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真的坐在二楼的那间大包厢里。朱红还是穿着那件米黄色的大衣,依然敞着怀,文胸仅拢着她一半的奶子。只是,朱红面前的茶几上没有了红酒,却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三娃想好了,他给朱红留下的最后印象一定要器宇轩昂,要光明磊落。三娃本来就头正肩宽,身直腿长,三娃几乎不需要怎么准备,就已经铿锵地上了楼梯,矫健地穿过大厅,果断地推开了那间最大的包厢虚掩着的门。
可是,或许是朱红的装束刺激了三娃那根记忆的神经,当三娃看见朱红正以那种熟悉的姿态优雅地坐在沙发上微笑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原以为轩昂和磊落的行为,多少有些大而不当,随意鲁莽。然而三娃明白今天他是来干什么的,他身不屈,腿不软,眼睛虽避开了朱红,头却不用低下。三娃傲慢地仰起头来,去看墙上那幅裸女的油画。
朱红一直微笑着。朱红眼睛眯着,眼里没有了神秘,也没有了兴奋。朱红的眼睛空空洞洞,活像一只反刍中的羊。朱红嘴角翘起,鼻翼抽缩,嘴角和鼻翼呼应出一种随意的轻蔑。当朱红的一只手伸到空中,轻轻摇动,吸引来三娃的注意力的时候,三娃随之也认出了这样的轻蔑。三娃的腰板挺得更直,忽然来了先开口的勇气:
朱经理,要谈什么就谈吧,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朱红依然在微笑,只是嘴角和鼻翼渐渐地平展起来。她的手再次花儿一般在空中摇着,却又改变了摇动的方向。三娃明白了这方向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沙发,犹豫着,还是坐下了。
阿成——我猜出你的名字不叫王成,可是我还是喜欢称你阿成……
朱红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散漫的眼睛忽而闪出逼人的光。
三娃觉得朱红的话变成了一支利箭,似要穿透他的胸膛。朱红怎么能猜到自己不叫王成的?三娃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额头湿湿的已经在流汗,而似乎又有乒乒的枪声在他脑后响起。三娃忽然警觉起来,朱红跟他的这个“谈话”或许并不是要辞退他,而更像是配合警察在给自己设着套儿——就在这“谈话”的当儿,包厢的门也许会忽然被撞开,然后几把枪同时对准他,然后他被扑倒,上铐,甚至被射杀。
我怎么不叫王成,在镇北县的时候我也是叫王成的!
三娃急忙为自己的姓名辩解,眼神却溜走了,去看包厢的门。
那个你姐曾经叫过你什么娃,对不对?阿成,叫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在乎、甚至很欣赏你的那股犟劲,说不愿干什么就不干什么。可是在城市里,任何东西都是要有资本的,包括耍个性,包括犟脾气。你懂吗?
