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你弟弟回来了,我想带你们姐弟俩去海光寺走走。”
“我马上和弟弟说去!”
当天阿莲连午饭都没吃,剑及履及地赶回竹山去。
晚上,她来了电话:“阿姨,你什么时候回台北?弟弟和我跟你走!”
“太好了!明天等菩提岩开光典礼一结束,我们就走好吗?”
“好,我们叫部车来接姨妈。”
“行呀,明天见!”
放下电话,就听老妈在一旁问了:“有没有我的位置呀?”
“怎么能忘了妈妈呀?”美心乐得大叫大嚷起来,“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今天呀!”
她心情太好了,次日参加开光典礼时,只见香烟袅袅,经唱悦耳,感觉到慈光普照,处处呈祥瑞,一片喜气洋洋。
金身活佛的形象,在她眼中也大为好转了。他头上戴着尺把长的尖筒帽,红袍加披金丝袈裟,一手持链珠,一手握着等身高的金杖,个子似乎高大起来了,加上魁梧大耳,竟另有一番佛相。尤其他随时有一群男女弟子簇拥着,所到之处信徒纷纷下跪顶礼,场面威严十足。
美心见大堂最高处供奉释迦牟尼佛和观音菩萨外,中间是一尊金光闪闪的女神像。其次一排还有四五尊神佛,她仅认出一尊妈祖来。
她悄悄向身旁的一位女信徒打听:“菩提岩,是不是佛教?”
“当然是佛教……比佛教更新、更灵呢!”
她想起清海师父,相信金身活佛也是同类的“新兴佛教”,都以佛教为根本,也包容外教。菩提岩还包容民俗神祇,那是更加贴近民心,无怪乎活佛这么受爱戴,随时有人前呼后拥。
这天信徒加随喜的香客约有上千人,齐聚大殿诵经后,活佛开始洒净仪式。直到典礼结束,美心都没有机会挨近活佛,但是他火炬也似的目光曾前后两次扫过她,好像在亲切地招呼:“你来了,很好……你走了,后会有期。”
她想起清海师父的“印心”,指的应该是这种心灵交流吧。
人潮开始四散流动。她正要迈出大殿,一位着玄色海青的中年尼师赶过来招呼她。
“对不起,真是怠慢贵宾了!杜小姐留下来用斋好吗?”
美心惦着慧莲和耀祖,便婉拒了:“多谢师父,我要赶回台北去。”
“是吗?我们明天也回台北呢。我叫释清妙,也是你的观众喔!”
她口气亲切友善,说时还递上一张名片。
美心看一眼名片,感激地合十称呼一声:“原来是清妙师父。”
“叫我阿妙就好了。”
她说着露齿一笑,脸颊绽出了一双酒窝。
“上人希望杜小姐能来我们台北的道场走走。我们下星期六举行灌顶传功法会,杜小姐能来吗?”
美心随口答应了:“好的,我一定来。”
阿妙恭谨地送客出了大殿。
美心在停车场找到了阿莲姐弟。
几年不见王耀祖,如今长得帅哥一个,西装笔挺,鼻梁上架了金丝眼镜,行礼九十度鞠躬,颇有几分东洋绅士的风度。
路上,美心问出租车前座的耀祖:“日本大学好念吗?”
他很谦虚地表示:“才去一年,都在念日语,还没正式修课啦。”
坐他身后的外婆不禁感慨起来:“王家大姐是有福的人,你们看,王家几代没人念书,忽然出了大学生和留学生,她走得很安慰了。”
美心撒娇地以肩撞撞母亲说:“妈的福气还嫌小吗?他们都是你的外孙呀!而且,姐姐眼看就是一代高僧了!”
阿莲侧过头来告诉外婆:“阿嬷,我可是觉得自己是杜家人喔!我以杜家为傲哪!”
她弟弟附和说:“我们感恩阿嬷,也以母亲的成就为荣。”
在儿孙的安抚下,老人家顿时心情开朗起来,一迭声地念阿弥陀佛。
到了海光寺,美心就发现了,姐姐师父是最有福报的一位。母子相会让承依容光焕发,长年操劳和苦修所沉淀的肃穆整个冰消了。几年没看到她笑得那般光辉灿烂了,宛如一朵盛放的红莲,焕发出福慧圆满的光彩。
老妈一直是笑嘻嘻的,乐得嘴巴合不拢,却不时要背着人抹眼泪,把一张精心修饰的脸涂出了一片彩妆。
姐弟俩则笑圆了脸,彰显的是单纯的快乐和满足。两人站在承依身边,真像一对金童玉女。
美心触景生情,想到刚过世的儿子,内心一阵怅然。
“上人的亲人来啦!”
