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路驶到宛居门口方停下。
赵妈见我们下车便带着无言无用及阿巧迎上来。
无用与四哥把鹃姨送进屋里,无言则粘腻地拉着覃夕问长问短,阿巧帮忙把剩下的包袱都收拾好,而我则扶过师父下车。
赵妈随着师父后面絮絮而谈,说着我们离开以后这段时间宛居琐事。
她见师父平安而归,情绪有些激动起伏。本就是大舌的毛病,现下一番简简单单的话说得更是磕巴。好在她操持有度,宛居诸事皆很是平顺。
师父耐心听着,又郑重向她告了谢,她喜孜孜谦了下便进门准备饭菜去了。
我见师父袖间沾了些尘土,就伸手轻轻帮她拂去。低头见她腰间一抹墨绿的穗子滑了出来,便想替她收好,谁知微微一扯那穗子便脱落在了地上。
这才猛然发现她常佩的一枚桃形刺绣如意纹鱼戏莲荷包不见了。这本是她贴身藏着的东西,里面装着些鹃姨配得普通香料,一般都是苍术白芷薄荷苏合香一类的,用以避秽。可这荷包却是师父的爱物,多年来几乎不离身。
“可能落在车上了,我去找找。”我拾起穗子,抚去上头沾上的山露。
她却扯住我,“掉了就掉了罢,随它去了。”师父眼里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暧mei苦涩,很快便平息了,豁然一笑放开我独自去了。
我握着那寸穗子,抬头望着宛居外那棵翠盖烟笼的老松,叹在外奔波足月,总算能安定些了。
这一番出门后,宛居多有伤患。师父出言一月内纵有天大的事也不接任何活计,专心让鹃姨四哥养伤。我跟覃夕虽是也有些伤,到底浅显,渐渐得也就好了起来。
刘爷也如此留下住了些时日,闲来或拉着四哥覃夕痛饮,或指点无用无言一二,乐不思蜀。他离开他那宝贝米仓出来这么久亦不思归,还是头一遭。师父虽是喜静但敬重刘爷,也就由得他锦上添花。宛居也是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而我想来师父思维清明,也就自认把问题交待了干净。果真她日后再也没有提起继业之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一桩,也就乐得自在,甚至整日躲在萦湖便竹寮里连练功都懒去了。这日子也就过得很是清闲。
月余后的一日傍晚,山色空濛,点点斜风细雨润如酥,我本在竹寮里小卧。
竹寮并不结实,哪怕是微微山雨还是有雨水顺着竹间缝隙渗下来沾了衣裳,也就索性起来钻到外面。
见粉白浅交,芳草未歇的桃花林在绵软雨丝笼络下如披上了飘渺纱衣,便一跃上了寮顶坐下品欣景致。
欠奉一壶酒便完满了。
突然双耳一动,身后一阵踏竹错错之声,我莞尔一笑。
只听和风中一枝长棍贯来,额边垂丝转而被挑起一角翩然飞起。我身形一偏两指一夹,见是一截紫竹洞箫几乎贴在耳边。
那箫转瞬从我指尖抽离,自头顶掠过。我弯身避开继而稳坐反手与之交架,渐斗渐烈。
初时秋色平分,后那人左掌翻起箫便在他手中疾速飞转,响声凌厉,有破竹之势。而我空间逼仄施展不开近不得他,未免落下风便促狭一笑速从腰间掏出个金铃往那人臂弯曲池穴上寸力一弹。
那人手晃晃一抖,箫便滑了下来,我豪笑一声顺手一接。那金铃顺着竹面骨碌骨碌滚下去了。
“明人不做暗事。”那人失了手,怏怏道。
“你怎么带了师父的东西出来。”我抚着箫上清浅刻着的空谷幽兰图,玩笑道:“我不是明人,我是女人。况且你奇袭我再先。”
“我是想看看你偷了这么久的懒,退步了没有。”他叹息一声,拔下腰间葫芦酒壶扔过来。
我接了,爽快赞道:“覃夕你真是了解我。”
“刘爷一来家里的酒消耗得本就快,前些天被老四倒了不少,这是我偷偷截下的。”覃夕跳下寮帮我拾起铃铛再上来,塞到我腰间“他说让若风干等了一个月。真是个疯子。”
我饮口酒放下,闲闲问道:“那四哥现时在做什么?这两天他大多时间都闷在屋子里不出来。”
覃息坐落到我边上,双手握拳抵着下巴奇道:“清早去找他,见他不知图图画画些什么。方才听他说是要把天顶换成玻璃的。他这般奇思妙想,师父倒也应允了。”
他这一说,我忽地想起傅志诚那间雅室。好像也是这样的制式,可以枕辰而卧,倚露而醒,什么都收于眼内,明白真切。而那人毕竟不在了,心中难免曲折回转。
定一定神,想起一事道:“那傅家怎么没了声息了。我以为他们不会这般善罢甘休。”
覃夕思虑良久,才压低了声说道:“我前些天给鹃姨取药时,听到师父和刘爷谈话……”
“你又去当贴壁耳朵了。”
他笑道:“怪只怪我耳朵太灵。”
“听到什么了?”我尤是好奇。
“师伯传来信,说若是再与傅家有争执,他会一力担下。”
“那就是没我们什么事了。”我心里纳罕,陆逸明这次倒一改往日,很是豪气仗义。好在他此言一出也有好些分量,傅志诚又死得蹊跷恐也有不为外人所道之缘故,那傅家怕也只有作罢才是。
“可惜鹃姨白废了一条腿。”覃夕哀道,眉间不隐忧色。
我想到昨日扶鹃姨下床走动,她一瘸一坡走得辛苦。她本伤口未愈,却一味坚持,也是令我心疼的很。
却见覃夕神色深沉叵测,眼中又起了森冷而尖利的寒光,于是拍拍他的肩,温言道:“会好的。”
他唯有默默拾起身边的酒壶饮了一口,指一指那洞箫说道:“吹曲来听听。”
我道:“这是四哥所长,我吹得并不好。”
“不打紧。是我想听你吹才带来的。”他抱怨道:“老四吹来吹去都是梅花三弄。”
我不好再拒,问道:“想听什么?”
“关山月。”
“不好听莫要怪我。”
我本嫌这曲子悲凉,却静一静心,细细吹奏起来。
曲中哀意交绾如暮末流云,在幽寂山涧间与清水缠mian悱恻,桃花自风间零零飘落入泥。本是春末夏初,若不是隐隐传来蝉噪,箫声中总给人以错觉,似这时已是繁华落尽,秋光流萤。
久久疏于练习,偶忘了几个音也是悄悄掩饰过去,好在听曲人并不在意,只痴醉其中。
一曲终了,只见一剪黑白独飞之影自茫茫月色中振翼而去,覃夕说道:“这鸽子怎么成了宛居常客了?”
我眼倦得很,便微侧枕首于他肩上,慵道:“世事难料,也该让他们有点寄托。”
“你想开了?”他低头,唇险触着我眉额。
我松松闭着眼没有躲,反而涩笑道:“不然呢?”
他只与我一同闲坐不语。
一时寂然无声。
忽闻得匆匆脚步自疏影横斜的林间响起,须臾一个身影重落到我二人身边,是无用。
他沉声正气道:“主说,要接盒子了,让二位去。”说罢一晃,人又不见了,行如魑魅。
我开了眼,缓缓起身嫣然一笑,才对身旁人道声走。
他却早已离开。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