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海话,卫老太还教姚虹怎么打扮、怎么穿衣——去书报亭买那些时尚杂志,《ELLE》、《秀》、《瑞丽》……让姚虹当成教科书看。看那些模特儿怎么搭配衣服,怎么摆弄发型。这比学说上海话还难得多。要靠天赋,不能生搬硬套。卫老太一门心思要把姚虹培养成一个上海媳妇,倒不是为了自己,老太婆了,不在乎那些虚头。这纯粹是为卫兴国。儿子年纪不大,将来的路还长。上海这个地方,有些讲不清。宽容的时候很宽容,刻薄的时候又很刻薄。许多根深蒂固的东西,像轮船靠岸时抛下的锚,牢牢在海底扎着;又似奶糖外的那层饴纸,看着无关紧要,可真要没了它,又觉得怪——这就是“体面”。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儿子体面了,卫老太才能安心。说到底,好像也不全是“体面”,还应该牵涉到“尊严”。是自尊心的意思。
卫老太的自尊心,蛰伏在体内几十年,平常没声没息,现在一点点苏醒了。像冬眠的蛇。真正是春天到了。暖意融融的。卫老太本来话不多,现在慢慢放开了。几十年的话匣子,厚实得像本日记,一页页翻过去,都能闻到淡淡的纸香了。详写还是略写,全凭卫老太的心,但到底是写了。开心的,不开心的。话题由近到远,渐渐拉长开去,那些早就淡却的岁月,像暗室里新洗的照片,景物一点点浮现出来,清晰了。
姚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原来上海的“日子”是那样的,和姚虹想像中完全不同呢。倒真有些“过日子”的意思了。原先姚虹以为,上海的“日子”是闪着光的,摆在橱窗里的那种。现在看来,好像也是落在实处的。撇去表面那层亮晶晶的东西,上海的“日子”其实是咖啡色的,沉甸甸的颜色,沉甸甸的质地,让人屏息凝神,说不出话来。上海的“日子”,初尝是有些苦涩的,可慢慢地,有香甜从里面一点点渗出来。这香甜,也是要尝过苦才能觉出的。苦涩落在舌根,香甜源自心底。苦是甜的先导。没有苦,又怎会有甜呢——这道理,其实到哪儿都是一样的。
两个女人在天井里晒太阳,一个缠线,一个绕团。冬日的阳光落在两人脸上,洋洋洒洒的,很美很温柔。
领证那天,也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卫兴国和姚虹早早地便出了门。卫老太叮嘱他们,办完事就早点回家。孕妇不能多操劳。晚饭在外面吃,已订了座,就在附近新开的本帮菜馆。
卫老太把家里整理了一遍,出去倒垃圾。还没走几步,在拐角处踩到一块香蕉皮,差点滑一跤。垃圾袋脱手飞出,掉在地上。卫老太骂声“要死”,正要去捡,忽的,看到垃圾袋掉出一小包东西——是块卷起的卫生巾,散开了,上面殷红一片。
卫老太一怔,下意识地,又骂了声“要死”。停了停,再去翻那袋垃圾——又发现了两小包同样的东西。卫老太站在原地,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像是研究。心直直地沉了下去。秤陀似的。随即把东西捡起来。
卫兴国在民政局接到母亲的电话。
“证领了没有?”
“没,还在拍照呢。有事?”
