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依接着建议:“酒醉驾车早就是一个社会问题了,听说有一个妈妈发愿要修改法律,你可以去帮助她嘛!十一月有县市长选举,明年三月还有‘总统’大选,这种时刻最能彰显民意,你不妨善加把握。”
这一指点,美心豁然开朗了:“好!我可以捐钱来支持修法,重罚那些酒醉驾车的人,免得更多的妈妈遭受我的痛苦。”
“好!这样阿弟就不会白白牺牲了。”
承依赞许之余,又关怀地问起:“你现在皈依哪位师父了?”
美心不习惯和姐姐谈灵修,因此含糊以答:“我现在不修金莲法门,也不修密宗了。”
承依劝她:“美心,你要正信,不要迷信才好。”
“我没有迷信……”
承依提醒她:“有一些咒语,你不明白它的含义,最好不要念。”
她有些纳闷了:“密宗要是不念咒语,还剩下什么呢?”
承依拐个弯向她譬解:“有个流派说,持诵六字大明咒,可以女身转男。西藏女人还少念咒吗?迄今并没能打破男女人数的比例。又说持咒可以贫者得富,贱者得贵。你想想,富贵怎能如此轻而易举,不劳而获呢?真有这样是非不明的神,值得你去信仰吗?”
她无法反驳,但想到喜马拉雅山上的奇人异事,一时也迷惑不解。她曾经和印度教徒生活过,也崇拜过奥修大师,但是台湾佛教界视奥修为魔道,想想不提也罢。
她坚持一点:“我相信有神通的!”
“当然不能否认神通的存在,否则宗教和哲学有何区别呢?但是不要轻易相信神通,尤其不能依赖它。”
承依说到这里,想到妹妹的任性脾气,知道一时劝不醒,当下先打住。
“你多走几家道场也好,散散心,也开开眼界。难得台湾现在佛教兴旺,但是各种修道法门多如过江之鲫,也只有多看多听才能明辨是非。”
妈妈午休过后,两人动身要回家。承依送到中庭时,美心瞥见佛堂里有留发女郎正趺坐蒲团上,双目垂闭,处于冥思中。
她悄声问:“这个谢雯雯,也是……雏妓?”
“不,是乱伦的受害者。”
“作孽呀!”
杜妈妈哀声感叹,并快走两步,似乎不忍再听下去。
美心想知道雯雯的身世,但是承依不再多说,只点出这孩子的老师是她中学同学,因而辗转上门求助。
美心奇怪:“这孩子似乎怕见人,是害羞还是……”
承依说:“她是自卑。这种身心受摧残的孩子,整天生活在黑暗中,总以为是自己不好才这么受罪;又感到自己肮脏,一辈子完了。我做的第一步是重建她的自尊和信心,经常找她谈心,赞扬她的优点,不时给她打气。”
承依说,除了让雯雯随出家众早晚诵经外,她还指派勤读辅导她的功课。
“雯雯也想出家,但我们鼓励她先去考大学,其他再谈。”
美心听了,不禁莞尔。
“台湾的寺庙,尤其是几个大道场,都在拉人出家以壮大声势,怎么只有你们海光寺拒人于千里之外,连自家人都不收呢?”
妈妈这时回头代承依回答:“因缘不具足嘛!”
她说得两个女儿都笑了。
“出家是庄严的选择,不能冲动行事。”
承依的话让美心无可辩驳。
坐在出租车里,美心望着窗外飞驰的景致,脑海中却浮上承依庄严的法相,且愈来愈高大。
“妈,我觉得姐姐很了不起!”
妈妈含笑侧脸盯了她一眼,带一点“你到现在才知道呀”的揶揄之意,但多的是欢欣和宽慰的神情。
美心想到姐姐的志业,不禁忧心忡忡。
“姐姐要扩建报恩寺的客房,募款恐怕不容易呢!你看那个赵先生和赵太太,起先极力鼓吹盖庙,一听说要帮助急难妇女,就不怎么热心了。”
妈妈却不担心:“慈济的证严法师说‘有愿就有力’,我相信你姐姐会成功!”
轮到美心侧脸瞟起老妈来。她奇怪,老人家几时变得会引经据典了?
“妈,你是改信佛教,皈依证严法师了?”
“嗯,我刚办了皈依手续。”
“啊?姐姐知道你皈依证严法师吗?”
“那当然!是她鼓励的嘛!”