我懂!三娃说。
三娃本来是不需要这样小学生一般,忐忑而忠诚地回答朱红这个欺人的问题的,然而从朱红的讲话中他敏感地捕捉到了信息,他明白了并没有什么警察来浪子夜总会找过他。三娃松了口气,紧张的神经倏然放松,他便本能地脱口而出,很乖的样子回答了朱红的问题。
朱红在轻轻地点着头。看着朱红点头的样子,三娃忽又感到有些受辱,有些害臊,感到自己跟城里人终究还存在差别。既然在这次谈话之后他将永远告别浪子夜总会,既然已经下过决心要跟朱红撑硬,既然还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是一个戴罪之身,眼下就再没有必要如此低声下气逆来顺受了。为了弥补尊严上的损失,三娃又打起了精神:
朱经理,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这几个月来,我为浪子夜总会出了多少力你也是知道的。今天你找我“谈话”,也不需要费太多的口舌,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结账的,我的,还有我——姐的,然后——
朱红花儿一样的手又在空中划过。朱红制止了三娃:
阿成,出门打工要谨记一条:有些话不要轻易地讲出来,一旦讲出,再不会有人给你收回去的机会。朱红一板一眼,抑扬顿挫,似乎在欣赏自己的话,而眼睛却不离三娃的脸。阿成,我还没有说要辞退你呢。我要辞退你,一个月前就跟你谈话了。正像你说的,几个月来,你的确给夜总会创造了很好的效益。可是,近一个月来,你也看到了,夜总会回头客越来越少,就连很欣赏你的张老板也是打电话都不太来了。商场如战场,竞争很激烈。你是咱夜总会的台柱子,我今天跟你谈话,不是怪罪你家里事多不加班,也不是嫌你今天迟到了,我是想和你谈谈夜总会的节目改革。
朱红对三娃的不加班轻描淡写,对三娃的迟到不以为然,对三娃和自己顶嘴更是只字未提。相反,朱红还要跟三娃共商夜总会的改革大计呢!从面临失业危机到重新受到重用,一切竟是这样的节奏鲜明,猝不及防。三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他竟忘了应该把自己挺直的腰板稍微缩下一些,应该为自己刚才自以为果断实际上生硬,自以为聪明实际上愚蠢的言行稍微脸红一些,至少,他还忘了这会儿应该快速站起来,而不是坐在沙发上瞪大眼睛盯着朱红去傻笑——虽然,让一个男人从大义凛然变到受宠若惊的确很难。
然而,三娃终于还是受宠若惊了:
朱经理,我——
三娃站起了身,一根指头对着自己的鼻子。
朱红轻轻地一笑,翘起的嘴角和抽缩的鼻翼又呼应起来。朱红花儿般的手再次从空中掠过之后,三娃又坐回到了沙发上,只是身子已佝偻起来。
朱红拍了拍手。不大工夫,开车门的后生轻轻推开了包厢的门,微笑着问朱红,还是红酒吗?眼睛却盯着三娃。
三娃听到红酒就低下了头。低了头的三娃却尽力把眼睛往前看去,他看到朱红的目光正在自己的头顶扫来扫去,还看到朱红随着微笑颤抖的红唇和白齿。
阿成,还是红酒吗?或者也是茶?
朱红的话软绵绵的,三娃却觉得硬如铁钩。三娃身上的每一件衣裤都似乎被这钩子钩住,慢慢地往开扯着。三娃脸红了。
茶吧!三娃说。
朱红的眼睛里团着笑,然后又细致地从眼角把笑意流露出来。朱红说,阿成,你有没有感觉到,咱“浪子”的节目太老化了?
三娃立刻羞愧起来,觉得朱红是在说自己。依三娃看,浪子夜总会现有的节目总体还是很体面的。女演员们,个子高挑,面容姣好,静则端庄,动则婀娜。尤其是那个丰采菊,三娃每次看到,他的心就会像一面遭了水汽的玻璃,忽地泛起了潮。男演员们,也都是朱红亲自挑选,人样自然不错。这些后生们一上台,也都努力地争着扮相,争着掌声,追求着艺术,引导着新潮。三娃想,夜总会的男女们总能很时尚地制造出色彩制造出声音制造出骚动制造出一个个不眠之夜。要说老化,应该是这三弦,这民歌,以及自己的扮相老化了些。
三娃偷眼扫过朱红的脸色,更加认同了自己的怀疑。三娃忽然意识到,他这乡下人的操琴放声,对于那些永远都在追求着累,喊叫着累,又在竭力摆脱着累的城市各阶层的看客们来说,不过是一盘采自乡野的苦苦菜,一只山中捕获的果子狸,或是一名来自农村的坐台小姐。不知所措的城里人,他们初吃野菜还能咂吧着嘴,说香,说利尿,说补肾,时间长了就尝出了涩;他们休闲度假总在打听什么地方能吃到野味,吃腻之后又论证着某样野味传播了某类瘟疫;他们初找小姐便要貌似农村的,认为朴实,没病,给人自信,而顺溜之后又弹嫌着她们土气,牙黄,丢人现眼。三娃想着,就觉得伴随了自己十几年的三弦琴,不再像是件什么乐器了。这家伙拿进夜总会,原来更像一只豁口的粗瓷碗摆上了西餐桌。三娃想着,就把三弦琴挪到沙发的一角。
朱经理,我的节目是该改革哩!