“那就好——别领了,回家。”卫老太说完,“啪”的挂了电话。
(三)
姚虹收拾东西。衣服、裤子、鞋子,一件件地往旅行包里塞。头垂得很低,动作却很快。卫兴国在一旁看着。两人都不说话。卫老太出去散步了,临行前叮嘱儿子,把姚虹送到公交车站,也算是尽了情分。卫兴国嘟着嘴,像小孩那样不情不愿。卫老太晓得他心里疙疙瘩瘩,是舍不得小女人走。卫老太装作没看见,想,要是连这种事都不分轻重,那儿子也算白养了——故意连招呼都不打,径直出了门。
姚虹收拾完东西,朝卫兴国看。眼神像猫咪看主人。泪水在眶里一圈圈打转。心里清楚这是最后一搏,其实也不抱希望。果然,卫兴国避开了她的目光,拿起地上的包,“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公交车站。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这是卫老太的意思,说晚上走,人少,免得大家尴尬。卫兴国干咳一声,摸摸鼻子,很不自然的模样。姚虹想,又何必让他为难。上前接过他的包,“谢谢你送我,你回去吧。”卫兴国嗯的一声,脚下却不动。
姚虹在旁边长凳坐下,把包放在膝盖上,朝车来的方向看。卫兴国愣了半晌,“其实——”才说了两个字,便又闭上嘴。姚虹只当没听见,想,这是个没用的男人。心里忽的有些气苦,这样的男人,到头来自己竟也抓不住。难堪得都想哭了。
她又道,你先走吧。他说,我等你上车再走。她道,你走吧,你在这里,我反而不自在。话说到这个地步,卫兴国只有走了。本来就瘸,加上犹犹豫豫,走得一步三顾,艰难无比。好不容易转了弯,看不见人了。姚虹把头别过来。看表,快九点了。等车的人很少,路灯暗得要命,影子模模糊糊的,像鬼。
姚虹没等车来,折回去敲杜琴的门。杜琴的东家老头已睡下了,杜琴在看电视,把声音调得很轻,做贼似的。她说老头子不许她一个人看电视,费电。
她看见姚虹的旅行包,愕然,“穿帮了?”姚虹点头,随即一屁股倒在沙发上。
假怀孕的办法,是杜琴传授的。“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阵东风,托你一把。”她说卫老太这把年纪了,没有比抱孙子更能让她兴奋的事了。老太婆一高兴,事就成了。姚虹还要犹豫,说肚子里没货让我怎么生。杜琴骂她笨,“怀孕要十个月呢,谁能保证当中没个磕磕碰碰?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结婚证一开,她能拿你怎样?”姚虹想想也是。她不是黄花闺女,青春谈不上多么值钱,可到底也是个女人,禁不起这么拖拖拉拉。索性博一把,成了便是一步到位,上饶人变上海人。输了也得个痛快,回老家找个本地男人,好歹总是一辈子。
杜琴内疚得要命。“早晓得就不出这个馊主意——”姚虹手一挥,“没啥大不了的,日子照样过,地球照样转。”她说先不回上饶,再待几天看看。杜琴明白她的意思,不走还有希望,走了就等于彻底放弃了。
夜里,两个女人挤一张小床睡。怕吵着隔壁的老头,说话轻得像蚊子叫。姚虹说,家里人本来都欢天喜地的,现在搞成这样,还不知道失望成啥样呢。杜琴说,先别告诉他们。姚虹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早晚会知道。杜琴说,拖一阵是一阵——还没到绝望的地步。姚虹听了不吭声。半晌,又道,老太婆受了骗,肯定恨死我了。杜琴说,她要是个女人,恨归恨,恨完应该会明白的。姚虹叹道,女人跟女人也是不一样的,只怕她未必明白。
杜琴又说起自己的事,东家老头查出有尿毒症,情况不大好,医生说要换肾,“肾是多么要紧的东西,平白无故的,你说谁会给他捐肾——居委会干部都找我谈话了,让我无论如何要摒过这个年,又夸我脾气好能干,我要是不干了,这么‘作’的老头子,哪里再去找保姆服侍他?嘿,再给我戴高帽也没用,过年我肯定是要回家的,都几年没回家了——”
