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后。
烟青色的水墨江南里,一个英俊的青年缓缓走近。
倾国倾城的容颜之上,多了经年的风霜,目光更显得深邃。
此人,正是当年琉璃遍寻不见的楚幽。
楚幽举手推开那扇门,他曾经与母亲居住多年的小院。门开处,一树栀子花开得正好,花香飘逸了满院。
楚幽的心,蓦然之间,跳动加速,剧烈得像要跳出胸膛。推门而入,一树一花,一景一物,无不是他藏在最深处的记忆。
前庭里,许多不知名的小黄花依然摇曳着。
古雅的蕨草,延着墙角滚着花边儿,为前庭绽出一列窄窄的画廊。
窗下的栀子花,和花树下母亲常常坐在那里缝缝补补的竹椅。
楚幽颤抖着手,推门而入,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这里显然一直有人居住。
胸口里,那个灼得他发烫的名字呼之欲出。他却害怕,这只是又一次的失望。
“南宫姐姐,你回来了吗?”院子里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楚幽几乎是有些趔趄地奔了出去,惊喜交加地唤道:“凤翎?”
“楚幽?”凤翎亦是目瞪口呆。
楚幽有些害怕地问道:“你口中的南宫姐姐,可是——琉璃?”
凤翎呆呆地望着他,竟然傻在了当地,答非所问地说道:“楚幽,果然是你?那越泽呢?你当年不是和越泽一起走的吗?”
两个人的语言皆有些凌乱,太多的惊喜,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渴望,太多的害怕,让他们皆有些自说自话。
楚幽追问道:“琉璃一直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是啊是啊,这些年,我一直都和南宫姐姐在一起的。”凤翎亦追问道,“越泽呢?你也和他在一起吗?”
“琉璃在哪里?”
“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她给你母亲上坟去了。”
凤翎的话音未落,楚幽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喂,你还没有告诉我,越泽在哪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可是你的眼睛里一直只有楚幽,害得我还以为自己失恋了,好不伤心难过。”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蓦然回头。
岁月悠长,却不曾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
依旧是记忆中的剑眉星目,俊美带着清冷的容颜。
依旧是记忆中的举止优雅,像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喧嚣红尘中,令人望之忘俗。
她追问了一遍又一遍的越泽,竟然自屋内走了出来。此时,他斜倚着门框,眼中有着一抹调侃的笑意。
她张大着嘴巴,傻傻地望着他,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动作。
越泽走到她的面前,指尖轻抚上她的脸颊:“笨蛋,不会是被我吓傻了吧?”
忽然之间,毫无预兆,凤翎像一颗小导弹般投射进他的怀中,撞得越泽连连后退好几步。怕她摔着,连忙稳住了身形。
接踵而至,是怀里传来的放声大哭。
越泽下意识地抱紧了她,心疼地轻叹:“傻丫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还哭什么呀?”
他不说还好,他越说,她哭得越凶。
越泽轻声哄她:“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爱哭,羞也不羞?”
凤翎才不管他,在他的怀里,放肆地哭。
十三年的担惊受怕,十三年的相思痛苦,通通哭了出来。
一群鸟雀,被哭声惊扰,自屋檐上飞起。
因为太兴奋,太忐忑,楚幽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过山径,来到母亲的墓前。
母亲的墓前,那树栀子花依然绽放。坟前,三炷香,静静地燃烧。而那道日里梦里、日兹夜兹、兹兹在念的身影,此时,就在他的眼中。
“琉璃,是你吗?”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怕她这是一个梦,她转身,便梦醒。
她恍若受惊了般,缓缓转过身,他的身影,便在她的眼中定格。
然后,四周的景色淡去,她的眼中,只剩下了他。
他们四目相视,就这般痴痴凝望。
楚幽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一步一步地靠近她。伸出手,轻轻触碰她。感受到她的温暖,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是她。这一次,真的是她,不再是梦中。
她长长一声如梦似幻的叹息:“楚幽,你终于回来了。”
楚幽用力地将她抱紧了怀里,一遍又一遍、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琉璃。琉璃。琉璃。琉璃。琉璃……”
多少年来,梦里梦外,他呼唤着的,都只是这一个相同的名字。
琉璃柔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楚幽的眼眶慢慢地湿了,然后,泪水滑落:“是啊,我答应过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是爬,也要爬回你的身边。”
执手相握,竟无语凝噎。
山风静静吹过,仿佛已经这样吹过了千年。
楚幽与琉璃静静相拥,仿佛已经这样相拥了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他们背靠着背,坐在楚幽母亲的墓前,低语闲聊。
“楚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四处找不见你,而你,也一直都没有回来。”
“那年,我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日本人攻陷上海时,我受了很重的伤,别人把我当成了死人丢在了死人堆里,越泽虽然也受了伤,可是越泽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如果没有越泽,也许你我再没有了相见的一日。后来,一户渔民收留了我们。当时,日本人四处抓俘虏,我便想,等我们养好了伤再去找你。谁知,当我找到青帮时,你的生死,却已经成了一个谜。”说起那日,楚幽犹自阵阵心紧,“但是,大部分的人都说,二哥被日本人抓走了,而你,炸了朝香宫鸠彦的府邸,本想与日本人同归于尽,谁曾想,你没有炸死朝香宫鸠彦,却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我不相信这些传言,我在上海四处找你,可是,到处都没有你的消息。”楚幽清澈如水的声音,静静地在风中回响。时隔多年,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份伤痛,“后来,我和越泽投奔了党。”
琉璃道:“我所经历过的,都与你差不多,全国解放后,我就和凤翎来到了你的老家定居。我知道,你若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这里找我。”
楚幽深深地凝视着她,语气中有着小孩子似的赌气:“可是,我瞧着你,见到我并没有多么高兴。”
“那是因为,我早已经决定,不管你是活着,或者已经死去,我都是你的人。我活着,便代替你在你母亲的墓前尽孝。我死后,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找到你。来世,我要牵着你的手,你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再也不与你分开一步。”琉璃语气轻柔,却有着一股子生死相随的绝烈。
楚幽听得心中动容,感动到了极致,竟是无语。
你试过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忘记了自己吗?
琉璃轻轻浅笑:“忘了告诉你,二哥也在这里。”
“真的?”
琉璃颔首,然后柔声道:“我们回去吧,将二哥也请来,我给你们做一桌子好菜。”
“你已经可以做得一桌子好菜了吗?”
琉璃道:“我答应过,我以后会让你吃我亲手做的饭菜,缝的衣裳。”
“你还要给我生一堆的孩子。”
“好。”琉璃温柔应允。
此时,夕阳西下,山风寂寂。
楚幽与琉璃,双手交握,十指紧紧交扣。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试过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忘记了自己吗?
喜欢一个人,宛若在心上刺青。南宫琉璃的心上,也有这样一个刺青。刺青的图案,是两个字——楚幽。
一颗心,一座城,一生为他困在城中。
楚幽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双目微合的脸孔上,依旧不见一丝凡人喜怒嗔痴的痕迹。
这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温暖午后,阳光薄薄的如一杯微醺的红酒,煦暖,却不浓烈。脚下的青青绿草,一直蔓延到了视力所不及处。
景色旖旎,南宫琉璃的眼中却只看得见楚幽一个人。
多少年,皆是如此。
自从南宫琉璃看见楚幽的第一眼。
(全书完)