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老太想起当年那个晚上——也是个下雨天,她抱着才五岁的卫兴国,去了安徽芜湖,刚下船便直奔厂长家。男人在船上做了一辈子,被一场台风夺了性命。怃恤金是多是少,厂长说了算。轻轻巧巧报了个数目,卫老太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虽说人命不能拿钱衡量,可除了钱,又有什么能弥补失去亲人的伤痛呢?卫老太把这话翻来覆去地同厂长讲,厂长听惯了类似的话,耳朵像长了茧,刀枪不入。卫老太也是绝,抱着儿子,在厂长家门口“扑咚”跪下了。雨哗哗下个不停,她给儿子穿上雨衣,自己无遮无拦地在雨里淋了一夜。厂长倒是无所谓,厂长女人看不下去了,对她男人说,就多给些吧,孤儿寡母也不容易,这么跪着像什么样子。厂长说,我要是答应她了,以后人人都给我下跪,你叫我还怎么当这个家?后来还是警察把卫老太给带走了。卫老太倒没指望这一跪便能让厂长回心转意——是场持久战,她有思想准备,不指望一击成功。关键要在气势上先发制人,免得厂长不把她一个女人家当回事。卫老太来之前都关照过家里人了,“这一去少说一个礼拜,弄不好两三个月也是有可能的——”她公公还算明理,说,你就放心去吧。婆婆承受不了丧子之痛,就有些拎不清,说她是“掉到钱眼里去了,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卫老太不怕被人戳脊梁骨骂“赚死人钱”,嘴长在人家脸上,想骂便骂。天底下最讨嫌的东西便是嘴。骂人的是嘴,吃饭的也是嘴。骂人的时候很痛快,吃饭时却又半分耽搁不得。卫老太也想骂人,骂那场百年不遇的台风,还有铁石心肠的厂长。可她晓得不能骂——男人死了,家里老老少少,都是吃饭的嘴。
卫老太一跪便是好几天。到后来警察都烦了,一个女人加一个孩子,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通。警察也帮着卫老太劝厂长,说差不多就算了,跟个寡妇计较什么。厂长有自己的原则,不为所动。他女人倒是给卫老太送了几次水,还给了卫兴国两块糖。厂长女人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和卫兴国差不多大。她劝过卫老太几回,晓得没什么用,便也不劝了。又把过年拜祖宗的垫子拿出来,让卫老太垫在膝盖下,“地板硬,小心关节跪坏了。”她也替自己的男人讲话,说那么大的单位,一样样得照着规矩来,“你要体谅他,他也是没法子,不是存心跟你过不去。”卫老太说,“我体谅他,谁体谅我?我也不是存心跟他过不去,实在是没法子。”两个女人绕口令似地说话,絮絮叨叨地,一句又一句。那几天,卫老太跟厂长女人要好的像亲姐妹似的,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后来,厂长女人索性也搬张凳子出来陪她,替她抱会儿孩子,聊会儿天,夜深了才进屋。卫老太晓得她是个善人,打心底里感激她。有垫子垫着,到底是舒服多了,否则只怕不到两日膝盖便磨碎了。
卫老太想起往事,便忍不住叹气。眼睛一眨,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竟也轮到自己受人威胁了。她想去街心花园看,犹豫着,还是忍住了。不能中小女人的计。她是存心要让自己睡不好。卫老太倒了盆热水,坐下来洗脚。卫兴国在一旁削竹片,削得歪歪斜斜。卫老太晓得他心思不在这上头,魂都掉了。“她在她老乡那里,”卫老太故意道,“就是隔壁弄堂做保姆的那个。”
卫兴国没说话。卫老太嘿的一声,“要是舍不得,就去看看她好了。”说完进房了。躺在床上,听他在外面看电视,半晌都没动静,便有些奇怪,想他倒也忍得住。又过了许久,听电视声依然不停,卫老太摁捺不住,爬起来,走到外面——电视机开着,竟然没人。电视是掩护,人早走了。卫老太一怔,竟又有些好笑,想这个傻儿子原来也会使诈。关掉电视,重又回去睡觉。
