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唉,我随口说说的你也相信啊!”
“可是你说得很对啊,虽然尊严不是人给的,但我还是不想看他在我面前撕开那道伤疤。而且……”她垂着脑袋,语调更沉了一分,“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他会伤心的。”
助理最终还是一个人进了病房。他和江子衿年纪差不多,却没有恋爱经历也没有爱过别人,甚至还和孩子一样需要父母的照料。因而他始终不懂江子衿和柯彦夕到底是存着一种怎样的隔阂,既然相爱既然想念,那就见面好了,又何必自我折磨,在最近的距离里竖起看不见对方的墙垣呢?
半个小时之后,助理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拽着江子衿的胳膊就跑。江子衿直喊疼,助理急忙松了手。
“你发神经啊?”江子衿诧异道。
助理拼命地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啊,江小姐,是柯总说要见你!趁他没反悔,你赶紧和我去见他吧!”
江子衿一听果然兴奋起来了,立刻随他一起去了病房。然而站在病房门前时,江子衿却迟疑了。手扶上病房的门把,冰凉刺骨蓦地自掌心一点儿迸发,触电般迅速地波及跳动的心脏上。她整个人,开始自上而下,自外而内地缓慢冻结。
她居然害怕起来,仿佛病房里住着的不是柯彦夕,而是一个,一个会让她恐惧到底的怪物。
助理轻轻地推开了门。
柯彦夕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江子衿一进来他便察觉了,缓缓地睁开了眼。
江子衿如被这股眼神给贯穿住了,然而佯装做浑然不觉,只是加快步子地走到他的病床边,用轻松的语调问:“彦夕,好点儿了吗?”
柯彦夕冷淡地看着她,连同笑也是凛然刮过的一场风,“还好,总之死不了。”但也活不好。
江子衿的心一揪,挤出一丝笑,转身去倒水。她迅速地动了动脸部僵硬的肌肉,再次面对他时,她已经恢复常态了。
“彦夕,喝点儿水好吗?”她坐在他的身边,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压在了他苍白的唇上,温柔而缓慢地摩挲着,“瞧你嘴唇干的,一定没有乖乖喝水对不对?”
柯彦夕蹙紧眉头,一言不发。江子衿托着他的后脑,喂他喝水。他自嘲地想,在她小时候,他就是这样照料她的,如今他却成了被照料的那个。
江子衿依旧还是那个江子衿,是每次大吵冷战之后,故作迷糊的江子衿。她只字不提柯彦夕的病情,对他的残疾也视若无睹。她负责起这男人的一日三餐,很娇气地在他面前喊累,然后将背朝向他,说,彦夕,你快点儿帮我揉揉。
柯彦夕却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柯彦夕了,不知为何,每每看着江子衿,他都会有一种钻心的疼痛。他总是在想,他们好容易才走到一起,却又一次被命运给玩弄了,残缺不全的自己根本配不上青春焕发的她。看到她在他面前跑来跑去,他悲伤地想,以后他再也不能跟上她的脚步了。
而江子衿和柯彦夕之间那薄薄的窗户纸,终于在柯彦夕装上假肢时被彻底地捅破了。那一天,柯彦夕要装假肢,他早早儿就找了个借口,打发江子衿出去。然而就是那么巧,江子衿一出医院大门便看见了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她买了几个又软又香的烤红薯,想到柯彦夕的脸上可能出现的一两抹笑容,如获至宝般抱着,一边嗅香味一边跑了回去。
病房门并未关紧,她什么也没多想,直接推门而入,“彦夕,看看我买了……”她忽然住了嘴。因见四五个医生包围着病床,有人提着颜色怪异的假肢。被助理扶起的柯彦夕,悬着一条残腿,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他忽然抓起一边的电视遥控器,朝她狠狠地砸去,大声吼道:“滚出去!”
