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呢?他解开那满是水珠的袋子。啊,居然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蛋糕盒子,玻璃糖纸,断了线的珠子……被打湿的日记中,是属于过去的点点回忆。在第一页,她用幼稚的笔触写下几个字:彦夕和我。
永远都是他在前,她在后。
柯彦夕回想起他们争吵那日她买回大堆东西,拆开之后居然没有一件是属于她的。深蓝色的蚕丝领带、精致的铂金袖扣、造型别致的钥匙扣,等等。而每一件都有一个类似的标签:彦夕二十九岁的生日礼物,彦夕三十岁的生日礼物,彦夕……
每一件都是为了他,他却因为庸俗的理由责骂了她。那时她就隐隐害怕自己将被他送走,因而留下如此多的礼物给他,以此来填补没有她的空虚?她永远这样的敏感,缺乏安全感。
柯彦夕失神地坐在床边,视线凝滞在她微红的脸上。这张脸他太熟悉了,因而忽略了她成长的痕迹。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现,她是这样美好而迅速地长大起来,反观他,真的老了许多。
记起她某日练琴之后,倚着琴盖怔怔地望他。
柯彦夕问她:“想什么呢?”
她调皮地笑,“你说男人什么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老了?”
“大概是在他爱上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人的时候。”
柯彦夕蓦然讶异,视线一转,却无意间瞥见那裸露的肩头有几处轻微的擦伤。
他只得弯身用药棉小心翼翼地擦拭,却在她的鼻息拂过下巴时,微微一怔。他一侧头,属于她的熟悉气味带着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
他覆在她的身上,眼中是她清丽的脸庞、白皙的肩膀。柯彦夕的一颗心忽然毫无征兆地快速跳动。只需再接近一点儿,他冰冷的唇便能触到她滚烫的皮肤……
砰!
窗外骤然燃起绚烂的烟花,在天幕上绘出瑰丽的画卷。明媚照耀之下,车如流水马如龙,繁华之处是人间。
柯彦夕在神思涣散中被惊扰,不消片刻便恢复自若。他挺直身子坐好,将江子衿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拉。他恍恍惚惚如游梦境,经历着和几年之前几乎完全相同的一幕,然而胸腔之内剧烈的跳动在提醒着他,这是真实的时间。
待喘息平复,他才两手撑着病床,缓缓用一条右腿支撑着身体。等到身子站得稳稳,他才迈开步子,一步步略显艰难地走到窗台,将敞开的窗子关上。
他靠着墙壁,深邃的目光扫过夜景霓虹。一晃已然十年过去。睡于他身后的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居然伴他走过了十年的时光。
人生到处知何似,那些尘缘往事不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弹指一挥间,洗却铅华积淀,留存的这一分钟再也挥洒不出上一分钟的明艳。
身后响起布料摩挲时发出的窸窣声,他刚要转头便听她呢喃道:“彦夕……”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却依旧有这样一个心心念念记挂他的人,不曾改变。
柯彦夕醒来时,江子衿已经不在床上了。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慢慢地走出病房,在询问路过的护士时,发现了在楼梯上的她。
此时她穿着简单的病号服,将头靠上一边的楼梯,手指间夹着一根雪白的烟。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江子衿听得出来人是谁,头一偏,将视线移开了。脑海中却自动播放着他坐在她的身边时那副笨拙的模样,她的心立刻一紧。想等他先开口,却等来他夺去了自己的烟。
“你应该待在病房里。”他掐了烟,声音低沉。
江子衿没动,一味靠着栏杆,目光失焦地盯着一个个台阶。许久之后,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昏迷了几天?”
