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祎鸣搂着她。这个自私的男人搂着她,她却再也不想将之推开了。他有妻子有孩子,关她什么事,自始至终,是他在招惹她,该自责该受唾弃的是他。
钟易自种种烦心事中抽身而出时,刀祎鸣和江子衿已经形影不离了。江子衿从未刻意隐瞒过什么,但也不曾承认过什么。她从十八岁那年开始就刻意伪装的叛逆,早已渗进了血肉,化作她身体的一部分。
钟易在楼下等了她许久许久,她姗姗来迟。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终于到了当面对质的时刻。
“我听到流言,说你和、和祎鸣在一起。”他因气恼而面目扭曲,甚至太过狰狞地瞪大眼睛,“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江子衿冲他笑,“好了,我该去吃饭了。”
身后有车子驶来的声音,钟易往后一看,江子衿趁机挣开他的束缚,缓步走向那辆银白色的轿车。
刀祎鸣下了车,却在看到钟易时,微微一怔。江子衿已经与他擦身而过,安然地坐上了车子。
钟易气愤难平。仿佛有一顶大大的绿帽子戴在他的头上,这简直快让他发疯了。
刀祎鸣也有些尴尬,尽管江子衿对钟易毫无感觉,但钟易只怕从未这样想过。他拍拍老友的肩膀,尽量安抚,“我下次再和你解释。”
“你他妈解释个屁!”钟易爆了粗口,下一秒,挥拳打在刀祎鸣的脸上。
刀祎鸣只觉得下巴错了位,整个脑袋昏昏沉沉不说,耳鸣已经让他完全听不见声音了。模糊的视线里,钟易向他疾步而来,举着手似乎还想一击。他躬身灵活躲过,迅速地挥出一拳,正中钟易的下巴。
“你发什么疯!”刀祎鸣捏着下巴,气得两只眼睛都红了。
钟易到底是个书生,完完全全不耐打,一连往后退了几步,因为没注意到台阶,一屁股坐了下去。他亦是红了双眼,指着车内的江子衿,大声喊道:“你他妈给我出来!”
江子衿却已经将车窗升了起来。他满腔怒火无处可发,一拳砸在了水泥地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流满手背。
刀祎鸣开车带着江子衿一路疾驰出学校,下巴渐渐地肿了起来,然而视线之中,江子衿仍旧是绷着一张年轻美丽的脸,看不出半点儿情绪波动。
他忽然笑了笑,有些自嘲地说:“我以为你已经和他解释清楚了。”
江子衿比他还觉得好笑,反问道:“解释什么,为什么我要和他解释,又要解释些什么?”
刀祎鸣叹了口气,“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我不清楚。”
半晌之后,他才又说:“你真的很特别。”
江子衿嗤笑,“是,这句话我早听够了。”
“可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的桀骜,越是会惹得人想去驯服。我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你,又或是你耍了手段?子衿,我现在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不然呢,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们一样虚伪?”
“呵呵,伶牙俐齿的丫头。”
“谢谢夸奖,愚蠢的地球人。”
车子驶到了目的地。刀祎鸣为她打开车门,一手插入她秀长的头发,唇瓣贴着唇瓣,拿深黑的瞳仁描绘着她精致的轮廓。
“如果我没结婚,我真想追求你,剥开你的这颗心,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江子衿打开他的手,丝毫不将他放入眼里,“反正没有你。”
“所以我才更要努力,总有一天,你的心里只能放得下一个我。”
他的心不过是一座房子,来来往往的漂亮女人都可以暂时栖息。他可以爱很多人,但只允许别人爱他一个人,妄想她会单独为他砌一座“心居”。成熟的外表下依旧是一颗幼稚的心,男人总是爱自己胜过一切。
其实,一直以来,希望特别的并不是她,仅仅是他自己而已。
江子衿莞尔,“真可惜,你已经结婚了。”
这一天的不欢而散,让江子衿尤为寂寞。她总是在用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来麻痹自己,听好听的话、做暧昧的事,来填补她心中的空虚。可她真的快乐吗?只怕一刻也没有。
她搬张凳子,将头靠上了露台的栏杆,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十九岁那一年,高考结束后的炎热暑假,她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消磨没有他的日子。
江子衿的模考成绩皆是中下,然而在大考来临时,居然考到了一本分数线。分数下来的那一天,柯彦夕格外高兴。他早早回来,将自己一早选好的学校一一罗列,只要江子衿喜欢,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来帮她达成愿望。
江子衿选了城市东南角的翰府大学,理由很简单,距离家近。从柯宅开车过去,不过两三个小时便可到达。柯彦夕起初并不愿意,最后自己一思量,还是答应了她。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柯彦夕急匆匆地往家赶,推开门的时候,又看到她坐在楼梯上抽烟。柯彦夕脸色铁青,几步跨过来,一把抽开了她手上的烟,那眼神简直可以杀人了。
他一直没有理她,尽管她跟在后头喋喋不休。晚饭时,柯彦夕亦是怪声怪气的,江子衿哪里受得了,将饭碗一丢,还没说话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都要走了,你还这样不待见我。明明知道我心里难受,你就不能和我说说话吗?我就是哪里做错了,你也别给我脸色看啊……我都要走了。”
柯彦夕怕她落泪,叹了口气,坐到她的身边。他还和照顾小时候的她一样,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小蛮乖,金豆子不值钱。”
她哭得更加厉害!