姚虹说,没儿没女的,也可怜。杜琴说,可怜的人多着呢,我们不可怜吗?一个个可怜过来,老天爷都来不及。又说,本来还想着占你的光,也搭个上海亲戚,现在没戏了,转了一个圈,还是江西老表。姚虹叹道,没这个命。杜琴也叹了口气,说,就是,没这个命。
这天晚上姚虹一直没睡着。床很小,躺两个人连转身都难。杜琴倒是睡得挺香,还打着小呼。她男人在工地上干活,夫妻俩咬紧牙关,连着几年没回老家。女儿都快读小学了,一出生便由外公外婆带着,还没见过几回亲爹妈。她男人勤劳肯干,这次升了个小工头,工资翻了个倍,好心情也跟着翻倍——夫妻俩预备过年回家,再把女儿接过来,上海的房子贵是贵,可租间小屋,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划得来。杜琴说她女儿小名叫月芽儿,因为出生时一弯月亮挂在半空中,眉毛似的,很俏皮很漂亮。“月芽儿过年就七岁了,天天晚上做梦都梦见她。”
姚虹朝杜琴看,见她熟睡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应该真是梦见了女儿。
卫老太早起锻炼时在弄堂口撞见姚虹。小女人笑吟吟地叫了声“姆妈”。卫老太吃了一惊,像撞见了鬼。“你——没走?”姚虹没直接回答,说了句“天有点灰,大概快下雨了。”卫老太没理她,径直走了过去。
锻炼完回到家,还没进门,便闻到一股香味,再一看,姚虹在灶台上煎荷包蛋。卫兴国坐着吃泡饭,面前放着一碟生煎,应该是她买来的。卫老太在原地愣了足有十来秒。卫兴国见了母亲,不敢说话,埋头吃东西。姚虹倒是很热情,招呼卫老太:“姆妈,吃生煎,味道不错的。”卫老太看看儿子,再看看她,心里哼了一声,依然是个不理不睬。上了厕所出来,见她还在擦拭灶台。
卫兴国吃完早饭,说“我上班去了”。姚虹从抽屉里拿了把伞给他,“一会儿怕是要下雨,带上伞。”卫兴国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她又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糖醋排骨好不好?”这回卫兴国无论如何不敢应声了,吱唔两下,开门出去了。卫老太冷眼旁观,想这个小女人也忒皮厚。耐着性子,等她把灶台擦完,说,你可以走了。姚虹叫了声“姆妈”,要说话,她手一摆,挡住了。
“说什么都没有用,“卫老太道,”走吧,别再来了。”
姚虹嘴一扁,两行眼泪齐刷刷地落下来,“姆妈——我晓得我做错了,你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一生一世对你和兴国好。”卫老太摇头,“不用对我们好,你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了。”姚虹眼泪没命地流,“姆妈,我承认我有私心,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可我真的没恶意的,我是想早点结婚,好来服侍您老人家——”卫老太打断她,“不敢当,我没这个福气,也别说什么‘飞上枝头上凤凰’,是我们高攀不上,配不起你。我们兴国是草包,你才是凤凰。”
卫老太说到这里,忽想起那天张阿姨的话——“兴国是璞玉,要没有她,你还不是把他当石头?你们家兴国拖到这么晚没成家,大概就是在等她。命中注定的。”——不禁有些感慨起来。心口那里被什么揪了一下,唉,可惜了——脸上依然是冷冰冰的,转过身,把个脊背留给她。