美心为妈妈高兴,自己也决心听从姐姐的劝告,努力走佛教正信的道路。
她留妈妈住台北,可惜老人家惦念埔里老家,见她心情稳定许多,就回乡去了。
有一天,许久没联络的张佳月突然来电话。
“美心姐,你这一向可好?”
“不好。”
美心说了一番丧子之痛。
“上帝把他先接去天堂了,你别伤心,将来一定会团圆的。”
佳月安慰一番后,才问她:“你还记得一个西藏喇嘛叫图博的?”
“记得,我在尼泊尔见过。”
“他现在台北,想见你呢!明天中午有空一起用餐吗?”
美心欣然答应。
原来是五位藏僧应邀来台北弘法一周,其中图博还特地要留下三个月。
图博和美心是同龄人,出生尼泊尔,很早就被指定学习汉语,说写都很流利。美心在尼国游历时,他曾主动充当过导游。如今他来台湾,美心是仅有的熟人,自是义不容辞地要为他导游一番。
“你认识金身活佛吗?”他问美心,“他请我来翻译藏文佛经。”
“我听说了,可惜不认识。”
台湾佛教兴旺,流派多如过江之鲫,美心常有门外汉之叹。
“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他有很大的神通。”
“哦?活佛现在哪里?”
“他在台北有道场,但是目前人在埔里,忙着盖一个大道场。”
“埔里?那是我家乡耶!我妈妈就住在埔里。”
“好极了!我会去埔里……”
美心抢着表示:“我当你的导游!”
她清明节要回南投扫墓,当下约好了结伴同行。
为了避免交通拥挤,她在清明前两天就包了一部出租车南下,当天就带着客人跑遍了埔里。
司机对埔里的景点比美心还熟悉,载着客人浏览了一遍。诸如清溪绿水环绕的爱兰台地,手工业纸坊和绍兴酒厂,茂密的甘蔗林和茭白笋,繁花似锦的园圃,还登上亚洲最高最大的灵岩山寺,从上面鸟瞰盆地的景致。至于街市的人文景观,如古董和工艺美术品店、雅致的餐馆、蝴蝶博物馆、草地和花海中的石雕等等,司机就劝客人另找时间欣赏去。
美心这几年很少回乡,没想到少女时代的记忆,远山、白云、绿树、笋田和农舍遍布的埔里,如今成为花卉生产和宗教云集之地。公路上游览车接二连三,难怪台北司机对埔里之美能如数家珍。
图博由衷赞叹道:“美心,你的家乡是一朵莲花!”
她听了很感动:“比起尼泊尔呢?”
“更好!就像是……人间净土!”
“真的?感恩你了!”
她感到受宠若惊。她对尼泊尔的自然和淳朴有过惊艳之叹,以为那里是人间净土,谁知脚下的土地就赢得这个封号了。
埔里,我的家乡,她暗暗发誓,我要珍惜你!
视埔里如天堂的还不止是外人如图博,妈妈就舍不得离开。
“你知道吗?老头子说他要移民美国啦!”
美心一回家,就听到妈妈提起,语气颇不情愿。
“他不是要回大陆定居吗?”
美心知道继父年年回山东探望儿孙,弟弟也说老爸有回乡养老的打算。
“还不是被千岛湖事件吓坏了!”
老妈的口气,颇以为老头子是小题大做。
美心倒很同情,一群台湾旅客搭船游览浙江千岛湖,结果被抢劫并遭毁尸灭迹,这几天新闻炒得无人不知。
“大陆的治安这么可怕,老爸当然不敢回去住了。”
“他怕死要去美国,那就去呗!干吗还要拉个跟班的?”
美心提醒她:“妈忘了,办移民要夫妻一起申请呀!”
她看老妈满脸不以为然,不禁好气又好笑。这把年纪了,老两口还斗什么气呢?也不知道当年老爸什么事得罪了妈妈和姐姐,两人气他到现在。姐姐以前甚至不能听到“爸爸”两个字,那才气得更离谱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劝老妈,“有什么怨恨也该消解了吧?爸一个人在台北很可怜……”
“好啦,好啦!”老妈打断女儿的话头,“我陪他去一趟美国就是了。”
美心听老妈的口气,明显是气消多了。她有些惊讶,甚至是意外。谁说老人顽固?老妈要转变念头也很快呢!
她忍不住赞美起来:“妈,你现在很有包容心耶!”
老妈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当然,我开始喝‘四神汤’了嘛!”
“什么四神汤?”
“喏,证严法师说的‘感恩、知足、包容和善解’嘛!”