三娃曾经拥有的自信这会儿降到了最低点,竟连普通话都不敢再讲。
阿成,其实你的节目一直很好,很叫座。不过,作为一名艺人,要不断超越自己,不断适应市场。你们山区里来的孩子,内心向往张扬,面子上却很压抑。当然这不能怪你们,都是贫穷与封闭惹的祸。就像一个段子里说的,你们那里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性事基本靠手。
讲到这里,朱红的眉头挑了一下,眼角的笑容就更加精致。三娃心里暗自骂道,你是不光靠手,还要靠口哩!然而三娃是知趣的,在抬起头的一瞬,他的眉头也一挑,也是笑着,帮衬着朱红精致的笑容。三娃说,朱经理,你对我们那里还很了解哩!
来到城市,就要有开放的心态,文明的心态,敢于站在风头浪尖的心态。阿成,你和别的农民不一样,他们来到城里,选择的舞台保守而卑贱,怀的心态也保守而卑贱,别人很卑贱地看他们就很正常,他们被这人吆来那人喝去地管理着也很正常,他们年底讨不到工钱去跳楼也是自然的事。阿成,你的舞台是文明的,开放的,是农村人与城里人取得良好沟通的一处讲台。你只有在这里接受了城市的开放与文明,同时又不失民间艺术的本色,才能适应现代文化市场的需要。
三娃本来就知道,朱红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农民,可经过朱红的口头论证,三娃还是不由得轻飘得意起来。再想陈家寨门楼下蹲着的那些等待卖工的人,的确也是卑琐,甚至卑鄙。三娃感激着朱红,他忽然觉得朱红以往的风骚与淫荡不过是文明与开放,而眼下的教诲和点拨则是关怀和厚爱了。从朱红的话中,三娃听出了自己原是一个可塑之才,看到了自己真正融入城市的一线生机。
朱经理,我的节目应该怎么改,你就直接安排吧。你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三娃恢复了普通话。
朱红向三娃要过了三弦,随意拨出两个音符,三娃就开始聆听教诲了。
朱红说,现代都市文化是多元的。没有人可以抑制文化的自由发展,这包括个性文化,边缘文化,终极文化,背叛文化。城市的快节奏多色彩决定了人们已经不需要,或者说,不会太长时间需要那些软绵绵的东西。比如说你的三弦,你的民歌,就像邻家新雇的一个山村保姆,初看着水灵,纯天然,可伺候人却总赶不上趟儿。你想想,这会是什么结果?
三娃想着,却不知道怎样让三弦变成一个伺候人的保姆。
朱红说,阿成,你的节目单里情歌不少,却是缺乏震撼力。究其原因,就是缺乏个性,缺乏边缘,缺乏终极,缺乏背叛。说白了点,对于夜总会来说,就是缺乏性与爱的张扬。
三娃明白了。朱红的意思,就是要让水灵而纯天然的保姆对她的主人张扬出性和爱来。三娃说,唱性也叫文化吗?其实我们那里这样的酸曲子很多的,只是我想着文明,就从来没有唱过。不过我们那里有个老艺人叫郭九传的,老早就巡回演出酸曲子了,还自编自演哩!