江子衿已是泪流满面。她多么想冲进去抱着他大哭,告诉他,彦夕,我心疼啊,我心疼啊,你把我的腿拿去吧。然而助理已经跑了过来,抱着激动的她往外头去了。
江子衿的眼前始终自动播放着柯彦夕的那条腿,说不恐怖是假的,她会比看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感到震惊。她是这样热烈而深沉地爱着柯彦夕,甚至比他自己更要在意他的残疾。她无法想象那样顶天立地的一个男人,在今后的日子里居然要依靠冷冰冰的假腿站立。那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然而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呢。她坐在病房外的一张椅子上,助理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话,有对有错,但更多的,是她完全没有去听。
这天晚上,江子衿给柯彦夕做了清淡的桂花鸡丝粥。她迅速地扫视整个病房,没有看到假肢。柯彦夕敏感地察觉到她在找什么,手里的勺子一丢,磕上碗壁,叮的一声脆响。
“以后不要做这种东西,我不喜欢桂花味。”他将碗往旁边的台子上一放,拿起了一本财经杂志。
他哪里知道,这么简单的一碗粥,她做了有多久,又有多辛苦。桂花是她一朵朵挑的,鸡丝是她顺着纹理一条条撕的,可他说不吃就不吃了。
一会儿,助理进来了。江子衿将他喊过来,跟他说保温桶里还有点儿粥,问他要不要吃。助理当然说好,接过碗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声音大得连柯彦夕都皱起了眉头。
助理走之后,柯彦夕发起了无名火,指着江子衿无情地吼:“你给我滚出去!”
江子衿简直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你干吗又这样对我说话?”
柯彦夕将杂志一扔,双手撑着上身坐立起来,扬着下巴的样子多么狂妄,“滚出去!”
江子衿剜了柯彦夕一眼,哭着跑了出去。
病房门被重重地关上。柯彦夕在盛怒之下清醒了一些,火是莫名其妙的,人也是莫名其妙的,自他生病之后的这几个月里,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再过不到三天便是农历新年,他却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骂了他最心爱的人,而且,完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然而不过几十秒,江子衿便飞奔了进来。她扑进柯彦夕的怀里,抱着他的腰,伤心地哭了起来。
柯彦夕一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冷酷地说:“出去。”
江子衿抱着他不松手,哭着说:“我不出去,彦夕,我不出去。我要和你待在一起,我不出去……”
柯彦夕背靠着墙壁,两手使劲地将她的脸从自己的胸前挖起来,无奈道:“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她突然就主动抬头了,视线锋利地向他射来,不可遏制地吼道:“到底是谁不讲道理!”
柯彦夕倒是一反常态地噤声不语。
她垂下头去,再次赖在他的怀里,重归小猫似的温顺,抽泣着说:“我不想离开你,彦夕,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想离开你。我知道我成绩不好,也不漂亮,花钱很多,还很任性,所以你不要我了是吗?”
她忽然变得很幼稚。
却反而逼得柯彦夕不得不说实话。他端着一张脸,然而语气早弱了下来。他说:“别胡说八道。”
江子衿忽然坐直身子,拿柯彦夕的手背擦了擦眼泪,“那你刚刚是不是在吃醋?”
他眸色一闪,被她轻易地捕捉,但他依旧死不承认,头一偏,硬着嗓子道:“说什么傻话!”
江子衿抓着他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胸口,低声说:“彦夕,这儿疼,这儿疼死了。”
脑子里不知为何闪过了她十二岁初来的那一晚,穿着他宽大的T恤,身材矮小,一身骨头——而如今,已经丰满美好,是一个女人了。
江子衿故意握着他的手在自己胸前蹭。他呼吸一滞,压抑着一齐疯狂跑出的冲动。他努力地使自己分神于其他事,然而完全没有办法,只好下下狠心,将手蓦地抽开,却一不小心打上她的脸颊,只听“哎哟”一声。
江子衿捂着脸,叫声凄厉,不过是被轻轻地打了一下,居然可以夸张到像是吃了一棍子。小妖精倒了下来,看似连连求饶,实则伺机逃跑。柯彦夕知道自己正中了她的下怀,但是还是拿余光看了看这个居心叵测的小妖精她果然将手一拿,又冲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柯彦夕却没移开眼睛,命令道:“头过来。”她乖乖听命。柯彦夕抚上她尖尖的下巴,江子衿这才觉得不对劲,拿过手机一照,下巴上居然添了一道红色的印子,明显是指甲留下的痕迹。
她哀叫几声,拿过柯彦夕的手一看,大怒,“都没人给你剪指甲的?这么长!你赔我倾国倾城的貌!”