“两天。”
“两天。”她重复,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彼此之间只剩下有节奏的呼吸声,她有意识地调整自己与他同步,却在如此重复了十来次后,发现自己有多可笑。
“谢谢你送我来医院,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她淡淡地说,不起丝毫波澜。
“你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要她还过钱了?他想说一句何必如此见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赫然发现自己早已没有立场来如此要求。
江子衿这才转头看了看他,嘴角微微扬起,笑得有些虚弱。她扶上一边的栏杆,艰难地站起来,尚未消尽的热度让她仍旧头晕,起身后已是天旋地转。偏偏她还要伪装坚强,在他的面前做最好的自己,“我待会儿出院,你能先别来病房吗?有人来接我,我不想让他误会。”
话是真的,因而听起来格外刺耳。柯彦夕脸色一僵,敏感地察觉她的话锋,冷冷道:“怕我给你丢人吗?好,没问题。”
他的脾气一如既往的坏,江子衿忧伤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她知道他没看她,索性狠心说:“谢谢。”
钟易接到电话时,正给三个班上大课,西方绘画史只开了一个头,手机在讲台上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他蹙着眉头,不知是谁多事打扰,看到“子衿”二字时一颗心立马吊了上去,犹豫中看着下面黑压压的学生,不知如何是好。
在各类幺蛾子横飞的美术学院,他是出了名的文艺美男子,一直颇得女生们的厚爱。大家提到他多是一句“那个亚当”,都觉得他是米开朗基罗笔下那位受上帝宠爱的男人。
下面有女生和他小声嘀咕,“你接吧,钟老师。”
钟易微微笑着,“那你们千万别向学工办的老师举报我啊!”
大家哈哈笑起来。
江子衿清脆的声音在那一头响起时,他急得团团转。课自然是上不下去了,也不管学校有什么规定了,他丢下粉笔,拿起外套,直接往教室外头冲,留下一群莫名其妙的学生。
此刻给江子衿收拾东西时还提到这些事,他略带苦恼地冲她抱怨,“你说怎么办,总是为了你违反校规,我要是被开除了,你管不管?”
江子衿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对这样亲昵的口吻不甚喜欢,然而耳尖听见病房外传来的脚步声,一声重一声轻。她只得打起了精神,略带暧昧地赧颜笑道:“你要我怎么管?以身相许好不好?”
钟易两手一停,整个人都是一怔,她的笑声如银铃,随着他脑中神经的波动叮叮当当地响。他抬头看她,明亮的眸子里都是期待,“一言为定!”
他果然当真,江子衿讪讪的,“傻瓜,我说笑的,你还真信了。”
他立刻大窘,将头低着叹了两口气,“居然骗人。”男人的撒娇,往往难以让人拒绝。江子衿却无动于衷,耳中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远,一颗心重重地落了下去。
钟易一直将江子衿送回宿舍才肯走,闵双双正好下课回来,一推门就看见两人忙碌的身影。她夸张地咦一声,连忙用两手捂住眼睛,取笑着说:“哎哟,我回来得可真不巧啊!”
钟易未觉不妥,甚至转身给闵双双拿了几个苹果,叮嘱她好好儿照顾江子衿。
“她哪儿用我来照顾啊,有钟老师你在,一个顶俩!”闵双双拿眼睛觑着江子衿,淡淡地讥诮,“咱们江子衿可真受欢迎,多少人赶着拿热脸贴她的冷屁股,钟老师你可真要加油了!”
江子衿知她来者不善,别过发红的脸将她瞪了瞪。钟易仍旧是木讷,兴许将这话当作了鼓励,居然颇为受用地一点头,说:“嗯,我就说她最近怎么总是不听话呢。”
闵双双心里立刻冷笑了两声。见过这么肉麻的男人没有?
江子衿的病一周后便告痊愈,她再也没有什么偷懒的借口,必须又一次背上画具出去为人写生。这是她彻底离开柯彦夕后的无奈之举,为了凑齐自己的生活费、学费,她不得不抛头露面,日日为钱奔波。
半年前的某一天,下定这一决心后因激动而引起的战栗,早已被这一日日的时光给打磨粗糙。那种迎接崭新人生的向往抑或希冀,都在残酷现实的面前慢慢变得骨感。
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太久没尝过缺钱的滋味。儿时做过无数次的那个梦,重新逼真地上演。柯彦夕仍旧会在漫天的钞票里跟在载她离开的面包车后面跑,只是再没有人用温暖的大手摇醒她,抱她在怀中低声喊“小蛮”。
一切恍如南柯一梦,最终到了醒来的这一天。她在岁月的长河中挣扎,她做过营业员,当过导购小姐,举着花里胡哨的广告牌游荡在大街小巷……常常为了省一顿饭钱而不吃早餐,又或是连续一整周都与馒头相伴。没有馅的是馒头,有馅的是包子,她感觉自己头一次将之分得如此清楚。
可你要问她是不是后悔了,其实她也不甚了解。或许她对人性看得很透,可她对自己永远都看不穿。
因为阴雨连绵,秦月公园里的游人不过稀稀拉拉两三人。但奇怪的是,今天的生意居然格外的好。她在铜板桥上撑着一把伞,总有人在另一头等着让她作画。
平心而论,江子衿画得并不是很好。初学半年,资质平庸,仅仅只能做到一个形字,却缺少最最关键的神字。幸好那些人大多只求形似,接过画时都是赞不绝口。不少人丢下五十元,也不要她找回的钱。
结果她自然是满载而归。江子衿在收拾画具时,又想到几日前为方采作画的场景。柯彦夕就站在她的身旁,望向身边的女人时,神色是那样温柔。谁知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是刺激了她,让她又一次看到属于这个男人的决绝与狠戾。
起脚走时,钟易的来电打断了她的思索,在接或不接中她犹豫了几秒,终是按了通话键。他在那头心情极佳地说:“喂,子衿?”