朱红说,你也可以自编自演嘛,而且我还有个想法,你姐不是也唱得好吗?我想让你跟你姐同台演出,增强舞台气氛。
不行的,不行的!三娃却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喊叫起来。
三娃后悔了,他后悔曾给朱红推荐了草琴的嗓子,后悔顺着朱红的意思大谈节目改革,更后悔介绍了老艺人郭九传的自编自演。唱那些泛黄泛酸的曲子,三娃是可以胜任的,什么《王老五补裤裆》,什么《小寡妇看门》,什么《嫂子点了我的炮捻捻》,原来在封姑沟的时候,每每触景生情,或是闲极无聊,或是兴致勃发,三娃都要唱上一段。此时此刻,知道这也是在传播一种“文化”,也是可以拿到夜总会的台面上来唱,三娃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是,若是让草琴也掺和进来,跟他一起来传播这样的“文化”,三娃就犹豫了。犹豫中,他感觉富丽堂皇的夜总会忽然变成了高顶帐篷,平展宽阔的T型台变成了木板台子,衣冠楚楚文雅尊贵矜持傲慢的城市来宾变成了光背赤脚汗臭熏天卑琐可笑的农民看客,草琴变成了“张开凤”,而自己则变成了“王礼进”。草琴的双手摸着三娃的裤裆,嘴里唱着“天生的鞭子你不用,骑驴找驴你磨洋工”。台下卑琐可笑的看客“哄”地笑过一声,还有卑琐可笑的看客身子在晃,汗臭熏天……
不行的,肯定不行的!
阿成,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摆脱那些农民意识?朱红语气沉重,好像农民意识是一种病,而三娃已经病入膏肓了。用你的,还有你姐的表演去取悦观众是一种文明。这样的节目,“万豪宫”有,“天上人间”有,“夸父逐日”夜总会还有艳舞呢。你,怎么能在改革面前却步呢?
三娃不仅却步,连头也深埋在了怀里:
朱经理,我是可以的,可她是我姐,怎么可以——再说了,你原来也是看不上她的……
朱红的鼻腔里哼出了声。三娃听到在那哼声的末端还有一节短促的笑,三娃就不敢把话讲完了。
阿成,陈家寨我是刚刚去了的。你跟你的那个姐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管不了,那是你的隐私,可你们是睡在一起的——姐弟恋,这一点作为艺人你倒是随了潮流,可为什么不能同台演出呢?
朱红说到这里,喝了口茶,再伸了个懒腰。朱红伸懒腰的动作像用哑铃在做扩胸运动,她紧绷的文胸就几乎破开,膨胀的双乳就像要爆出了。三娃头抬起来又很快垂下,似乎要躲过那爆破的冲击力。三娃羞愧难当,惊恐不安。三娃羞的是他苦心孤诣试图用血缘掩盖住的一段难以示人的婚外情被人当场戳穿,惊的是朱红背着自己暗访调查竟然知道了他不叫王成知道了草琴跟他不是姐弟还不清楚知不知道别的什么。三娃脸红着头就埋得更低,头低了脑后又有乒乒的枪声了。三娃心里埋怨开草琴了,草琴不该有事没事上到二楼来找自己,不该有人没人来给自己投眉送眼,不该天天等着自己一起回家,不该口无遮拦叫出三娃这个名字。总之,草琴不该在夜总会里耐不住性子,表现出黏糊,经不起时间和环境的考验,最终让朱红发现了破绽。要说农民意识,草琴才是真正的农民意识。
三娃心想把农民意识套用在草琴的头上会更贴切。而试着套用之后还真的像解了套一样,三娃轻松了些,也清醒了些。
至于我原来看不上你姐,那是对的;而我现在看上你姐也是对的。你在夜总会混了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客人对于服务和演唱,在不同时期是有着不同的品味和要求的,朱红说。
我那婆姨是童养媳,比我大得多——我不好向人说,让你见笑了。而且,我是怕她狗肉凑不上席面的!
朱红淡淡一笑,说了声可惜,便起身要走。朱红说她要出去活动活动,顺便给草琴定个服装。临出门,朱红还拍了三娃的肩——一只滚圆的小指头却虫子般勾进了三娃的脖子里。朱红说,你今天先回去做好节目,明天让我看一下。
三娃不知道朱红可惜什么。他咂摸着脖子上那种虫子爬过的感觉,忽然想起草琴还在夜总会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