再见”,心想“再见”又有什么好处,还是不见为妙,便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刘芳芳上了车,挑了个位子坐下,见王琴在下面朝自己挥手,便也朝她挥了挥手。
车子缓缓开动,刘芳芳瞥见王琴瘦小的身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越来越小,渐渐的成了一个黑点——忽的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直愣愣地站着,梳个马尾,背着书包,开口就是要钱。可真把刘芳芳吓坏了。时间过得实在是快啊,不觉已过了半年了。回想那些日子,当时恨得牙根发痒,现在再想想,一幕一幕,竟又有些滑稽。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呢。刘芳芳想,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呢,怯怯地跟在大人后面,见了陌生人便把头缩回去,连个屁也不敢放。时代变了,人也变了。变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了。不是还有句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一代总比一代强。这么想着,不禁又生出些感慨来。
车到半途,上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座位全满了,老头只有站着。刘芳芳原先想给他让座的,屁股都抬起来了,见周围人都无动于衷,便又继续坐着。眼睛直视前方,再也不看那老头一眼。
刘芳芳在那一刻发现——自己比以前心肠硬多了。
(八)
几月后,葛小江考上了就近的一所普通高中,每年的本科录取率大约百分之五十左右。刘芳芳要求不高,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大饼油条生意越来越好,每月七八百块的收入稳稳当当。孟拥军离婚了,是他老婆提出的,两人没小孩,房子归孟拥军,存折归女人。孟拥军每天在刘芳芳家里进进出出,恃无忌惮,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
这天,刘芳芳正在睡午觉,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过去一看——是王琴。
刘芳芳傻了眼:“天哪,你怎么又来了?”
王琴依然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阿姨,上高中了,我来要学费。”
刘芳芳一挥手:“我没钱。”
王琴笑笑,忽的把衣服一拉,露出浑圆饱满的肚皮。
“阿姨,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是葛小江的。”她面不改色地说。
刘芳芳惊得眼珠都要出来了:“什么?”
“如果你不把学费给我,我就告葛小江强奸。”王琴笑咪咪地。
“你——咳——咳——”刘芳芳一口气上不来,呛了一口,拼命地咳嗽。
“你到底给不给?”王琴问。
刘芳芳咳得越来越急,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喉咙那里似被人卡住了似的。她拼命地咳,终于,一口气回上来。
“你给我出去!”她叫道。
王琴还在笑。
“出去——”刘芳芳声嘶力竭地叫道。
“妈,你怎么了?”这时,她听到耳边有人说话——是葛小江的声音。
刘芳芳睁开眼睛,见葛小江奇怪地看着自己。
“妈,你做梦了?”他忍不住笑道。
刘芳芳兀自在喘气。一颗心还跳个不止。额头上全是汗。她拍着胸口,老半天才定下神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幸亏——”她看着儿子,道,“幸亏是个梦。”
“你做了什么梦了?”葛小江问道。
刘芳芳正要回答,忽然听见“笃笃”两下,外面有人敲门。
“这么晚了,不晓得是谁。”葛小江走过去。
不知怎的,刘芳芳浑身一震,竟没来由地抖了起来。与此同时,额头上的汗珠也渗了出来,一粒一粒,细细密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