下了一夜的雨。次日吃早饭时,卫兴国都不敢与母亲目光相接。卫老太问他,见到了?卫兴国讪讪地应了声“没见着”。卫老太瞥他一眼,晓得不是说谎。心里咯噔一下,想那小女人别真在花园里坐了一夜。这么大的雨,淋出病来,又是她的罪过。“大概死心了,回上饶了。”卫老太说。
买菜时,卫老太故意绕了个圈,到街心花园。远远瞥见姚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僧入定般。不敢停留,快步走开了——这才担心起来。想,要命,来真的了。
姚虹其实并没有在花园里过夜。卫老太前脚走,她后脚便去了杜琴那里。她猜卫老太会过来查看,果然一会儿卫兴国便来了。杜琴挡在门口,说“我又不是她妈,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姚虹躲在里屋,听卫兴国嚅嚅呶呶了半天,想这个男人对自己毕竟还是有些留恋的。等人走了,姚虹便铺床睡觉。养精蓄锐,日子还长着呢。杜琴担心卫老太会去花园。姚虹有把握,“今晚不会,明晚倒是有可能。”
杜琴问,你料得准?姚虹笑笑。
卫老太买菜回家后,一颗心七上八下,想,这下真是麻烦了,当年厂长还能报警,她连报警都不能,人家好好在花园坐着,碍着你什么事?心里存着万一的希望——小女人在耍花样。晚上,趁儿子睡熟后,卫老太悄悄去了街心花园。
路灯下,见姚虹端坐在长凳上,眼睛微闭,神情恬然,像尊菩萨。
卫老太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弄堂里的人都晓得姚虹的事了。聪明人一想便明白了,有几个拎不清的,还要问卫老太——你们家小姚天天在花园里晒太阳,倒是蛮惬意。卫老太晓得这话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逗自己玩呢。索性说开了,“她现在不是我家的人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管不着。”
张阿姨没料到事情会成这样,“聪明人做傻事,唉,真可惜了。”卫老太说,“我家庙小,这尊佛太厉害,留不住。”张阿姨说,“也怪你,早点定下来不就好了?”卫老太心里嘿的一声,想,不是你自己找儿媳妇,所以才说得这么轻松。
“现在怎么办?”张阿姨问,“那尊佛天天在花园里晒太阳,也不像样啊。”
“她喜欢晒,就让她晒去。”
卫老太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抖豁的。好在姚虹只是坐坐,倒也不来烦她。街心花园离得近是近,但到底隔了几条马路。卫老太气是气的,气她把自己当猢狲耍,骗人时连眼都不眨一下,可平心静气的时候,又觉得这小女人其实还不算太过份,倘若她也在自家门口扑通一跪,那便真是糟了。
又想,她给卫家留了面子,等于也是给自己留了余地。到底不是上门逼债,真做绝了,吃亏的是她自己。卫老太想通这点,稍稍放下些心来。
卫兴国瞒着母亲,悄悄给姚虹送了几次饭。街头买的面包、熟菜之类。姚虹说:“你越是对我好,我就越内疚。阿哥你是好人,姆妈也是好人。我骗了你们两个好人,心里难受的不得了。”卫兴国满不在乎,“不叫骗,也就是耍点小手段,没啥。你要是不喜欢我,也不会这么做。”
姚虹叹了口气,“阿哥你太真是善良了,怪不得姆妈不放心你。我跟你讲,以后别老是把人往好处想,会吃亏的。唉,也不晓得将来哪个小姑娘有福气,能嫁给你——”
卫兴国说:“我不要小姑娘,我只要你。”姚虹低下头,眼圈都红了。卫兴国望着她,心疼得一塌糊涂,“你真要在这里坐一辈子?”姚虹摇头,“过几天我就走了。其实我也想通了,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福气,强求不来。等我回去以后,阿哥你要好好过日子——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卫兴国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你真的要走?”姚虹说:“我家又不在这里,不走还能怎的?”
