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行数步,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做了坏事,以为没人知道吗?”这声音不大,却在旷野中传播,又不知在何处发出回响,竟似雷声一般。蛰宗迅速环顾四周,也不见有人。过得片刻,那声音又道:“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算老天有眼,这桩丑事让老夫碰上了。嘿嘿,杀人碎尸,埋尸灭迹,好周密的心思。”
这声音枯涩得像刚从地里爬出来的一样,却又偏偏像是从空中传下来的。蛰宗闻声,心中忐忑,一时七上八下。他向四下张望,大雪覆盖荒原之上,草木凋零,化雪处余下点点苍斑,除此之外再无余物。蛰宗本不是十分确定那五个人是不是自己杀的,那声音这样一说,他倒是又信了三分,可又隐隐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蛰宗想找说话的人理论,却怎么也找不到,心中不由害怕道:“莫非是刚刚我杀死的人化成厉鬼来寻仇了”,想到这里,蛰宗一时觉得毛骨悚然,发足便奔。
“我听人说,臻国四王子皋战,年轻有为,做事雷厉风行,是个行事凶煞內心慈悲的人。嘿嘿,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蛰宗现在只想甩掉这个声音,大声道:“我不是皋战,你不要跟着我。”
那声音却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地道:“可悲啊,可悲!原来堂堂臻国的王子,落魄到了要拿几个平民出气。可悲啊……要不是老夫亲眼所见,谁又知道原来皋战是这种人。”
蛰宗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但怎么也不见有人,心中大恐,转念一想:“若不是中了失心盅,我怎会杀那些人”,不由怒气上冲,道:“不关我事。”
“哼!死不悔改,那也由不得你了。”话音未落,前面已经多了一个黑影。那黑影如鬼魅般几个起落,已经欺在蛰宗前面不远处。
来者是个青袍老者,脸色铁青,天庭方正,背悬长剑,腰上环束一排飞刀,一派正气中却又参杂凛然杀意。蛰宗见月光下,这人一条清影托得老长。蛰宗心想这人有影子,那自然是人而不是鬼,惧意去了几分,道:“老爷爷,我不是皋战,你认错人了,皋战是我的朋友……”
那青袍老者打断了蛰宗的话,道:“哼,还想骗人,我问你,你若不是皋战,何以有赤影?”蛰宗道:“是皋战给我的。”那老者又哼了声,道:“皋战连赤影都送,还有什么送不了的?”“也不是送,是他借给我用的。”
那老者呸了声,道:“赤影可是臻国至宝,拿着赤影可以指挥几十万散落在各地的旧臣,皋战怎会借得这般容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总之当时的情况很复杂……”
老者又一次打断了蛰宗的话,道:“够了,皋战,不要再装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如斯,你拿命来吧。”
蛰宗还想说什么,那老者猛然间长剑出鞘,划出一道青芒。剑一出鞘,剑声连绵不绝。老者叉步前行,一时那剑分成两道青影,分攻蛰宗左右。蛰宗只觉前方全是剑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提起赤影去挡。砰砰数声,那人不知用的什么法门,剑竟似有吸力一般,绞住赤影。那老者一阵绵步,手腕猛抖。蛰宗手腕吃痛,带着手臂“咯咯”数声骨响,右臂已经脱臼,赤影拿持不住,被绞了去。而那老者用剑粘着赤影,在空中甩了几圈,然后猛地大喝一声,将赤影甩到地上,直到没柄。
蛰宗右臂筋骨被错,疼痛万分,但想自己和眼前的人无怨无仇,他却这般对自己,不由怒道:“你这人真是不讲理!”老者哈哈一笑,道:“你若是有本事绞了我的剑,自然有本事和我讲理。”“你……”,蛰宗本想说什么,但一想起自己在山中生活的数年中,山中百兽弱肉强食的自然之理,竟不由觉得理亏,便不再说。
“皋战,我念你乃是臻国王子,帝王之家,给你个你自己了断的机会。”蛰宗心中虽气,却也无法。蛰宗天性好玩,只觉许多好玩的东西尚未玩够,就此死去心有不甘。但想到自己身中失心盅,随时可能杀害无辜,存活在世界上似已成多余,不由悲道:“死就死!”说着,他左手忍痛拔起赤影便往颈中抺去。
这时一粒石子破空而来,打在赤影上,力道大得出奇,将蛰宗虎口震裂。跟着一个穿着黑色锦鼠衣的受瘦黄老者,几个腾跃,落在了蛰宗身边,道:“嘿嘿,玄州逸士既然不识货,不如让个买卖给我,这样大家都有饭吃,岂不甚好?”