尼众都为这场俗世的团圆感到欢欣无比,闻声后有放下经书的,有丢下锅铲水瓢的,纷纷赶到东厢,挤在住持的书斋门外探头张望。
承依扬声招呼:“都进来吧!”
小房间顿时挤得水泄不通。承依笑嘻嘻地介绍了自己的俗家儿女。
勤耕早备了相机,从祖孙进山门就一路捕捉起镜头,这时更是连连按起快门来。上人挥挥手示意“够了”,她才不舍地歇下手,犹不忘告诉美心:“真想不到呀,姐弟两人长得这么像师父!”
美心同意:“真的,走丢了都找得回来!”
阿莲第一句话是:“妈妈,我们早该看您来了!”
孩子们和母亲暌违十几年,乍见并无陌生感,只是连连惋惜那追不回的时光。
承依慈爱地安慰儿女说:“不要紧,只要把握当下,永远都不晚!”
秘书勤读悄悄告诉美心:“上人为了迎接这一刻,昨天念了整天经呢!”
美心很感动:“真叫皇天不负苦心人!”
“阿珠姐为了庆祝上人一家团圆,足足忙两天了!”
美心知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出于省时省事,海光寺简化晚餐,只供应中午的残羹剩菜,不够就以泡面充饥。这天的斋堂却席开两大桌,带发修行的阿珠姐率领大寮师父们陆续上了十道大菜。并非奢华的材料,但取了美好的菜名,像感恩饭、团圆汤、圆融萝卜和爱心草莓等等。
美心环视斋堂清一色尼僧,不禁问承依:“师父不收男众了吗?”
“不收了。海光寺前身本来就是尼庵。”
美心想,大概是姐姐留学美国,受了“新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要突出尼僧地位吧。然而以她参访台湾道场的经验,这可是反潮流的做法。
“台湾的许多道场都是男女众共修,怎么师父反而把男女众共修的寺庙,倒退回古旧的尼庵呢?”
承依说:“不是倒退,其实是恢复和坚持原始的僧伽制度。”
她说,以往在台湾和大陆,僧尼从来是分开修行的。
“僧团有如军旅,团体生活十分亲密,男女兼收会造成生活上的不便,也有碍修心养性。小庙场地小,尤其不方便。大道场硬设备充足,比较有条件兼收男女出家众。即使这样,我若有机会主持大道场,也还是主张男女众分院修行。”
老妈跟着呼应说:“和尚和尼师不要住在一起,免得生麻烦!”
美心当然理解,只是有些惋惜:“都到二十世纪末男女平等的时代了……”
“不能这样说,”承依很坚持,“这个无关男女平权,而是专业判断。”
阿莲支持她妈妈的观点:“分开修行好,这样是利多弊少!”
好家伙,一家三代的炮口都对准我了!美心乖乖闭了嘴。
承依对儿子说:“我们虽然没有修行的和尚,但是有男众客房,耀祖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可惜耀祖次日要飞回日本上课,当下决定由外婆陪他住一晚,让母子俩有机会多聚聚。阿莲则陪美心回台北,约好次日到中正机场送弟弟上飞机。
美心俩叫了出租车回家。进门刚蹬掉高跟鞋,美心还没歇口气来,就听阿莲迫不及待的叫喊了。
“姨妈,我想出家!”
这是哪门子的话呀!美心听了先爆出一串笑声。她光脚走向沙发,同时伸手招呼外甥女坐下来。
“你羡慕你妈妈当上住持很风光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
这孩子一脸正经,不苟言笑,倒让姨妈很快收敛了笑容。
“你不是有个东海大学的男朋友,叫什么来着?”
她第一个念头是孩子的感情出了问题。
“潘怡保,不是男朋友啦!”
美心不理她的分辩:“他在东海教书,不是吗?”