“是我,”她语气生硬,“什么事?”
钟易蹙着眉头,半晌才说:“过几天就是‘五一’小长假,你有没有空?”
江子衿心想他这是要和她约会呢,便立刻以作画为由加以拒绝,谁知钟易也猜到了她的心事,故弄玄虚地继续问:“晚上呢,晚上都没空?”
“没有。”
“这样啊,那太可惜了。”他叹气,很惋惜的语气,“我有个朋友是翰府酒店的经理,说给他们西餐厅弹琴的女孩子‘五一’要回家,现在正急着找个人来给她代班。时薪虽然不是很高,但也有三四十呢。那行,既然你没空,我问问你们宿舍的闵双双好了,反正……”
“哎,等等!”江子衿没让他说完,淡淡地笑道:“你这个人总是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去,我去呢。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推了就行,帮人便是帮己。”
钟易早在那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行行行,那我这就告诉他。你这个丫头,该不该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敢!”
“得,我还真不敢,我这辈子就栽在你手上了!”钟易在那头一顿,声音柔软下去,“子衿,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地挣钱。说真的,只要你愿意,我愿意……”
“好了好了,别说了。”江子衿又一次地打断他,转移了话题,“我明天请你吃饭,你看怎么样?”
钟易在那头顿了顿,微微地耸了耸肩,“算你还有点儿良心,一言为定,到时候我开车到你楼下来接你。”
“好。”
刚刚挂了电话,江子衿便撑着雨伞走开了,心里缓缓地将那些话给过滤了一遍,仔仔细细地估算了价钱。嗯,三个晚上下来,兴许能挣到将近一千块,下学期的学费总算挣出个零头来了。
然而事情却不像江子衿想的这般一帆风顺。
“五一”前的一个晚上,钟易将江子衿带到了翰府酒店。在他到办公室找那位经理朋友时,江子衿一个人被丢在了外头。
百无聊赖中,江子衿在一旁的杂志架上随手抽出了一本,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王一般的男人”。光从照片来看,这位被尊为王一般的男人,确实仪表堂堂,儒雅大方,年近不惑的他有着这个年龄的男人所独有的成熟魅力。他浅浅地抿起嘴唇,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光看便知他有多好的女人缘。
江子衿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腹诽这硕大的标题做尽了噱头。若他是王一般的男人,那柯彦夕算什么,神一般的男人?她又淡去了笑容,因为她总是想起他。
“刀祎鸣——”她轻声地念出那个名字。
“我很高兴,你没有读那个字为‘伟’。”
身后响起了属于男人的声音。江子衿吓了一跳,立刻噤声,快速地转过身来。谁知却被眼前的男人更惊了一重——
江子衿眼中的惊诧被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他浅浅地笑着不说话,直到她指指杂志封面,“你就是刀祎鸣?”他点了点头。
江子衿看看照片,再看看真人,不得不说,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因其挺拔的身材,真人更来得压迫感十足。她讪讪地笑了笑,不知怎的就问了一句:“你该不会是摆夷族的吧?”
刀祎鸣一头雾水,几秒后方才反应过来。他虚握起拳,在下巴上摩挲两下,深邃的眸子将江子衿锁定,淡淡地取笑道:“小姐,你是不是《天龙八部》看多了?”
江子衿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偏偏此刻钟易从不远处急急向她走来。钟易比刀祎鸣低了半个头,搭着刀祎鸣的肩膀,立刻变作了小弟模样,更衬得身边这人高大成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