刚刚要杀蛰宗的人叫徐召迢,本是玄霄派中重要人物,因早年在玄州山一带生活过,与一群文人墨客来往,雅号玄州逸士。江湖中人终日打杀,不喜欢逸士二字,常叫他玄州剑,而了解他的江湖中人则会说他是“玄州第一剑”。徐召迢自小嫉恶如仇,加入十方墨会后任天彰閣掌老,执掌会中刑法。十方墨会认为人有无犯罪,上天定夺,然后再假手人罚之,称之为“天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自毙,理固如斯。
徐召迢刚刚目睹了蛰宗埋尸,又见尸体上切口清厉,自然是赤影的“杰作”,不由怒从心来。他见蛰宗一点一点拼尸体,心中大骂:“原来这种狗人也怕有报应。”但他一想将尸体拼好也不算坏事,是以一直等蛰宗拼好尸体才出手。
玄州逸士徐召迢一见眼前的猥琐老头,哼了声道:“一个人面兽心,一个满身铜臭,居然勾搭到一起了。老貔儿,你这名字还真是够好,大口一张,只进不出。嘿!皋战许了你多少好处,也说来给我听听。”
来者叫王貔儿,天生的一个吝啬鬼。听说他在家里挖了一口深井,下大上小,井壁光滑如镜,没有井绳。他每次都把得来的金银扔下去,却从来不拿上来。
“哪有什么好处,小本生意,做不大的。不像大掌老,玄霄派这块肥肉都不要,一定要当十方墨会的头头儿。刚开始我还不明白,现在墨会发展这么快,我是懂了。还是墨会有钱呀。您老随随便便给人定几罪,就不知道有多少银子使。佩服!佩服……真是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玄州逸士徐召迢听说,呸了声,道:“胡说八道。”
王貔儿笑者拱手道:“徐公家中井有多深,方圆几何啊?”
玄州逸士徐召迢长袖一甩,不屑道:“不要把你那套下三滥的东西放到我身上,真是小人眼中出小人。”
王貔儿笑道:“徐公,你财大气粗,我碗口薄小。你反正也要杀皋战,不如让给我。”
玄州逸士不愿多讲,道:“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
王貔儿却不理,像是故意打岔,从地上拔起赤影赞道:“真是把好刀,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说完,他拉着蛰宗的胳膊,道:“我当然有本事啦。”
蛰宗被搞得莫名其妙,但见刚刚王貔儿救了自己,心生感激,就跟着走了。
后面的玄州逸士徐召迢厉声道:“站住,就算我放你们走,我我腰上的飞刀,手中的宝剑也不答应。”
王貔儿装作没听见,拉着蛰宗道:“皋战,你可知道这世上人分成两类,一类是自己就值钱的人,还有一类是自己不值钱的人。就说你吧,你放在哪里都是金光闪闪啊。”说到这里,王貔儿竟似要流下口水一般,然后又接着道:“而我就惨啦,我是那种自己不值钱的人,我自己一文不值,随便往哪放都没有人捡,烂命一条,你说惨不惨。”
蛰宗一听,笑道:“怎么会,皋战哪有金光闪闪。”
王貔儿似是听到了最荒唐的话,道:“有!有!怎么没有,我一看到你吧,就觉得你浑身上下都是贵气,比金子看着都亲切,比玉石看着还舒服,比太阳刺眼,比火还烫手。”
玄州逸士徐召迢见王貔这样边走边说,不由大怒,道:“一派胡言。”说着,他左手扶在腰间的一柄飞刀,不知用什么手法提力一弹,一枚飞刀唰地一声飞出。未见寒光,飞刀已经打在了王貔儿的背心上。却听当地一声,飞刀竟然射不进去,落在地上。想必是王貔儿穿什么神兵宝甲。
王貔儿轻吐一口鲜血,回过身来,道:“玄州逸士飞刀天下第一,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不陪你玩啦。”话音未落,王貔儿向徐召迢弹出两个弹丸,一拉蛰宗的手,道:“快走。”
接着两声巨响,一团烟雾冒开。徐召迢害怕有毒,慌忙闭气,以掌风驱烟。浓烟刚散,一里外一声马响,一匹健马,驮着王貔儿与蛰宗惊弛而去。徐召迢见马行得快,叹了口气,没有再追。
王貔儿载着蛰宗飞奔,边奔边回头看,见徐召迢没有追来,忽然笑道:“怎么样,皋战,我厉害吗?”蛰宗万万没想到这个竹竿一样的身材,竟然提着自己飞跑出一里地,也不由地佩服起来,道;“佩服。”
“嘿嘿,这算什么,为了钱,更让你佩服的事,我都做的出来。”
蛰宗听说仔细思考着这句话:“皋战好像说过,‘人在最危险的时候,会发挥出想到不到的力量’,这两句话好像有着某种联系。”蛰宗不知钱为何物,但听话也觉得钱该是种“危险”的东西。
王貔儿抓住蛰宗的手,轻运几下,咯咯数声后,脫臼的骨头就复原了。蛰宗右臂不再疼痛,道:“谢谢你。”王貔儿听说,正色道:“不用谢我,有你骂我的时候。”