原来如此。美心觉得慈济的教义简易平实到老妪能解,倒也不错。
“妈,你这样的修行,大概就是姐姐说的‘正信’了。”
妈妈不在乎是正信还是歪信:“证严法师说凡事只管‘做就是了’!”
可不,美心也决心要好好地学佛求道去。
第二天图博来电话,请她去镇宝大饭店见金身活佛。
以她在尼泊尔的经验,了解到的喇嘛教“活佛”是很俊秀、很聪明也很神秘的人物,需要经过复杂的寻找和认证手续。然而金身活佛的长相和举止却很普通,甚至体格还略嫌矮胖,圆脸和光头更凸显了一对招风耳,道貌不够庄严。不过男中音的嗓门富有磁性,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目光时而犀利如利刃,时而热烈如火炬,让美心一见就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震慑力。按瑜伽的说法,磁场如此强大,说明活佛真有些修为才是。
排场相当威严。饭店的套房空间不大,但也用玻璃框供了一尊佛像,像前摆设鲜花和香炉,气氛祥和。活佛身着黄丝袍,上披红袈裟,胸前垂挂天珠项链,手中一串紫檀念珠,步出客房时,四五名尼僧紧随其后。见过礼后,他请客人分坐两旁。然后他居中落座,尼僧立即在沙发背后一字排开,各个合掌伫立,一副护卫至尊的架势。
“杜小姐,我看过你的电影。”
活佛口气随和,却听得美心惊恐交加。她以为出家人是不看电影的,自己那些不入流的影片,别亵渎了他的法眼才好。
“你本人比电影更加庄严美丽了!”
一声赞美摆平了美心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她这时才注意到,活佛的年纪比自己大个五六岁而已,却已是一教之主,左右呼拥,好不威严。想到自己也一把年纪了,迄今没找到安身立命之方,不禁又惭愧又羡慕。
“图博喇嘛说,杜小姐学佛十分精进,希望常来台北的道场走走。”
美心表示谦逊:“我悟力差,学佛老在原地踏步,有机会一定去学习。”
活佛听了,立即回头告诉紧贴他身后的弟子:“记得和杜小姐联络。”
这位三十出头,眉眼清秀的弟子娇声回答:“是,师父。”
活佛向客人介绍,说她叫清净,担任秘书工作,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
图博建议:“要不要请杜小姐看看菩提岩工地?”
活佛欣然应允,并指示清净去备车。
一行人下楼时,饭店门口已停了一辆崭新的大巴士。清净招呼美心先上车。她上来就发现,车右首的座位特别加铺褥子,椅背覆以红绸巾,上绣“上人专座”。她选了较远的左后方坐下来。活佛上车就座后,弟子分坐他左边和后排,俨然是贴身侍卫。
埔里的土地尚未像台北那样寸土寸金,但盆地面积有限,如今也一地难求了,新建庙宇都向山沟里发展。这座寺庙称“岩”倒名实相副,并排的三间殿房都贴着牛眠山麓而筑。主殿是两层楼结构,楼下是大雄宝殿,楼上是藏经阁,灰瓦灰泥,凤凰飞翘的屋檐设计,据说取法泰国寺庙,显得美观大方。东殿是住持的禅房和办公室,西殿是斋堂和活动中心,常住的寮房在地下室,前院有造景,而停车场够容纳十部游览车,整个布局十分紧凑,装修完工后,气派之豪华已可想象。
清净告诉客人:“大殿的香炉在大陆定做,马上可以运到。一位泰国居士献了一尊缅甸玉的大日如来佛像,也装运上船了。”
美心和图博齐声赞好。
活佛很有自信地向美心说:“我们正日夜赶工,要在农历九月九观音圣诞时举行菩提岩落成和开光典礼,杜小姐一定要来做我们的贵宾喔!”
他不但殷殷邀约,当美心告辞时,还指示弟子代他送行。美心上车时,她们在她身边放下一大袋东西。回家一看,除了印刷精美的文宣品,还有两罐上选的鹿谷乌龙茶。
妈妈调侃她:“不用等到开光典礼,你现在就是贵宾了!”
美心遗憾地摇摇头:“那位金身活佛,和我在尼泊尔见到的,没得比!”
老妈说她了:“你总是以貌取人,教训还不够吗?”
她只撒娇地笑笑,算是默认这项缺点。
虽然中秋节就接到开光典礼的请帖,她并没有南下赴约的打算。然而没几天就传来阿莲祖母去世的消息。
“美心,你下来一趟吧,”妈妈告诉她,“耀祖从日本回来奔丧了。”
“那好,丧事办完了,叫他来台北找我吧,我请他们姐弟俩吃饭。”
“怎么,老妈也请不动你了?”