姚虹倚着墙,手指在墙上划啊划,眼睛瞧着地上,眼圈红通通的。不说话,也不走。卫老太等了半晌,见她没动静,心里也有些急了,又不能拿扫帚把她赶出去,左邻右舍都看着呢。卫老太丢不起这个人。可拖着也不像话,这算怎么回事。两人暗地里较着劲,安静得都能听见挂钟的“嘀嗒”声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卫老太坐下来,打开电视。姚虹顿时也活动开来,转身便去拿拖把。卫老太坐着,见她这样,头皮都麻了。姚虹认认真真地拖地,拖到卫老太那块,还说“姆妈,麻烦你抬抬脚”。卫老太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索性站起来,到厨房择菜。一会儿,姚虹也来了。摆个小凳子在她旁边坐下,陪她一起择菜。卫老太朝她瞪眼,脸色难看的要命。姚虹笑笑,说,两个人干快些。卫老太心里“哎哟”一声,想真是碰到赤佬了。又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齐齐择完了菜,卫老太打开房门,呶呶嘴,示意她离开。姚虹便是有这耐性,只当没看见,笑笑,又拿鸡毛掸子去掸灰。卫老太怔了半晌,只得关上门。姚虹整理房间时看见卫兴国换下的内裤,拿到水笼头下洗。卫老太一把抢过,说,让他自己洗。姚虹笑吟吟地抢回来,“男人哪会洗衣服,再说他下班那么晚,姆妈就别折腾他了。”三下两下便把内裤洗了。卫老太不禁好笑,看情形自己倒像后妈,眼前这位才是亲妈。
晚上卫兴国回到家,看见姚虹还在,大喜过望。也不敢多问,瞥见卫老太脸色不差,更是放下心来。晚饭是姚虹做的,味道没变,吃饭的人也没变,依然是三个人。姚虹本来不敢上桌,犹犹豫豫的,卫老太开口说“一起吃吧”,才坐下了。吃完又抢着洗碗。比之前还要殷勤三分。
洗碗时,卫兴国凑在姚虹身边,问她,好啦?姚虹笑笑,不置可否。卫兴国又道,姆妈好像心情不错。姚虹还是笑笑。一会儿,卫老太过来拍她肩膀,说:
“走,我们出去聊聊。”
姚虹嘴里应着,眼睛却朝卫兴国看,希望他能拦下。谁晓得这个马大哈兴高采烈,“出去散散步蛮好,外头空气好——”姚虹只得苦笑,披上外衣,跟着卫老太出了门。
两人走下楼来。遇见几个邻居,打招呼,“散步啊”,卫老太便笑一笑,点头。姚虹也跟着笑,心里又多了些底气,晓得卫老太还未把那事说开。两人缓缓走着,路灯把人影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橡皮筋似的。风不大,却刺骨的冷,脸和手露在外面,冻得通红,都木了。
“待会儿我一个人回去,你别跟着。大家都是成年人,要晓得分寸,别做过头了。”
卫老太边走边说,并不看她。姚虹勉强笑着,脚下不停,紧跟着。
“跟着也没用,我老太婆说话算话。你知趣点,别弄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姚虹迟疑了一下,顿时与卫老太拉开一段距离。她咬咬牙,又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卫老太像是没看见。走了一段,到了街心花园,姚虹陡的停下来。
“姆妈,我做错事情,应该要受罚。我罚自己在这里反思。姆妈你不原谅我,我就在这里坐一辈子。”她飞快地说完,一屁股在旁边的长凳坐下,两手抱胸。
卫老太愣了愣。“你别这样,我这人不受威胁。”
“我这不是威胁,”姚虹摇头,“姆妈,我是真的想好好反思。我要是想威胁你,也不会坐在这里,直接搬张凳子坐到弄堂口了。”
卫老太嘿的一声,心想,说来说去,你这还是威胁。“随你的便。”说完转身便走。回到家,卫兴国凑上来问,姚虹怎么没回来?卫老太积了大半天的闷气,一古脑在儿子身上发泄出来,“人家养儿是防老,我养儿是受气。标标准准养了个憨大儿子。我看你生出来的时候一定少了根筋,那种女人你还念念不忘,我真是白养你了,真正气煞——”卫老太垂胸顿足。
卫兴国悻悻地离开。卫老太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坐下来。越是不顺的时候,越要保持清醒。这是卫老太几十年总结下来的道理。这当口倘若沉不下气,那就乱了。
一会儿,窗外沙沙下起雨来,雨点密密麻麻——竟真的下雨了。
卫老太猜想姚虹未必真会那样硬气,做戏罢了。怕是一会儿便回家睡大觉了。无非是心理战,谁先撑不住谁便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