这时二人奔进一处荒废的农场,里面尽是断壁残垣,半截的椽木,几处断墙还被烟熏得黑黑的。二人下马,见还有间完整的屋子,推门进去,门上灰尘满布,一时扬起来,呛极了。二人屏气进屋,蛛內也是网密结,空空如也,似是被人洗劫一空。门刚开,就惊走一群小动物,看来在这种雪天这个小屋成了它们的避难所。
地上有一排凸出来的席子,王貔儿用脚挑开地上的席子,见是一排尸体,十来个,又将草席合上,道:“嘿!这地方可不大安宁,月前崎炎国的骑兵来过这里,要是和他们遇上可不大好办。”说完,王貔儿从怀中手摸出一个匕首,捡过一截断椽,劈成柴火,搭个木堆,生起火来。
“来来来,烤烤火,你可是我的财神爷,可不能让你冻坏了。”
蛰宗这两日体內“绝脉神功”的真气与失心盅相抗,日夜精进,并不大冷,只是比较饿,但听说让自己过去烤火也是一片好意,就在王貔儿边上坐下。
王貔儿像端详一样东西一样看蛰宗,道:“人家说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看你大奸若忠,大惡若善。嘿!真了不起,去去去,离我远一点。”蛰宗只得坐开一点,哪知王貔儿又道:“不够,不够,再远一点,你小子是一幅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坏的,再远一点,我怕你突然杀我,我反应不够快。”
蛰宗越想越气,不理王貔儿,自己对着窗户盘腿而坐,看着外面。
“哟嗬!还装生气了,嘿!要不是我亲眼见,还真以为你是个好人呢!呸!”说完,王貔儿往地上吐了口痰,又接着道:“他妈的,我今天才知道,长成你这样也能做坏人。嘿,你小从小到大杀到多少人,说说。”
蛰宗越听越怒,想拿了赤影走人,于是伸手就去抢王貔儿手中的赤影。王貔儿哈哈大笑,道:“怎么,说你是坏人生气啦,有本事逃啊。”他嘴上说,身手可不慢,腿不见动,身子却平平向后划出丈许。
蛰宗一击摸空,双手俯身触地,双脚蹬直,然后向王貔儿猛扑。
王貔儿见了骂道:“他妈的,第一次见有人把自己当畜牲用,嘿!”他双脚仍不见动,却在空中一个前空翻,落在了蛰宗后面。蛰宗大怒,不等扑空,胸部贴地一个旋转,腰身左右斜摆,像蛇一样游向王貔儿,快得出奇。
王貔儿见了大骂:“他奶奶的,真把自己当畜牲啊!要是让你多活几年,只怕老子都不如你坏。”说着,王貔儿一个后翻,落在窗边。不等王貔儿落稳,蛰宗忽然跃起身来,形如猿类,手脚缩到一处,扑向王貔儿。王貔儿翻窗出去,蛰宗跟着追去。
蛰宗翻上屋顶,四下观望,却不见人。好一会,却听房中一人叫道:“小畜牲,我在这儿呢。”蛰宗又追进去,又是空的。然后是房顶一个声音道:“来追我呀。”蛰宗大怒,又从窗户想翻上房顶。头刚刚伸出窗户,却被一只脚重重踢了一下,蛰宗吃疼,手没有抓稳,重重摔在了地上。
蛰宗急了,道:“你等着,我上来抓你。”他见房顶漏了一块,悄悄爬上房梁。房上面又是一声:“小子,上来呀,来呀,你不是要赤影吗?”蛰宗已经伏到了漏洞下方,顾不得痛,猛地向上一窜,一时瓦石橫飞,蛰宗刚刚好出现在王貔儿面前。
王貔儿也没想到这一招,但他反应奇快,倚着蛰宗的身子一顶,蛰宗就重重飞了出去,摔在地上,但却被蛰宗抢走了赤影。蛰宗有內功护体,身子不觉疼,刚一着地就跳了起来,向农庄外奔去。
王貔儿不由吓了一身冷汗,如果刚刚蛰宗上有把刀子什么的,自己这条老命就算没了,于是大骂道:“老子走了眼,果然小畜牲不是光坏,脑子也好使,他妈的。”说着,他飞跃下屋檐,运起轻功,不一会就抢到了蛰宗前面。
蛰宗提起赤影乱削,王貔儿在赤影的刀光中穿插,啪啪啪啪……连打了蛰宗十几个耳光,道:“还好小畜牲武功够差,要不是这样,还真治不住你。”蛰宗一时被打得头晕脑胀,最后被王貔儿点了胸口要穴,踢飞在地上。
蛰宗只觉一时胸闷,四肢松软,但片刻之后,他体內的“绝脉神功”发挥潜力,旋即穴道解开。此时正好王貔儿过来俯身拿赤影,蛰宗手中赤影往王貔儿腹部刺出。
王貔儿万万没想到自己独门点穴手法在蛰宗身上一点用也没有。但他身经百战,也是了得,利用赤影刺破他宝贝护身甲的瞬间,双指夹住了赤影,向后跃去。力道非常大,竟将蛰宗拉起来。
王貔儿这次没有发怒,反而冷静了许多,他将蛰宗痛打一顿,然后用绳子捆好,扔到了房里。他不再和蛰宗说话,而是独自烤火生闷气。
(注*大陆上各国都会悬赏缉拿一些要犯,江湖中部分人以捉拿这些人为生,被通称为赏金猎人,王貔儿是大陆中最著名的赏金猎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