卫兴国跺了跺脚,说:“我不让你走。”姚虹笑笑,“别像个小孩似的。阿哥我跟你讲,你人好,又会手艺会赚钱,到哪里都过得了日子,不用靠人——姆妈也不容易,你要好好孝顺她。”
卫兴国回到家,见到卫老太第一句话便是“我这辈子不结婚了!”卫老太怔了怔。卫兴国说下去,“你要是让姚虹走,我这辈子就打光棍,死也不结婚。”卫老太听了心里一松,“走?她自己说的?”卫兴国重重地哼了一声,“她说的又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让她走的。”
卫老太有些好笑,“你不让她走?那你把她留下来,你们两个自己买房子单过。这套房子我要留着养老,不会给你们。”卫兴国赌气说:“不给就不给,我跟她回江西。”卫老太更加好笑,“回江西?也好,好儿女志在四方——只要你们过得下去就行。”
“有啥过不下去的?”卫兴国想起杜琴的话,胸膛一挺,“我有手艺,会赚钱,走到哪里都过得了日子。不用靠人。”
卫老太一愣,瞥见他的神情,不像说笑。这才有些紧张起来。“翅膀硬了,会飞了,就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了——姚虹教你的,是吧?”
卫兴国替姚虹说话,“小姚真的是个好女人。你对她这样,她还让我好好孝顺你,一口一个‘姆妈‘,叫得比自己亲妈还亲。”卫老太忍不住了,“我对她怎么样了?她假装怀孕骗我,我是请她吃耳光了还是跪搓衣板了?我一句重话也没说,好声好气地送她走,你还想让我怎样?我叫她‘姆妈’,跪在她面前,八抬大轿把她请回来,好不好?”卫老太越说越激动,重重地一拍桌子,“啪!”
卫兴国吃瘪,只有闭嘴。
杜琴给姚虹送饭。姚虹挺不好意思,杜琴这阵子家里出了大事——工地老板拖着几百号工人的薪水不发,她男人是热心人,跑去与老板理论,说快过年了,大家都等着钱回家。不作兴造这个孽。却被老板雇的人打成重伤,几天起不了床。杜琴也是急性子,口口声声要上法院。可老板有人证,说是她男人先动手,最多判个防卫过当。打发叫化子般,扔了几千块钱当医药费。杜琴把钱狠狠摔到他脸上,说这事没完——找了律师正在谈。姚虹劝她算了,拿鸡蛋碰石头,吃亏的是自己。杜琴不依,说争的就是这口气。鸡蛋就算粉身碎骨,拼了命也要在石头上砸道印子出来。
医药费是钱。律师费也是钱。积蓄掏了个尽,连置办下的年货都拿到二手市场卖了,给老爹的烟和酒,老娘的羊毛衫,还有女儿的文具。统统卖了,还是够不着。
杜琴告诉姚虹——她预备把肾卖给东家老头,“老头子缺儿缺女缺个好肾,就是不缺钱。这是笔好买卖。”姚虹吓了一跳,“别瞎说!”杜琴笑笑:“谁瞎说了?都去医院验过了,在排日子。”
姚虹劝她考虑清楚,“你自己也说过,肾是多么要紧的东西,你以为是头发啊,没了还能再长出来。”杜琴说:“我晓得肾是要紧,可这口气更要紧。我要让那王八崽子明白,老娘不是好欺负的。”她停了停,反过来安慰姚虹,“人有两个肾呢,少一个没啥,照样活得好好的。”
卫兴国又来找姚虹,说要和她私奔。“我妈不认你没关系,我跟你回上饶。”姚虹反对,“姆妈把你当成宝,你怎么能这样做?会伤她的心的。”卫兴国坚持道,“我不管,反正我只要你一个。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要是没有你,我宁可去当和尚——我陪你回上饶过年。”
当天下午,卫老太来花园看姚虹。姚虹有准备,连擦眼泪的纸巾都拿好了。卫老太还没说话,她眼泪便扑哧扑哧掉下来。是那种有些委屈的哭法,三分夸张七分发嗲,只有对着亲妈才会这样,“姆妈!”卫老太被她叫得汗毛倒竖,忍不住朝旁边看去——好几个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卫老太叹了口气,想,方圆十里就属我老太婆最出风头了。正要开口说话,姚虹又是一声“姆妈”,眼泪下雨似的,止都止不住。卫老太愣了愣,从口袋里拿了块手绢给她。姚虹不接,指指手里的纸巾,“姆妈,我有。”卫老太又是一愣,“哎哟”一声,把手绢硬塞在她手里。
“用这个,环保些。”卫老太话一出口,晓得这个回合是自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