怕担不孝之名,她只得勉为其难。来了才知道,老人原来另有深意。
“你姐姐虽然出家,但是知女莫若母,她肯定想念一双儿女,懂吗?”
还是老人有智慧,一言就开了她的窍。阿莲六月毕业,在台中一家报馆找到工作,耀祖也去日本留学,都长大成人了,此时不解心结,更待何时?
她有信心:“阿莲像我女儿似的,一定讲得通!”
妈妈去给王阿姨拈香的第二天,阿莲就来找姨妈了。美心带她出去散步。
走在大理花和玫瑰花盛开的田埂上,蓝天白云下,虽有飞鸟,美心却见不到蝴蝶的影子。
“真可惜,现在就是春天也看不到几只蝴蝶了!”她告诉阿莲,“从前埔里到处是蝴蝶,我和你妈妈放学就捉蝴蝶,卖了好多钱呢!”
“真的呀!”阿莲睁大了一双凤眼,神情是好奇和羡慕兼而有之。
“当然,那时埔里是蝴蝶王国,台湾靠它赚了好多外汇哪!”
“那……现在怎么少了呢?”
“听说是环境改变了,山上种了茶叶和槟榔,都不是蝴蝶爱吃的……奇怪,埔里种了这么多花,是台湾有名的花城了,按说蝴蝶会来采花粉……”
阿莲立即为姨妈释疑:“一定是农药洒太多了!”
“有道理!”
美心赞赏地望了阿莲一眼,心想这孩子没白念了大学,脑筋就是转得快。
“阿姨和妈妈,”阿莲忽然问起,“以前除了捉蝴蝶,还做些什么呢?”
美心头一回听到她提起“妈妈”,感到很有希望了。
“我们搬到埔里的时候,你外公还是军人,薪水不多,我们上学前或者放学后,常要陪妈妈去采茶叶、拾稻穗,或者割茭白笋。我最喜欢的是跟你妈到河里捕鱼捉虾。有一回我以为抓到一条鱼,你妈大叫‘是蛇呀!’吓得我连人带蛇都滚到河里啦!”
阿莲听得出神了,这时“哎呀”一声,也吓得迈不开脚步。
美心和她就站在一片烟草田边,一边闲聊,一边眺望咫尺近的牛眠山,山后是重峦叠翠如屏风的关刀山。
美心拙于迂回,终于单刀直入地问了:“阿莲,你还在恨你妈妈?”
阿莲忙不迭地否认:“没有,没有!”
她怕姨妈误会,赶紧解释:“我以前不懂事,确是恨过妈妈,恨她遗弃我们姐弟。我特别不理解的是,她曾经带我去台中了,明知道爸爸重男轻女,竟然狠下心又把我送回竹山……”
美心看她愈说愈委屈似的,连忙安抚地拍拍外甥女的肩膀。
“你爸爸重男轻女,但是你祖母很疼你,不是吗?你妈妈怕公婆伤心,也担心你弟弟没伴,所以才忍痛把你送回去呀!”
“我知道爸爸对不起妈妈,他有外遇……”
“还不止是外遇,”美心纠正她,“更恐怖的是虐待呀!你妈妈带着你逃到台中找我的时候,脚被打得乌青肿胀像一条芋头了,身上好几处是香烟烫伤的伤疤,有的还在溃烂……”
“姨妈,快别说了!”
阿莲不忍听地央求她,修长的眼睫毛眨呀眨地,正竭力要守住即将溃堤的泪闸。
真是姐姐的女儿!美心看着不禁暗自叹气。母女都是心思纤细而心肠又柔软无比的人。
“说来只能怨叹你父母没有缘分。从你弟弟出生后,你爸爸就成心要遗弃你妈妈了。”
美心把王金土悄悄搬去高雄,然后到法院申诉妻子不履行同居义务,偷偷办了离婚的始末说了一遍。
“你妈妈很能干也能吃苦,一个人就包下一所幼儿园的午餐和清洁卫生,双手起泡磨茧了也不吭声,但是离婚的打击太大了!后来碰到一位老和尚,她就魂被吸走似的说什么都要出家去。”
说到这里,阿莲已在频频拭泪了。
“你妈妈不忘当年的痛苦,当了住持后,努力救助被推入火坑里的原住民少女,后来又救助遭受婚姻暴力的女人……她是把爱子女的心扩大了去爱这些受苦受难的人……”
“姨妈,我懂了,你不用说了,是我不好……”
阿莲几时已哭成泪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