“刚刚是谁说自己不漂亮来着?”柯彦夕说着说着便要笑,“好了,过来我揉揉。”看她一副委屈样,他挑了挑嘴角。
“不要。”江子衿将头扭了过去,气鼓鼓地说:“伤自尊了。”
柯彦夕坐起身子,一手按上了她的前胸,“你刚才不是说这儿疼吗?我帮你揉揉。”
“哎哎,”江子衿笑了,“色狼啊你!”
柯彦夕慢慢地摩挲着她的前胸,继而是锁骨、下巴。江子衿静静地看着柯彦夕。
门在这时被人打开了。
医生和柯彦夕的助理出现在门口,看见这一幕,不禁面面相觑。里头的两人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分开。还是助理最先回神,“对不起啊,柯总、柯太,你们继续,你们继续。”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门又被砰地关上,江子衿一脸通红,双手掩着,拿眼睛可怜巴巴地朝柯彦夕望,“真讨厌。”
“就是,”柯彦夕居然附和了一句,“真讨厌!”
“哎,怎么讨厌了,你说说看。”
“居然喊你柯太,我又没打算娶你。”
江子衿咬着下唇,气得身子直抖。她掩住脸,开始装哭。
柯彦夕叹了口气,说:“别哭了,我心烦。”她只当听不见,顶着蓬乱的头发往他的怀里钻。他不理她,她便号得更加厉害了。
柯彦夕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他用力捏她的手腕,直到江子衿疼得拿眼睛瞪他,他方才慢腾腾地来了一句:“手腕变细了。”她发红的脸上微微地流露出一丝悲切,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她用撒娇的口吻说:“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你道歉!”
“好,我道歉。”他摸摸她的下巴,“对不起了,脸蛋,把你弄坏了。”
“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他一脸迷惘。
江子衿白了他一眼,端过一边的粥,舀了一勺子递到自己的嘴边,唇碰了碰,确定还残有余温,这才给他喂过去,“张口,不太热了,你担待着点儿。”
柯彦夕拿手一推,“不吃。”他还记得她刚刚和助理亲密的样子。
“不吃算了。”她装模作样地站起来。柯彦夕睁大眼睛望她,却始终不问问她这是要去哪。江子衿只能自己来收拾残局,“我走了,反正你嫌弃我,不要我了。我知道,你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我这个旧人,身后小蜜一大把,我就是那蚊子血,你恨不得换那白月光呢。”
柯彦夕抿紧了嘴唇,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江子衿知道他嘴硬心狠,不会说出什么中听的话来哄她的,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眼瞅着他的表情,更是给了她莫大的鼓舞,这就重新坐到了床边。
“喝吧,不喝我就找小蜜来喂你。”江子衿挑挑眉梢,看到他叹了口气,便又乐呵呵地说:“我警告你啊,柯彦夕,你最好老实一点儿。刚刚让我滚的事,我暂且帮你记在账上,等哪天你果真喜新厌旧时,我就拿出来。你不是想分手,想不要我吗?成啊,我立马上法院告你强暴少女去,还不止一次,多次强暴屡次猥亵,手段之卑劣,行为之残暴,影响之恶劣,简直令人发指!”
柯彦夕头皮一麻,刚想辩驳,嘴里的一口粥迅速滑了下去,立刻大声地咳嗽起来。江子衿却脸色不变,看着他被呛到的狼狈样子,轻轻说了一句:“活该。”
梦中,柯彦夕听见有人在低声地抽泣。惨白的灯光下,江子衿坐在他的身边,悲伤地注视着他。
他很想坐起来,像往日那样抱着她,喊她小蛮。可是他少了一条腿,根本无法坐起来。
柯彦夕一疼,便醒了过来,粗声的喘息并未停止,然而他很快屏住了呼吸——耳边传来江子衿低低的哭声。她在离自己不到一米的距离,头埋进臂弯里,伤心地哭泣。
柯彦夕偏头看着她,一时间忘记了疼痛。
他少了一条腿,照顾自己尚且困难,又怎么可能去照顾这个女孩呢?尽管她从不提起,然而,他又怎会不知她心中的忐忑与惶恐呢?如此一想,便又是无穷尽的痛苦。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无力承担了,可实在是太过喜欢,便始终做不到放手——他就是如此矛盾。
折腾了大半宿,在江子衿梦里的抽泣声渐渐地弱了之后,他又忽然开始感激起弄人的命运来。虽然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幸好他还能再次见到她。他头朝下,窝在车厢里,想告诉她“我爱你”而不能时,天知道他心里痛苦到了何种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