“辞职不教了,他要去当修士。”
这是怎么回事?美心费了点力气才弄懂潘怡保的志向。
原来怡保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近一年来一直有“圣召”的感觉,就是觉得频频受到天主的恩宠,终于决定要响应这份恩宠,无条件地奉献自己。阿莲显然是为了他才在台中找工作,没想到上班不久,怡保就选择加入圣芳济公会,当起“望会生”了。他现在和神父修女一起生活,看看彼此能否适应。如果顺利,半年后成为修士,九年后升做神父。
九年的日子还长着呢!美心觉得事情并未绝望,立即怂恿外甥女说:“你赶快想办法,把他的心给抓回来呀!”
“姨妈!”
年轻人抗议也似的睨了她一眼。
美心怀疑自己落伍了,弄不清现在年轻人是怎么谈情说爱的。
“是你不爱他?还是他压根就没爱过你?”
阿莲深吸一口气,吐光了才幽幽诉说起这段感情。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了,彼此无话不谈,但是就没谈过恋爱。现在想想,从合欢山登山活动认识起,他其实都把我当妹妹看待,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渴望父母的爱,又没有哥哥姐姐,怡保的呵护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当然抓住不放了。”
美心爱怜地望着阿莲,心想这“出家”的毛病可不能遗传下去!
“你这么年轻,还没有正式交过男朋友,那就赶快去认识别的男孩子嘛!”
阿莲轻声笑了:“姨妈,我没恋爱过,并不表示我不懂恋爱呀!”
原来她在清华大学住校四年,几次给同学或室友充媒人做参谋,连“电灯泡”都当过。旁观的经验让她感到,男女的情爱诚然美好但脆弱无比,也远非生命的全部。
“我的室友和她男友热恋了四年,四月里男的出差日本,不幸碰上了华航的名古屋空难。死去不过半年,女的又交起男朋友来了……我见过她头一位男友,高头大马的人,但说走就走了,生命确实是无常呀!”
傻瓜,正因为生命脆弱、无常,才要抓紧时间谈恋爱呀!美心望着阿莲,怀疑这孩子是少长了一根恋爱的筋。只有恋爱过的女人才知道男人的可爱,明白他们是女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这位室友要别抱琵琶也是人之常情嘛!
她自己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深知沉湎于往事是绝对无益的。
“人死不能复生,”她反问外甥女,“难道你以为你的室友该守寡吗?”
阿莲摇头又摆手地,表示问题不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有很多、很深的爱,很想和人分享,越多人越好。我向往一种欢畅、快乐的生活,人人彼此扶持,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像是分享一种生命共同体那样。我一直不清楚这是什么生活,直到我去了海光寺,看到比丘尼欢欢喜喜在念经、洒扫、洗碗……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我向往的生活方式了。”
美心不以为然:“你八成是想念妈妈,崇拜妈妈的缘故吧?”
阿莲郑重地摇头否认。
“我陪怡保去过修道院几次,那些神父修女就是欢欢喜喜的,好像每天都蒙受多大恩惠似的。当怡保告诉我他想当修士时,我是真心地祝福他。”
真是不可救药,居然把男友往火坑里推呀!美心叹为观止地频频摇头。
阿莲认真地问她:“姨妈,你宁可我去当修女吗?”
“别胡说八道了!”美心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后,不禁问起,“你这出家的念头,还跟谁提起过?”
“姨妈是第一个嘛!”
“好!”美心宽慰地吁了口气,“你也应该像潘怡保那样,给自己一段时间去思考,别急着做决定。答应姨妈,先别告诉别人,尤其是你外婆。当年你妈出家时,她差一些哭瞎了眼睛哪!”
她有意夸张些,果然听得阿莲一脸凝重。
“姨妈,你放心,除了你,我谁也不说。”
“好,姨妈也帮你保密。”
尽管美心以为外甥女想出家和感情失落有关,但是她向往僧团生活这点,自己倒也感同身受。她自己也有出家的念头,但是不喜欢寺院生活的拘束,中意的是瑜伽行者那种自由自在的小众修行方式。她觉得修行的人聚在一起,志同道合,感情绝对是“情同手足”。
正因为她喜欢同修的亲密无间,第一次去金身活佛的台北道场贡噶精舍,就被深深打动了。
精舍在热闹的万华区,红布黑字的海报写的是“弘法灌顶疗病传功大法会”。到达时,灌顶仪式已进行大半,她被带到佛堂最后一排座位。
佛堂供奉的神像和菩提岩相同,神坛也架高三尺,活佛高高坐镇其上。他打着大手印闭眼念咒,声音时疾时缓。美心全听不懂,但觉活佛威严十足,整个气氛祥和神圣。他开示时,指导信徒锻炼一种综合佛法、禅定和气功的“八段法”,据说练成了可治各种疑难杂症,无病也能吸收日月光华和山川灵气;除了强健身体外,功力够了还有治疗他人疾病的能力;再高阶段就是开悟见性。
他朗声承诺:“只要因缘成熟,我能让你们即身证悟!”