对了,她哭的时候不能哄,他居然给忘了。一时间,自己的方寸都乱了。他是如此的狼狈,嘟囔道:“谁让你抽烟!”
他还敢怪她!江子衿最任性,扁着嘴反驳,“谁让你不回来!”
柯彦夕还是怕了她,她理直气壮地做着那个十二岁的玛婷达,他便是她的莱昂,为玛婷达牺牲的莱昂,和玛婷达说“我爱你”的莱昂?他又不吭声了。
在家的最后一个月,柯彦夕尽量早些回家,实在太忙的话就喊江子衿来柯氏。十九岁的她亭亭玉立,总是爱穿长及脚踝的法式长裙。起初鲜有人知道她,都在后头指指点点道:“那个长裙子又来了。”
江子衿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时常挽着柯彦夕来来回回地逛,有些元老看见了就开玩笑,说这是哪儿来的漂亮姑娘,柯总艳福不浅。柯彦夕怎么介绍她呢,还是和她十二岁那年一样,跟他们说:“不,这是江子衿。”答非所问。
他总是傻傻地站着,傻傻地被挽着,傻傻地被看着。而这是江子衿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坐在办公桌的另一头玩着他的手机游戏,或用钢琴软件给他弹一首简单之极的《洋娃娃和小熊跳舞》。柯彦夕问她会不会弹《小蛋壳之歌》,她就摇头,一定要他来唱。
那时候,他们以为分别永远都不会到来。而时光荏苒,握得再紧,也不过是手中沙,终是要一粒粒落得干净。
开学前一天,柯彦夕起了个大早,先是给江子衿搬行李,又亲自给她煮了馄饨。翰府的风俗就是如此,每每开学远行,都要煮一碗馄饨来吃,可江子衿什么也吃不下。
一路开车到了学校。道路两旁的彩旗如飘摇的船帆,这儿会不会就是苦海?柯彦夕不停地安慰她,向她承诺,如果住不习惯,他一定接她回去,走读就是。
学校里早已是人山人海,学长们过来帮忙搬行李,江子衿却害怕下车。柯彦夕蹲在她面前好说歹说,这才等到她大小姐下来的这一刻。
因为是老校区,学校的条件不是很好,狭小的宿舍居然是四人一间,没有空调,没有风扇,甚至连个卫生间也没有。江子衿去楼道尽头的卫生间时,柯彦夕便在外面帮她守着。开学人杂,家长也可以进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走,还有谁能为这孩子着想。
带她去学校超市买晾衣架、垃圾桶等日用品时,柯彦夕有些忧心忡忡地说:“不然还是回家吧,我让人和你们院长说一说。”
江子衿捧着小风扇,耷拉着脑袋,都想要答应了,可还是将头摇了一摇。距离产生美,也许她不在家,柯彦夕会更记得她的好。
柯彦夕陪江子衿在食堂里吃了一顿饭,她仍旧吃不下东西,两角钱的饭她戳着筷子,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菜也吃不惯,她和柯彦夕都喜欢偏甜的口味,家里的阿姨一早就被吩咐了少搁盐,可学校里的菜咸得多。她皱着眉头抱怨,“哎哟,这儿的盐是不是不要钱啊?”
