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羌笛无怨,关外翙羽城。
我破月飞檐而下,在一层草木平屋前停驻。
梧桐木门年久干裂,细细缝里浮动而出的澄黄烛光,硬是将我在门前莽莽沙地上投出个不伦不类的诡异影子。
环顾片刻,这附近皆是翙羽城北的贫民居,此刻视野清明,素净至极。
我笃笃叩门两声,无应,再叩。
只见那缝里光轻微攒动一下,门乍然吱呀划开一道。
逆光之下,四官全无,只露出双期冀而哀婉的蓝灰眼瞳。
那眼看到我,惶恐地睁圆了一睁,渐渐又浑浊黯神下去。
我会意,然而面罩按规矩还未除且是玄色也看不出什么,只抹了抹额前眉间,瞬间一手浓稠血污。
“你受伤了?”门里人轻咳两声问道,言语颤微慌张。许是我让她等得久了些,说好三日,四日半才得手。
我摇一下头,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黑布口袋丢到地上,不消时那处的绵密细沙因吃了血迅速结为暗红一块。
“你要的东西都在里面。”我瞟一眼地上的包袋,又从怀里拿出一只手掌大的锦盒递给他,不急不缓道:“原物奉还。那人看过了,也去得明白。”
她又移出一步无力谨谨接下,旦见一捧乌碧云丝下,有一张神情苍白细纹横生的脸庞,眉间一粒鲜红。想来年轻时也是美艳标致的佳人。
她缓缓打开盒子,里面宝石流霞。靛蓝中带着微紫,那是一只偌大的嵌石银戒指。刹那芳华,红颜易老,不变得恐怕只有它,事过境迁却耀目如昔。
所以即便她室如悬磬金钗换酒,也要留着它。
如今兜转一圈得以安然返回,她几欲落泪。
“你知道么?蓝宝石意味忠诚。”信物犹在,人却不在了。
“物财两清,告辞了。”我双娥微皱,无意与其共缅。
门里人见我转身,饶过地上那包血物出来疾道:“小姐留步,我还想问你买样东西。”
“要什么?”我并不打算回身。
“我买你腰间那管枪。”
“不卖。”我复阔步流星,轻笑而应。
“你怕我转而射杀你?”她声若游丝,才言罢再度剧烈咳嗽起来,见我前行不驻,竭力扬声挽道:“我戒指上的蓝宝石是真的,是我自印度带来的,可以抵得你几十把枪。”
“如今放着也没用了。”她声音逐字低下去,末了微不可闻。
“我是怕你不会用,届时还弄巧成拙连累了我。”我听她不依不饶仍渐渐远了,却不是铁石心肠,便支招道:“坐缢,痛苦小些,还能保得你躯体完整。”
那人终究放过我,再不言语。
关外之夜,聆风而危,干凉。
任我独自静默穿过贫瘠沙田,每走一步鞋里都灌进密密沙砾,与足趾齐齐挤兑在狭小空间里相抵相咯,悉悉索索地乱响。晚风卷沙,险些吹入眼,酸得俱泛泪光。
月下田间斜映残影,信步而前,一瞬由一生二,一娇一高。
“交货了?”又三年,光阴可惜,譬诸流水,覃夕的调没有变,声又沉稳了几分。
“你那边如何?”我微侧颔首。
他双手掸了掸袖间沙土,轻松道:“掘地三尺埋了,过几日他家里寻不着人自然会去报失踪。不然尸身没心没肝,我一下子也想不出借口去。”
“也好。”我静了片刻,附道,“那家也算本地大户。”
“这印籍老妇真是狠得下心。买命也就罢了,她居然买旧情人的心肝。”
我惨淡一笑,“总归是他当年也曾唤她作心肝,于是待她油尽灯竭之时又想重续下他心肝的余温,何况还不算他骗了她这许多钱财。”
覃夕神色微变,低声道:“如今一个住深宅大院,一个却住平夷之地……怎么,她不行了?”
“痨病入肓,快了。”我波澜不惊道,“看她也无意再活了。”
脸上陌生人喷薄而出的痕迹逐渐失温凝结,还沾满了白沙混为一坛。远看大致仿佛是朱砂笔随意一泼点成的分布不均的暗绯小痣,决计敌不过那印妪眉间那一粒,红若心尖血。
我也懒得再抹,随它冰冰凉凉蛰伏于面上。
“我原先以为你又动了恻隐,在同情那老妇。”覃夕眼里闪起异样的光芒,“不过你方才下手很是犀利,奇快奇准。”
我喉头许是吸进太多尘沙,干涩得一紧一呛,生疏道:“是你将人勒毙在先,我不过打个下手罢了。薄幸人的心肝,我也想看看。”
他闻言双肩一凛,也是不适应关外燥气,“我们返回住一夜,明日回去?”
“现在就回去。”我抿湿了开裂了的双唇,说道。
覃夕笑道:“我以为你还想多听两日折柳笛曲。”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我含笑道:“更想快马加鞭,早些回去。”“学什么不好,学老四变得文文绉绉的。”他大叹气,喃道:“他再这样一味涂画下去,真要成诗人了。不,是要修仙了。”四哥这几年,终日陪师父品茗参禅,抚琴挥毫,或者一人入山一去便是一月有余,比先前更不理尘事。我并无觉得不妥,反觉得他这样若真能得大自在也就罢了。而我与覃夕却名声日盛,担子渐重,很是艰辛。连远地之人也常常寻着宛居,索性一年中总有大半劳碌在外。回去时也是难得见到四哥一面。
覃夕曾有怨怼,好在无用无言一双兄妹天赋异禀,有非常默契,于是他大部分时间总是与我一起行动。
我时时劝他,他也就从善若流。
况他知道四哥无意此行,身心皆是游离的。
此刻我哑然失笑道:“随他吧。一群鬼里能出个仙,他也是名副其实鹤立鸡群了。”
覃夕朗声大笑,周遭旷野,卷带回声,他道:“你让梅那只鸽子一个月别来,保证他就得乖乖从山里跑出来,入世为人了。”
我不由一笑,见不远处两匹高瘦骏马纷纷踏蹄,鼓足气飞奔过去,一把扯下我那匹鞍上挂着的羊皮水袋,仰头直饮起来。
平日不觉得,这时却别是清冽,简直有沁脾幽香。
扔给覃夕接着,他亦是蒙头猛灌。
“你这袋怎么有松子气味?”他解渴后,望着羊皮水袋奇道。
“我临出发前摘了点家门口的新鲜松针。”我笑意渐浓,“到今日正好用完。”
“你倒是藏着好东西。”他佯装不满,掂一掂半空的水袋,道:“是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