这时他的入门弟子开始派发表格,号召观众皈依。
美心经过“印心”无效,已不敢奢望能“即身证悟”,但活佛嗓音圆润,言辞富有说服力或者催眠力,当场很多人立即填表皈依了。她捧着表格,一时犹豫不决。
开示后,活佛步下神坛要入内休息,沿路都是匍匐在地的信徒。一位穿金戴银的中年妇人,在他经过时奋力爬起,双手高擎一个红包。活佛身后的清净法师代师父收下。
“你知道她是谁吗?”美心身旁的一位女信徒告诉她,“她是某某县长的姑妈,活佛治好了她的病,今天还愿来了!”
可能是名人效应,这位姑妈之后,顶礼的信徒纷纷起立,跟着掏钱奉献。须臾,清净手中已是厚厚一叠红包和钞票了。
美心步出佛堂时,发现捐款箱也塞满了钞票,露头的都是千元大钞。
阿妙很快找上来。睨一眼她手中的空白表格后,就装作没看见。
“上人知道你会来,叫我一定要留你一起用晚饭。今天宴请法会的功德主,筵席是大饭店的师傅掌厨,保证好吃!”
经过喜马拉雅山的修行,美心已习惯了素食,尤其爱吃素斋美食。既然盛情难却,和阿妙又特别投缘,就答应留下来。
“时间还早,我带你参观一下。”
路上碰到一些忙碌但是神情欢愉的出家人,女多男少,年纪都不大。只有一位不苟言笑,且形相苍老,阿妙介绍说是本寺的监院清心法师,听得美心肃然起敬。
常住们见到美心都合十为礼,含笑称呼她“师姐”。美心听多了有些难为情,连忙把皈依表格收进皮包里。
精舍原是一座大宅院翻盖的,总共三层楼房,只有佛堂是挑高的透天厝,其他房间都是布局紧凑,空间高度利用,堪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美心见佛堂的墙上有几张玻璃框起的照片,都是金身活佛的弘法照片。她发现两张比较特别:一张是活佛的腹部呈一团白光,另一张是几位信徒在佛堂焚香祭拜,佛像上方有活佛的人头像。
阿妙指着人头像那张照片说:“这是上人的分身。”
“分身?”
“是呀,去年举行超度法会时,上人在高雄弘法走不开,答应以分身在精舍庇佑指导,果然照片一洗就显露出来了!”
美心肃然起敬。清海师曾说过她可以“分身”来台传授金莲法门,当时不甚了了,原来是如此神妙呀!
阿妙又指着一团白光的照片解释:“上人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身怀大法轮,发功时透过摄影就是这样。”
美心听了更是敬畏有加。
然而活佛本人却很仁慈,对徒弟和客人都是满脸笑容,既亲切又和善。在膳堂时还亲自一一招呼客人。
“我们没有影艺界的朋友,难得认识杜小姐,佛门有光了!还请杜小姐多多护持我们道场才好。”
他介绍客人时,特别推崇美心。
“杜小姐,成佛宗要发扬光大,要靠你帮忙了,你是义不容辞呀!”
几个企业老板和他们的太太,便众口一词般向她呼吁开了。
不敢当呀!美心学佛求道多年了,头一回被一位大师推崇,众人又如此器重,当下又惭愧又感动。
这顿饭也是她吃过的最豪华的一餐素斋。雪白的桌布上摆着镶金的碗盘和象牙筷子,五六位尼僧全程伺候,客人每用完一道菜,盘子即换过一新,勤快赛过五星级饭店的服务员。
上菜的尼僧一一报出菜名:“金酿白玉板……宫保鱿鱼卷……红烧栗子鸡……白果虾仁……翡翠鲍鱼……菊花鸽松……糖醋排骨……九转肥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