柯彦夕捏捏她的腮帮子,恐吓道:“吃不吃?不吃饿死你。”
江子衿比他还会回嘴,“饿死了倒好,再也没人能碍你的眼了。”
“哎,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你到时候可不能赖在我的头上。”他冲她乐呵呵地笑,“其实吧,我最喜欢你碍我的眼了。”
难得的一句好听话,说在分离之前。
宿舍的人都来齐了,家长们也走了。其他几个人都挺意外的,怎么有位舍友居然不是父母送来的,而是一位年轻男子帮她忙这忙那的。
柯彦夕正忙着弄蚊帐。他哪里做过这种事,一个快要三十的大男人,对着一顶蓝色的蚊帐发愁,折腾了半天才理出个头绪。大家便趁着这时候过来问江子衿,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你谁啊,不会是你爸爸吧,这么年轻。
江子衿是怎么回答的?她一边注视着忙碌中的柯彦夕,一边口齿清楚地说:“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的情人。”
一个字也没有错。
十二岁的玛婷达如何大胆,她便如何大胆。三个女生吓得噤声,江子衿却如同做了多了不起的事情一般,先是咯咯地笑,紧接着笑得直不起腰。柯彦夕绑好蚊帐的最后一个角,过来一拍她的额头,问她笑什么呢?她连话都说不出来,长长的头发瀑布似的挂下来,遮住她的脸颊。她瞪大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分离的那一刻还是来了。
窗外暮色四合,宿舍的阿姨开始来清点人数,见到柯彦夕时一愣,叮嘱他赶紧回去,不要妨碍她的工作。
柯彦夕接过外套,江子衿将他一直送到了楼下。迈巴赫被停在了对面的男生宿舍楼下,早已经聚了不少人来围观。大家看着这辆豪车,都是一脸艳羡。江子衿早把他们恨死了。她多想和柯彦夕再单独待一会儿啊,却连这样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柯彦夕最后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说一句好好儿照顾自己,便转身上了车子。江子衿向他挥手,车头一掉,他就这么将车开走了。
江子衿站在原地,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坠入了无边的墨色天际,瑰丽的彩霞一同泯灭。路灯亮了。
多么像初见的那一个晚上,她自面包车上跳下,跌跌撞撞地奔向这唯一的救星。而此刻,他为何如此遥远起来?思绪拉做长长的一条游丝,若他有所知晓,必定是缠绕在他心上的牵绊。
江子衿早已泣不成声,一边走一边哭,最后踉踉跄跄地跑起来,像是一个喝得大醉的人。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处何处,她仅仅是往前跑,往前跑,跑到遥远的尽头去。
刹车声猛地响起,车门一开一合,高大的身影已经将她笼罩,熟悉的气味向她袭来。
江子衿尚未回神,柯彦夕已经将她抱入怀里,双臂紧紧地箍着她,铜墙铁壁般将她保护起来。他声音沙哑,如几夜未睡般疲乏,“小蛮,我每个星期都会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将眼泪擦上了他的外套,“你回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吗?”
“嗯。”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回答了。真是个傻瓜。
没想到还不到一周的时间,姓柯的这个傻瓜便来了。
——因为编号D。
军训该是每一位大一新生必须跨过的第一道坎儿,当江子衿穿着迷彩服爬上爬下整理内务的时候,对于大学原本就不多的一点儿期待也被彻底消磨光了。
闵双双自那时起便和她同舍,时而在大家一起累得快倒时,发出一两声歇斯底里的怪叫。她一个人靠在床沿,一口一口地叹着气,“我撑不下去了,我不干了,一天练到晚,累都累死了。歇下来还要整理内务,到底把不把我们当人啊!”
旁边一舍友也甩了手上的抹布,大咧咧地坐在桌面上,垂头丧气地说:“我也不干了,我这可是弹钢琴的手啊,我不是来当佣人的!整理内务,整理内务,我真不懂干什么要整理得这么干净,连一根头发都不许出现。天哪,教官到底懂不懂家里就应该凌乱不堪啊!”
江子衿没理会她们,敲敲酸痛的手臂,仍旧是有条不紊地整理。门外却传来了集合哨,立刻就有宿舍开门的声音,大呼小叫地互问是否晚上要集训。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江子衿收起抹布,戴上了自己的帽子,随着宿舍里的其他人急急忙忙地往外冲。
大家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过道里转悠。教官在楼道里大声喊:“给你们一分钟,立刻到宿舍楼前集合!”
闻言大家一起往外冲。江子衿一个没扶好,被后头的人踩下鞋子推倒在地。她完全顾不上胳膊肘已经摔得生疼,提好鞋子就站了起来,赤着脚死命地往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